战争和人-王火-第2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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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霆问:“韦云淞司令打算怎么办?”韦家琪摇头:“谁知道!”
家霆又问:“桂林是一定守不住的了?”
韦家琪又接上一支烟,把烟蒂丢在地上狠狠用脚踩了几下,重重吸着烟,浓浓地吐雾,似想抖擞他疲惫的身心,说:“中国人嘛,谁不仇 恨鬼子?鬼子来,当然会跟他干!但可以告诉你一件气人的事。昨天上午,柳庆师管区征集了一批新兵来补充桂林守城部队,都是未经训练过的 ,连枪都不会拿。你说怎么打仗?这叫敷衍失职!可叹我们现在中国的事就是你骗我,我骗你!”
家霆想到在渝江师管区听吕营长讲的押送壮丁补充新兵的故事了,愤愤地说:“糟透了!”
韦家琪马脸上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泛出杀气:“糟糕的事又何止这一件!上边下令守城期限为三个月,要屯集三个月的粮弹,实际屯集的不足 一个月。所以——”他朝家霆看着,挺诚意地说:“劝你快走!要是再迟,怕你走不掉。现在,要走已很困难,听说难民正大批拥向柳州。公路 上人山人海,火车连顶上都爬满了人!”
家霆有恃无恐地如实告诉他:“我可以坐飞机走!打算在这里留两三天,采访采访,实地看看。”又提出:“要请你帮助我,一是找个地方 住下,二是万一我要走,请派辆车送我去飞机场。”
韦家琪爽快地答应:“行!住的地方嘛,好办!我住处就在司令部左侧,你同我住在一起,安全些。给你发张城防司令部的通行证,你来回 进出或出外采访都方便。派车上飞机场,也可以办到。不过,形势紧急,你不要耽太多的时间,还是早走的好!”
家霆对这马脸、招风耳、鹰眼的军人,倒变得有点喜欢了,说:“我将来写通讯时,一定要写上你一笔,留个纪念。”
韦家琪点点头,纯朴地说:“当然好!打仗打到今天,我也流过血负过伤,可报纸上从来没登过我名字。你能给我在报上留个名字下来,我 就是死在桂林了,也不枉此生!”
家霆听他这样说,心里感动,拿出背包里的相机,说:“韦参谋,我给你摄张影留念。”
两人走出房屋,到了外边,迎着阳光,韦家琪整整军装,让家霆拍了照,说:“童先生,你先坐一坐,我去给你办通行证。”让家霆进屋 坐下后,他就匆匆进去了。
家霆进房里坐下,心里盘算:看这形势,往前走去到全州前线是危险而且不可能的了。这里也非久留之地!韦家琪的劝告有道理,还是抓紧 时间安排好住处后,立刻外出采访。至迟两三天就离开,免得被动。他决定到一三一师采访,韦家琪说这个师战斗力最差,何妨前去看看听听 。
过了一会儿,韦家琪回来了,将一张城防司令部发的盖着通红关防的特别通行证递到家霆手里,说:“走!童先生,陪你到住处去一下,你 好放下东西先洗一洗、歇一歇。”
两人一走出城防司令部向左侧走。绿树下,这里一些小店铺都关门闭户,行人稀少。附近有些以前轰炸时留下的房屋废墟,衬得这危城更 带着凄凉气氛。穿过一条小巷,有一处门口有卫兵守卫的花园洋房。韦家琪用手指了指,说:“到了,就这里!我住在后院那房子的二楼上。”
陪家霆进去,绕过前面那幢洋房,走到后院,是处二层楼的灰砖房。门前又乱又脏,后边是一堵断垣残壁,左侧到处是垃圾、碎纸,许久 无人打扫了。一边背阴的地上生满青苔,积贮了些脏水。另一边有几个军人和家眷在阳光下洗衣,用绳拴在大树之间晾晒衣服。韦家琪带家霆 上了二楼,开了一间房,那房门上无锁,韦家琪说:“你就住这问屋,我在隔壁住。这门没锁,重要物件你随身带着的好,别放在屋里。这里 不怕抢,怕偷!小毛贼总是有的。”家霆听他说〃这里不怕抢”,问:“外边现在有人抢劫?”苇家琪点头:“当然有!”
“没人管?”家霆天真地问,“城防司令部不管?”
“管不了!”韦家琪摇摇头说,“按照规定,桂林市为了避免作无谓牺牲,各机关团体和市民全部疏散,除市政府、警察局留在城内协助 守城外,市民每户要留壮丁一人在家看守财物。实际上呢?市长、警察局长都被批准疏散离城了!每户壮丁也都跑了!有留下看家的只是老头子 老太婆!这两天,有些下级军官和士兵每晚都出来到民房里去翻箱倒笼、搜索财物,不少人家被抢劫一空。”家霆气恼地说:“枪毙几个不行吗 ?”
韦家琪不以为然地说:“怎么不行?但你想想,鬼子快来了,来后烧杀奸抢是免不了的。与其让鬼子抢光,何如让自己的弟兄拿一点?下 级官兵不比当长官的可以贪污中饱。他们的生活够苦的了,鞋袜都没有,还要流血卖命!拿点百姓留下的破鞋烂袜穿,谁还愿枪毙他们!”
家霆不禁叹一口气,觉得无话可说。
韦家琪摸摸招风耳说:“我回去了!你自己料理自己吧。这房里,脸盆什么都有,楼下有自来水,你好好洗一洗,休息一下,想出去就再出 去。”
家霆向他打听了去一三一师部如何走法。好在距这不远,韦家琪详细说了,并介绍一三一师师长名叫阚维雍,就开步走了。家霆掩上了门 ,拿出物件整理,突然想起陈玛荔的话,马上从提包里取出那只美军用的针线包来。他取出几个金戒指,打算牢牢缝在贴身内裤靠近后腰的部 位;又将一些大票面的钞票卷成一卷,也打算缝在内裤的裤腰上,其余的钱就都打算放在身上。当他把针线包打开,准备穿针引线来缝时,忽 然发现针线包里夹着一张折叠着的巴掌大的纸片,上面是一首英文诗。
这是为什么呢?他一边看一边心译成中文,诗的题目是《相互都在等待》:
一颗星星朝我俯视,说道:“你和我
各站一处,各在一地:你打算干什么——
干什么?”
我说:“就我所知,
只有等待,让时光流逝,
直至我的变化日期。”〃正是,“星星说:“这也是我的主意——我的主意。”
陈玛荔夹这首英文小诗在针线包里是什么意思呢?小诗的含意似可了解又很难了解。小诗是故意放进来的还是无意夹入的?谁知道呢?有 闲的人总喜欢制造这种莫名其妙的爱情!这个既有权势又有美貌和能力的美国风的女人哟!家霆觉得自己〃相互都在等待〃的意思一点也没有,却 有一种同情加怜悯。
无暇也无心多思索这些。他将金戒指和钞票缝好,将写着英文诗的纸片仍旧放在针线包里,才开始用脸盆下楼去洗脸抹身。他不想休息, 放下贮衣物的大包,精神抖擞地挎上照相机和小背包,独自走出了住处,很快走到了街上。
马路看得出本来是挺整洁的,而且绿树浓荫,分外悦目。现在遍地是尘土、马粪、纸屑、废品、垃圾,沿街的房屋不少都是陈旧、破烂、 矮小的。家霆按照韦家琪说的路线走,沿着马路向南,过了一片绿树丛,见到十字路口又向西拐弯,肚子饿了,却一路不见有卖吃的馆店。馆 店都关闭着不营业了。走着走着,见一家小店铺开着个一块门板宽的空隙。这木板小房的店铺门口原先写着的一个破损了的店招上,还有〃马肉 米粉铺〃的大字。纸招虽早已破旧,几个大字依然清晰。家霆早听说桂林人喜欢吃马肉,马肉米粉是一道着名小食,走近前去,到门首把头朝里 看看,只见一个干瘪老头儿,留着胡须,独自寂寞地在店铺里坐着。
家霆和善地问:“老伯伯,有吃的卖没有?”又笑笑问:“马肉米粉有没有?”他没有吃过马肉米粉,倒想尝尝。
老头儿见家霆和善带笑,站起身来,胡子一翘一翘,说:“兵荒马乱,谁还做生意呀?我是看家的。有点吃的也是给自己的,不想卖!”
家霆恳求说:“老伯伯,卖点我吃吧,贵点无妨!”〃鸡蛋要不要?”老头儿问,“价钱可是不便宜啊!”家霆挤身走进店去,掏出钞票, 说:“鸡蛋我要,钱你拿去,该多
少收多少!”他将一百元钞票递过去,心想:二十五元一只鸡蛋总可以了吧。
见他这样,老头儿接了钞票去店柜里摸出四只煮熟了的鸡蛋来,说:“你这么好,我也不能收你太多的钱!不过,鸡蛋是我自己E1里省下来 的。你就在这吃吧,我给你再舀碗粥。”
家霆接过鸡蛋,在一张小桌边的椅上坐了,敲开蛋壳,吃起鸡蛋来。鸡蛋已不新鲜,蛋白发黏,但还可吃。家霆大口嚼着。干瘪翘胡子的 老头儿去后边盛了碗粥来。家霆谢了,老头儿递来了一点找还的零碎票子。家霆说:“老伯伯,你留下吧!”此时此刻,他对这孤独可怜留下 看家的老人特别怜悯,喝着粥问:“家里的人逃到哪里去了?”
老头儿触动愁思,一脸凄苦:“谁知道呢?儿子和媳妇带着孙子孙女一起向西去了!说是先到柳州看看,马上再回来。先生,你说鬼子来不 来?”
家霆只好安慰他说:“如今鬼子刚过黄沙河,进广西,还没到全州。鬼子要杀过来也得付出代价。”
老头儿叹气说:“为什么我们的军队这么不争气?听说伤亡也不小。,就是拦不住敌人,这可苦了我们老百姓了!”
家霆喝着稀饭,身上出汗,问:“老伯伯,你这里有兵来抢过没有?”
老头儿摇摇头:“昨夜有来过的。屁也没有,能抢什么?有点吃的,他们翻出来也没忍心拿。到底都是中国人嘛!怕的是鬼子来就要鸡犬不 留了!”
家霆将粥喝干,谢了老人,走出店铺来,继续去找一三一师的师部。
师部就在店铺前面五百多码处,一片绿色菜地旁的地方,掩映在树丛中,原先是个中学的校舍,门口有卫兵把守。家霆拿出证件后,说要 见师长阚维雍。在一问传达室模样的房里等候,一会儿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师部政工人员,名叫郭绍勇,白胖脸,矮小的个儿,挂的一道金杠三 颗金星衬红底的上尉领章,讲一口本地口音的国语,告诉家霆:“师长、副师长和参谋长都去视察野战工事和城防工事去了。”家霆提出请他 介绍介绍情况接受采访。郭绍勇似乎不很乐意,说话就皱眉,起先说:“你明天再来!”经过家霆说服,他才勉强答应谈一谈。但说的都是些 空泛的大话,什么〃一切作战准备都已就绪〃啦,“官兵们上下同心士气高昂〃啦,“日寇如果进犯定要予以重创〃啦,“全师官兵有决心与阵地 共存亡〃啦……
家霆听他都是在卖膏药,说的不是真心话,尖锐地要求他谈真的,并告诉他自己已经掌握了很多情况,希望他不要胆小怕事,要他放心, 谈的话不让见报的一定不写。郭绍勇这才叹着气改变了态度。他将家霆领进去,到后边一问挂着军用地图的房里,给家霆倒了杯开水,陪家霆 谈起来。这人很有趣。起先怕说,一说起来,动了情绪,激动得似乎没有顾虑了。
“我们这个师属三十一军,辖步兵三个团约一万人。”郭绍勇慢悠悠摸出烟吸,皱着眉,“如今给我们配了一点点炮兵,老实告诉你,战 斗力是不行的。俗话说:'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其实廖化还很有点战斗力的,可是我们不行!拿我们来当王牌用,那是用红桃三来对付黑 桃老K!非输光不可的。说来说去,上头私心太重。嫡系和亲戚要保存实力。就抱别人的儿子当兵,拿我们作替死鬼!”
房里地太潮湿,透着霉味刺人鼻息。家霆问:“为什么一三一师战斗力不行?”
郭绍勇白胖脸上苦笑笑:“倒也不是不肯抗日作战,但历来配备差、给养差、训练差、兵员不足额、师长没后台。我们的士兵行军时不但 没汽车,连笨重的给养和物资都得士兵背着行军。士兵有的连双草鞋都没有,光着赤足行军,你说可怜不可怜?如今,要我们守桂林,说是屯 集三个月粮弹,实际不够一个月的。蔬菜肉类全没有,除了粮食外,只给了一点花生油!”
家霆问:“士气究竟怎样?”他注意到郭绍勇烟瘾很大,右手食指、中指都熏成了黑黄色,吸烟时一口摄一口。
郭绍勇皱皱眉毛:“鬼子谁不仇恨?做军人的抗日这点并不含糊。真要打起来时,肯牺牲不怕死的绝对是多数。但能否战胜人家或守住桂 林就难说了。如今,士兵们怨声载道,主要是怪上边不公平。我再告诉你件事:我们的师长在奉命守桂林时就不想活了,决心与城共存亡。他 也料定这次非死在桂林不可了,早些日子写了一封绝命书寄到柳州给他家属了。绝命书我看到过,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要掉泪!”
“这位阚师长为人如何?”
“怎么说呢?”郭绍勇叼着烟思索着说,“他要真是位能人,这个师的战斗力也许会强一些。再说,人们也传说,这次守城,他与城防司 令韦云淞等一些高级将领都领到了全军三个月薪饷,可是为自己打算大部都贪污中饱了私囊,送回自己家里去了,只花了少量经费用在队伍身 上。这是发国难财!可是,看了他写的绝命书,我觉得师长是有牺牲决心的。他家里有老有小,也情有可原。再说,贪污中饱的事确不确实也弄 不清。我倒是同情他的。”他表现得通情达里颇有恕道。
家霆问:“目前,听说城里到了晚上常有抢劫,你们怎么不管?”郭绍勇摇头皱眉:“驻城的不仅是我们这个师,管也不胜管。自从敌军 进至黄沙河,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仓皇退守大溶江,就紧急下达了疏散命令,桂林怎么能不紧张不混乱?现在是民怨沸腾,军心不振。士兵们 更难管束,拾点百姓留下的破东西,就抓来枪毙也说不过去。”
“那,桂林是一定守不住了?”
郭绍勇撸撸袖子,摇摇头:“除非出现奇迹!”说着,扔掉那吸得只剩一点点的烟头,劝家霆说:“你这时候留在这里犯不着,还是快离 开桂林的好。听说铁路上、公路上人比蚂蚁还多!日寇未到,这里已经到处可以看到难民的家霆听得出他纯属好意,表示感谢,心里很想见一见 师长阚维雍好好谈一番,听阚维雍说说他的那封绝命书。他对郭绍勇说:“我可以在这里等一等阚师长吗?”
郭绍勇又掏烟来抽,问了家霆住处的地址,皱眉说:“最好是免了!他现在也无心接受记者采访。再说,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定。你等在这 儿也无聊。还是先回去,明天再来跑一趟,你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