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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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威办公的中惩会和司法行政部同在干河沿的一幢西式淡黄色的大楼里。童霜威大部分时间在中惩会办公事,司法行政部的差使比较空 闲,他有时每天去签个到,有时隔天去点个卯。
电线杆一根一根迅速掠过眼前,车子一刹那快驶近鼓楼了。
鼓楼饭店和近旁的澡堂、南货店、成衣铺、小馆子都敞着门。一个出租小书摊前坐着许多小孩。一些长衫、旗袍、西装、短打的人进进出 出,来来往往。派出所门口,有个警察对一个路人指手画脚不知吵嚷些什么。
尹二驾驶着车子,忽然说:“先生,今天报上登了你们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的消息,真有意思!你们做老爷的把些贪官污吏像这样惩办 了,老百姓一定又高兴又满意!”
说着,他将一份报纸递到后面,给童霜威看。
童霜威接报一看,这报早上他还未看过。报上登有“中惩会发表惩戒案二起”的消息。原文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二十日发表惩戒 案二起:(一)前河南新蔡县县长余斌,因违法渎职案,减月俸百分之十,期间三月;(二)前河北滦县长芦税警第二十五队队长侯鸿升,因 枉法殃民案免职。并停止任用一年。”
童霜威没做声,明白尹二是说惩办得太轻了。这两个案件,前面那个是毕鼎山委员办的;后面那个是焦毅委员办的。看来,两人都不知收 了当事人什么好处。在开会通过时都据理为当事人力争通过。确是惩处得太轻了呀!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直隶于司法院司法委员会,职权是 掌管一切公务员惩戒事宜,设置特任委员九至十一人,掌管全国荐任职以上公务员及中央各官署委任职公务员的惩戒事宜。说来权似乎很大, 实际只能打打蚊虫苍蝇。而且就是蚊虫苍蝇,只要有靠山、有背景的,也只能放条生路网开一面或者轻轻拍打。日常处理的案件中,被惩戒的 官吏最多的是小小的县长或地方法院院长,甚至是更小的毛毛虫。童霜威干这差使早腻烦了,给尹二一说,看了报纸,心里有点不是味儿。他 一直发现这个年轻司机,不多张口,却常常会说些使人听了不太受用的话。现在说这些反话,叫人无言对答。童霜威闷不作声,转移视线去看 报纸上的电影广告:新都大戏院在映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大华电影院在映秀兰?邓波儿的《小千金》,首都大戏院在映林楚楚、黎铿的《母 爱》,国民大戏院映的是卡洛夫的《科学女人》。美国这个专演恐怖片的卡洛夫那张脸真是可怕!……忽听汽车喇叭声响“嘀嘀———”,才 知车已经停在机关门前了。
童霜威的披风和蓝袍马褂,一般只在谒陵、做纪念周时穿。他这时穿了黑披风和蓝袍马褂来机关,人们一看就知道是去中央党部做了纪念 周来的。
从宽阔曲折的楼梯上往二楼走的时候,先是遇见了留法派的毕鼎山委员下楼,一见他,毕鼎山就比平时客气地连连点头:“童委员来了? ”因为他也是中惩会委员,所以也称呼童霜威“委员”,接着就说:“一会儿我想去找你聊聊呢。”
童霜威见他客气里带着一种羡慕,明白这是自己穿着蓝袍马褂和披风刚从中央党部参加纪念周回来的原因,说:“好好好!”
又上楼,迎面见到了总务科长李思钧,也点头哈腰特别客气。
童霜威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刚在皮转椅上坐定,翻阅着放在面前的几叠卷宗,坐在对面办公室里的一个被叫作“景泰蓝花瓶”的女秘书钱 敏敏看见他了,伸头伸脑在张望。钱敏敏,流传的风流韵事够写一本书。据说,同毕鼎山就一起秘密去莫干山春游过三天。她涂着胭脂口红, 头发烫得蓬蓬松松像只狮子,袅袅婷婷走过来,用一口清脆的北京话说:“秘书长,刚才监察院谢元嵩委员来过电话找您。”又将当天送到的 一叠京沪报纸:《中央日报》、《新闻报》、《申报》,讨好地给童霜威放在桌上,更将一本签到簿送到童霜威面前。
签到簿,各机关都有,规定人人都签。不但签名字,还要签上日期、时间,但只不过是种形式,签了到就走的人有,代别人签到的也有。 童霜威拿起毛笔,在墨盒里掭掭,在簿上龙飞凤舞地签了个名字。“景泰蓝花瓶”就办例行公事似的捧着签到簿走了。
童霜威脱下披风挂在衣架上,感到办公室里空气不足,站起身来开了窗户。
窗外,远处一片错落参差的屋顶中间,耸立着红砖砌的一个尖顶的来复会教堂。中山北路上来往奔驰着汽车。新竖立在对面街边的,是德 商咪洋行总经理的“来沙而”消毒药水和拜耳阿司匹灵
迅治伤风头痛风湿等症以及Parker自来水笔、双妹老牌花露水的大广告牌。有个警察做着手势,在叫一些行人靠左边走。离那警察站岗不 远的地方,一个送包饭挑担的大师傅,被几个小瘪三掀翻了担子,抢了饭菜就跑。送包饭的大师傅,围着白裙,是个胖子,急得跺脚大骂。白 米饭撒了一地,抢饭的小瘪三们都一哄跑散了。
童霜威无聊地回到柚木办公桌前。桌上那些墨盒、笔筒、红蓝色墨水瓶,都放得端端正正。笔筒里的钢笔杆上G字笔尖仍旧银光闪闪。他不 爱用钢笔,爱用七紫三羊的毛笔。一只装着吸墨水纸的摇摆器,一只呼唤公役的揿铃,一只放文件的铁丝笼,一块白色搪瓷记事牌,一只茶垫 ,一叠卷宗,都一尘不染。公役恭敬地送了刚泡的茶上来。他无聊地又翻阅起卷宗来,那是新分到自己名下的一个案件:吴江县县长江怀南违 法渎职案,由监察院提付弹劾移交中惩会惩戒的。吴江县属江苏,靠近苏州。童霜威大致浏览了一下案情。这个县长,看来是个足智多谋刮地 皮吞钱财的能手,他贪赃枉法的手法很多:一是买卖案件,收贿释放了两个死刑罪犯——一个是太湖里的强盗头,一个是当地豪绅家强奸杀人 的少爷。二是将去年秋天出土的三个古墓里的一批珍宝私自侵吞。三是勾结田粮处长、税务局长伪造假账贪污大笔田粮税及各种捐税,数字有 案可查的即达七万余元。但监察委员谢元嵩查访以后,认为二三两项,“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仅第一项,江怀南确有徇情并收受礼品等情 ……
童霜威看着案卷,忽然头脑里电光一闪,解悟了!怪不得谢元嵩又是发请帖,又是来电话,会不会同这个案子有关呢?又一想,也许还是 以前想的对:他是为汪精卫回来,替汪派在做工作,拉点人,造点声势。本来,想打个电话给谢元嵩问问,这时,心里有些想法,决定不打了 。反正,中午去赴宴就是,要不冷不热。过于冷,会得罪人;过于热,有失身份。因此,把卷宗推到一边,拿起报纸来翻看。
报上最多的当然仍是有关西安事变的消息。像“蒋委员长亲函何应钦,有即可返京之说”……这些童霜威兴趣不大了。这几天的形势,叫 人不好捉摸。童霜威觉得表什么态都是危险的,还是平正中庸,少张口,多听多看,不表态为佳。看来,必须要再等几天,才可看出眉目。所 以,那夜同管仲辉深谈后,又打了电话给叶秋萍。这几天,却有意避开他们,对他们两人实行等距离均衡外交,稳一稳后再说。好在号已经都 挂了,再进一步就要十分慎重了。他翻阅着《申报》,挑一些有趣味的东西看。
社会新闻版上,有篇文章,写的是蛰居故都名闻全国的名妓赛金花死在北京身后萧条的情况,说赛金花六十二岁了,经友人帮助才草草成 殓葬在北平陶然亭鹦鹉%旁。一代美人,身后如此,童霜威不禁动心。又看了一段国际版上登的关于英皇逊位的报道。写的是英皇爱德华八世不 爱江山爱美人,为了要同辛博森夫人结婚,下诏逊位,由乔治六世登位继承大宝。再看了一段《美总统罗斯福当选连任》的华盛顿邮讯,笔者 文句间流露出一种欣慰之情。
童霜威也觉得罗斯福比那些门罗主义、孤立主义者好,罗斯福连任是件对中国有好处的消息。
正在看报,见穿西装大衣、打条黑领带的毕鼎山衔着烟斗出现在门口了,说:“童委员,今天去中央党部做纪念周,有什么最新消息没有 ?”说着,人已跨步进来,往童霜威办公桌旁的大沙发上一坐,用右手捻掐着脸上疙疙瘩瘩的粉刺。
童霜威起身走到毕鼎山身边,也在大沙发上挨着坐下,说:“无可奉告,听到的都是报上已有的种种。我还想问一问阁下有没有新消息哩 !”
毕鼎山,是居正的湖北同乡,又是司法界里的留法派。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司法界只有留学英、美和留学日本两派,以留日派得势的时 期为多。那时,留法派还未出现。到这些年,一些留法出身的法学人士,涌进司法部门,形成了留法派。像毕鼎山,他一方面是湖北人,一方 面是留法派,一方面又投靠了C。C。,简直像一只三脚鼎了!C。C。一直在叫嚷“司法党化”,并且付诸行动,培养司法人才的“法官训练所”, 掌握在C。C。手里。在司法界,C。C。逐渐有举足轻重之势。所以,毕鼎山是个实力派人物,童霜威虽然心里厌恶他平时的刚愎跋扈,也看不起他 的贪污腐化,认为他是蝇营狗苟之流,脸上却不能不敷衍他。
毕鼎山虽是法国留学生,有趣的是他向来迷信拆字、算命、相面、打卦、起课,也相信扶乩。南京的新街口、夫子庙一带的星相名家,不 管是男是女,是瞎子还是“铁嘴”,他都躬诣聆教,出高价请人相面、批八字……他公馆里有时也摆乩坛,请人在家里装神弄鬼扶乩。只要谈 起此道,他就津津有味,滔滔不绝。今天,他来,刚谈几句话,就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份毛笔朱批的旋风装纸帖,说:“我给你看样宝贝!昨 天,我拿了蒋委员长的生辰八字没有明说,在夫子庙花了三十块钱,请鼎鼎大名的徐文明给批了个命。徐文明虽是瞎子,人都称他徐半仙,你 看看,委员长的生辰八字多好啊!徐文明说他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能逢凶化吉。看了这,我算是放心了!我看,吉人天相,他一定能回来! ”
童霜威只能翻阅着他递来的“宝贝”,顺着说:“是啊,我也这样想啊!”
童霜威倒也不是不相信算命看相。中央要人里,相信命运,迷信星相,喜欢找人看相算命的十分普遍。童霜威有时遇到心里烦闷或有疑难 无法解决时,也曾找过算命看相的问一问进退。但总觉得自己是带点逢场作戏,虽“信”而不“迷”,自己更不相信扶乩,不会在家里摆乩坛 。现在蒋介石出事在西安被扣,他当然不相信凭一个瞎子信口开河就能回来。虽这样想,却想把算命的事岔开去,免得毕鼎山谈得没完,就说 :“张、杨在西安事变后发出的通电,提出的八项主张,不外是停止剿共、改组政府、释放政治犯等,你听说没有?”
毕鼎山点着拔顶的脑袋,点头说:“听说了!其实,我看全答应了也可以,目的只要争取蒋委员长能回来。至于回来后是不是那么办,或 者办到个什么程度,只要蒋委员长回来了,主动权还是在委座手里。你说是不是?”
有喜鹊在外边“喳喳”叫。喜鹊也许是停在屋脊上或是停在大树上。这种黑白花翘着长尾巴喜欢跳跃的鸟,人都喜欢听它叫,说是听到它 叫吉祥如意。听着喜鹊叫,童霜威不禁想:到底鸟就是鸟!它并不知道谁在西安遭到了劫持,也不介意谁的死活,叫得多么欢乐多么高兴呀! ……听毕鼎山在问:“你说是不是?”他忙敷衍着点头:“呣呣,呣呣!”
毕鼎山摸洋火点烟斗,继续说:“啸天兄,那八条我仔细研究过。比如说吧,要改组政府,容纳各党派共同负责救国,答应了我看也没什 么大不了。容纳的权在我们,容纳多少,容纳多长时间,吞掉你,吃掉你,翻手是云,覆手是雨,可以灵活的嘛!国与国之间,签订的条约说 撕毁都可以撕毁,何况同张、杨他们打交道!”
童霜威不想听他发表高论,将那份“宝贝”退还到毕鼎山手里,起身踱着方步,说:“收着吧!就这么一件事,已经看得出你的一片忠心 了!”心里却想:无聊之至!
毕鼎山听了高兴,吸着烟斗说:“是呀,自从委座在西安蒙难到今天,我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我们可以失去一切,但不能失去最高 领袖!说心里话,我真怕有人借机打着营救蒋委员长的招牌,却要置蒋委员长于死地!直到昨天,徐文明给批了命,我才算是安了心。你明白 ,现在除了亲日派,差不多的中国人都恨日本帝国主义。我看得出,连你这位日本留学生也反对日本侵略。蒋委员长其实何尝忍得住日本人的 气,但他面对的困难太多了,有他,才有我们的国家民族,说他不抗日那是冤枉他。要是将他害了,共产党如洪水,亲日派和日本人如猛兽, 中国何堪设想呀!”
童霜威明白毕鼎山这段话颇能代表!〃!〃中的一些人的看法,点头说:“说得极是!说得极是!这两天报载绥东、察北伪军又在进攻,我军 正在风雪中奋勇杀敌!日本飞机在侦察助战,军用品也都是日本派汽车运送,确实不能叫人忍受啊!”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来回蹀躞,心 里充塞着愤愤的情绪。忽又想起那夜日本总领事馆派个名叫“若杉”的人送礼品的事,心头混杂着一种生气和懊糟的感觉。那件事,退掉礼品 后他秘而不宣,从未声张,只怕惹起麻烦,造成事端,遭人误解和物议。因此,沉默不语,下意识地向窗外马路上张望。窗外,有了阳光,马 路上有汽车驶过,一辆捕捉野狗的木栏推车走过,栅栏里被捕囚的几只野狗汪汪乱吠;有一群附近汇文女中穿制服的女学生嘻嘻哈哈有说有笑 地在路边走。……
办公桌上电话“滴铃铃”响了。童霜威接起电话,听出并猜出是谢元嵩的声音,碍于毕鼎山在身边,开口先说:“啊,听说早上你给我打 过电话?”
谢元嵩的声音总是那样神采飞扬:“是啊!我的……”
童霜威打断他话说:“收到了!收到了!我准时来!”
谢元嵩哈哈笑了,说:“提前吧,马上光临!现在也快十一点了,我恭候大驾!”
童霜威怕他噜唆,又觉得同毕鼎山谈得味同嚼蜡,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