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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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在继续。想起童霜威,他自然想起了家霆。对这个侄子,他喜欢。他有一种旧的家族观念。他没有结婚,童家就这一个男孩,是童家 的希望。何况,这个孩子聪明,相貌好,又有一种男子汉的倔犟性格,他认为将来一定会有成就的。往日,到潇湘路,总要带着侄子到玄武湖 逛逛,到台城上走走,到北极阁或者鸡呜寺跑一圈。倘若不出去,就在花园里赶鸽子飞,在客厅里斗蟋蟀,在前边池塘里钓鱼,更多的当然是 谈心。家霆要听他讲故事,要他教算术上的四则题,问他许许多多有趣的知识上和生活上的问题。他们是叔侄,相差十多岁,也像大朋友和小 朋友。他是常常想念这个无娘的孩子的。因为他从小也是个无娘的孩子,后来又从未有过父爱。他隐约知道家霆的生母柳苇的政治情况,因为 大哥避讳同他谈这些。当他上小学阶段,他见过这位嫂嫂,是一个和方丽清迥然不同的长嫂,给他留下的印象是美好的。那个嫂嫂给他缝补过 破了的衣袜,把着手教过他写大仿,教过他诗词。正因如此,他惋惜过后来大哥同嫂嫂的分袂。他也在听说嫂嫂是共产党被枪杀在雨花台后, 心里震惊和大惑不解。进军校做了军人以后,他感到自己头脑变得越来越简单了。从中央军校到被调入教导总队,他心里始终明白:上边不断 在训练他们信仰三民主义,要他们忠于党国、忠于领袖。上边平时在严密注视每个人的思想行为,过分的钳制与填鸭式的灌输,过分的训练与 法西斯的专制,反而促使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反感,起了一种排斥的反作用。正像掌勺的厨子都不想吃油腻一样,他在内心里常暗自思索 着一些矛盾的问题,提出一些特殊的疑问。比如,在对待共产党的问题上,他就常在心底里暗问:为什么不抗日却要剿共呢?为什么共产党越 剿越多呢?……抗日,符合他的心意,他从内心拥护;爱国,他狂热,甚至毫不吝惜生命。现在,他在抗日的最前沿阵地上,身边躺着死的和 伤的士兵弟兄。他咀嚼着两句过去默记着的话:“如愿以生,如愿以死!”可是,为什么心里此刻没有一种献身的昂扬壮别精神,却只有一种 恓惶悲凉的伤感情绪呢?……他脑际出现了家霆那张圆圆的聪明的脸庞。那一对好看的酷似他妈妈的眼睛,仿佛听到家霆在笑着找他的声音: “小叔!小叔!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风,像利刃刮过,耳朵冻得像被锉割,头上的捷克式钢盔特别沉重。
沉寂,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月亮被乌云吞没了。前沿阵地上黑黝黝的,只有些银色的白霜覆盖着。白天被炮弹打毁和炸坍的一角城墙和 挨近城墙的居民住房,都像鬼影憧憧,废墟、残垣,隐约露出轮廓。风声似是叹息。他忽然想起了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他看过小说,也 看过电影。小说写的战争倒是逼真的,只是,小说中透露出一种反战的情绪。冯村说得对!那次,他是和冯村带着家霆看那部影片的。他说他 喜欢那部影片,冯村说:电影不错,但是有一种反战的思想。他说:“反战的思想有什么不好呢?战争本来就不是好事!”冯村说:“看是什 么样的战争嘛!如果同日本人打,该反对吗?”他当时想:是呀,说得有理!他佩服冯村就在这些地方。大哥的这个秘书,是一个有思想的人 ,既能干,又深沉;既灵活,又诚恳。他平素也喜欢冯村,在离开伤兵医院时,给冯村往武汉写过信,告诉他了自己的近况。信能到达吗?冯 村会将信转给大哥看吗?……心上泛起一种友情的思渴。他伤心地想:我是不能再见到他们了,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多沉湎在这些思忆中于什么呢?脚冻得有些僵硬,手也冻僵了,脸上被西北风扫得刺疼。他用嘴里的热气哈手,吐出的热气,在暗夜中像 飘渺的轻纱,一层淡淡的白雾,转眼消失了踪影。
他在心里无声地唱起了黄埔军校校歌:“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需贯彻,纪律莫放松,准备着奋斗作先锋!打条血 路,领导被压迫民族,携紧手,向前进!……”唱着唱着,也不知为什么,竟泪流满面,一种决心成仁的思想更坚定了。
十一日,有一个血淋淋的残酷的拂晓。
黎明之前,日寇有战车投入战斗,掩护步兵冲锋。平射炮集中火力轰击,凶狠得似要摧毁所有工事,杀光一切生灵。烟火弥漫,城门内外 房屋数处起火,到处尸体纵横。激战开始,教导总队与八十七师官兵并肩作战,整日是在拉锯争夺。童军威觉得耳朵快要全聋了,被炮弹炸弹 爆炸声、机枪步枪声震得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两眼充血,浑身尘土,他仍奇怪自己怎么竟不死也不挂彩?
傍晚时分,战斗间隙中,他忽然决定写一封遗书给大哥。身边无纸,他掏出袋里的一块白手帕来,手帕已经脏污,但还可以写信。糟的是 身上的那支“关勒铭”钢笔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他咬破指尖在白手帕上写下了遗书。交给谁呢?大家都有死的可能。写完血书,叹一口气,又 塞进袋里,木然凝望着身边东倒西歪的弟兄们的尸体出神。
到了夜里,作好巷战准备的命令已经传下来了。夜色降临后,依然是像昨夜一样的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只是,从东面、南面传来的密集 的枪炮声彻夜不断,声音听来比白昼更响。是因为夜里寂静,还是因为日寇又迫近了?处在危城中一个点上的一个下级军官,童军威无从了解 全局,也不知自己的命运将如何。他的脸色铁青发灰,毫无表情,只感到四周处处充满威胁,潜伏着杀机。他的钢盔上和军衣肩上都敷着一层 粉末似的白霜,浑身僵冷。他不想说一个字的话,也不想问任何事,心里想:也许,明天,这儿就是埋葬我的坟地?
谁知,漆黑抹乌的半夜时分,响起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喊声。团部一个小传令兵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气急败坏地说:“童连副!副总队长 下令撤!”
童军威诧异了,冒火地啐了一口,问:“为什么?往哪儿撤?”
传令兵是个湖北人,压低声音说:“总队长和参谋长都不知哪里去了!团长也不见了!城里很乱,队伍纷纷向下关跑,想过江。副总队长 下令,快撤往江边渡江突围,指定滁县为集中地点!”
童军威火冒三丈,像有秤砣吊在心尖上,心里沉甸甸的。他脱下头上钢盔,“乒”地扔在地上,说:“不是说不许轻弃寸土吗!.我们在 这里浴血,他们为什么要下令撤退?我不走了!谁要逃的就逃吧!我死在这里!”他疯了似的叫嚷,满面是泪。传令兵转身跑了,临走丢下一 句话:“副总队长说:谁不服从命令,军法从事!”
夜色浓重,传令兵的身影隐没在黑水般的纵深工事里。童军威环顾四周,活人本来已经不多了,现在突然变得更少了。他听到一个粗哑嗓 子的人在叫嚷:“整队!……撤!……”好像是副营长的声音,那个瘦长条的江西人!他听不真切。反正,刹那问,脚步纷乱,铁器碰撞声叮 当响。……一会儿,士兵们在黑暗中都跟着“轰”地走了。
童军威冷静下来。天气寒冷,却额上冒汗。他心里明白:军心已溃!独自在此也是等死!叹口气,眼睛忽然又被泪水浸湿了。他啜泣着, 拾起钢盔又戴在头上,还要作战哪!在漆黑的夜色中,艰难地移步走出濠沟,也向北跑。由于刚才的一切耽搁,他已经落伍了。但,向北跑是 不错的。他嘴里渴,肚里饿,手脚发麻,两脚拼命地向北跑。是什么目的?说不清。真想有一匹马,骑上去腾云驾雾般地奔驰。他不想逃命, 也不想留下来等着送命。他不愿离开自己的队伍,要追上去同弟兄们在一起。心情是矛盾的!如果他们撤退,他要留下来作战!陪伴着南京城 ,毫不犹豫地死在南京城里!现在,他必须先追赶队伍!城里大乱。虽是深夜,大路上,到处是轮子“吱扭扭”响的辎重车和混乱的部队。路 边有被炸弹炸死和在路上被踩死的尸体。童军威已经明白,自己是找不到队伍了。他不知道时间是几点钟,估计快近拂晓了。他不愿走大路, 黑暗中,他岔向小道走,曲曲弯弯,弯弯曲曲……奇怪的是拂晓时分,竟不知不觉地绕到高楼门、百子亭快近玄武门一带来了。熹微的晨光里 ,他看到路边有成摊凝着的紫黑色的鲜血。水沟旁,一个死了的士兵躺在那里,半个身子染着血和污泥。他既有目的也无目的地蹒跚走着。一 抬头,忽然瞥见了远处潇湘路上那些绿叶早已脱尽的大柳树和大哥的花园洋房了。刹那间,他脚步踉跄,眼眶发酸,立定了脚步,愣愣地伫立 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尊雕像呆呆地立着,像看到一个被遗忘的旧梦。他远远看到了紫金山,看到了北极阁、鸡鸣寺和古老的台城。这使他更 感觉到了南京特有的那种六朝烟水气了。
天寒地冻,遍地霜花。认识他的人一定会发现,那张年轻勇敢的脸,早已变成了一张饱经战争苦难的脸。他的眼睛里射出深思和痛苦。他 ,凝望着敷着薄薄寒霜的熟悉的潇湘路,凝望着那幢他熟悉的花园洋房,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怀恋。真想走进去,停在那幢熟悉的房子里,站一 站,歇一歇。他汗流遍体,气喘吁吁,走路已经十分吃力了。他想:尹二、庄嫂和“老寿星”刘三保不知怎么了?已经逃开,还是仍在潇湘路 一号?甚至,他又想起那些鸽子了,那些鸽子怎么了?
长时间紧得像要绷断的弓弦一样的精神状态,这时反倒松弛下来。一松弛下来,就感到一种能致人死亡的疲乏了。只是,他被献身的激情 操纵着:还应当走!去追赶队伍,或者能找到一支可以收容他的队伍。他还要作战!还要寻找作战的机会。这样,他远远站立在那里,凝望又 凝望,最后,掉转头向西,准备通过山西路,通过中山北路,向挹江门去。
天空呈现着铅一样的颜色,沉甸甸地笼罩着一切。听到飞机声,看见几架漆着太阳徽的日机迅速飞过天际,并且听到了机枪扫射声。几乎 在这同时,一度沉寂的激烈枪炮声,又在耳边打鼓似的、炒豆子似的爆响。那声音仿佛报告:南京城被日寇占领,已是快要降临的现实了!他 心里涌上一团绝望的云翳,浑身有一种晃晃悠悠的感觉。
山西路、中山北路上,拥挤得混乱不堪。士兵、难民、各式车辆、挑担的、背包袱的,人人争先,大哭小叫,道路几乎梗塞了。人们急于 逃命,大大小小的箱笼包裹抛弃在路上。童军威又饥又渴,无意间看到路边一个敞开的包袱,里边有两只面饼,还有一玻璃瓶水。他不顾一切 地弯腰拾起,闪身躲在路边,在一棵树背后,大口咬饼,大口喝水。天是晴的,太阳升起,驱走了铅色,染红了蓝天,使人想到鲜血。几天几 夜的紧张疲劳,这时才似乎得到了一点休息。
后来,他已经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了,他只记得他看到炮弹爆炸,听到炮声。敌人的重炮在向城里乱轰。远处和近处,有许多建筑物被毁, 天崩地裂,好多处起了大火,浓浓的黑烟直冲霄汉。他忽然看到一个瘦削的妇女,敞怀抱着一个幼孩,靠在一处墙角下动也不动,仔细一看, 母亲和幼孩身上都染着血,早就死了。他心如刀割,就在那时候,他感到一声巨响,一枚炮弹击中了路边的房屋。腿上受伤了,又麻又疼。一 堵高墙倾塌下来,他被砸埋在墙旁,失去了知觉,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苏醒过来了。他感到浑身无力,脸上覆盖着呛人的泥土灰尘,浑身像被捆绑束缚着。又过了半晌,他意识到:已被埋 在砖瓦和倾塌的土墙下了。
他挣扎着,看得到远处有人在奔跑行走。他呼喊,没有人来救他。他只有凝聚力气,慢慢地逐渐使自己抽出手来。然后,再费尽浑身的力 气,又抽出另一只手来。接着,拨掉身上的砖块、土块,出来了身体与一条腿,又终于整个人从废墟里爬出来,挖出了步枪。花了多少时间? 恐怕足足花了两三个钟点。炮声枪声始终在响,听惯了反倒好像不在意了。当他从昏迷中苏醒,又从醒来到爬出废墟,天已是傍晚了。他知道 自己已经成了跛子,伤得不轻,身上也青紫得破了皮肉。这些当然都不在话下了!他腰问的手枪、手榴弹和手里的步枪都完好无损。清醒了一 下脑子,决定继续向挹江门方向去。去干什么?他不明确,突然想:如果能逃出南京,就逃出去吧!这念头蓦然冒出来,他很容易就接受了。 “留得青山在”,什么时候不能再死呢?孤单地留下来被日本人杀掉是不值得的!他并不怕死,也准备死,死也要值得嘛!此刻,他比较冷静 了,忍着伤口的疼痛,咬牙思索。
一跛一瘸地走着,身上发热,内衣上的虱子又在爬动叮咬了,痒得钻心。行进中不断听到炮击建筑物的声音,马嘶人嚷,伤兵喊叫,乱腾 腾的,士兵和百姓都像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各部队遗弃的伤兵很多,像他,还是能勉强走路的,有的根本就睡在地上、坐在地上哭骂。 一个伤兵在大哭,骂着娘:“妈的×!当官的你们都逃了!把老子甩在这里,你们良心叫狗吃了!”童军威心里难过,无计可施,看见路边有 根树棍,不知谁扔的,走上去拣了起来,拄着树棍一瘸一颠地走。又走了一百多步,见一个伤兵被遗弃在路边,早已断了气,伤兵身上有两个 手榴弹。他疲惫不堪,犹豫了一下,去将两个手榴弹取下来带在身边。这时,他的想法又有改变:逃过江去,恐怕没有希望了。怎么办?惟一 的办法是同鬼子拼!他又做好了能逃则逃,不能逃就拼,拼了就死的准备。
脑子里紊乱,他边走边想,有时却什么也不想。走着走着,看到挹江门了。三十六师的官兵正从交通部和铁道部里搬出许许多多东西来。 他站在路边,坐下来歇歇腿,奇异地看到,就是这些官兵正在往一幢建筑物上泼煤油准备放火。交通部和铁道部的琉璃瓦屋顶的宫殿式建筑物 ,是崭新的,漂亮巍峨。铁道部是南京卫戍长官司令部借用的指挥中心呀!现在要放火烧了,不是说明司令部已经撤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