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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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脚步声,一个日本宪兵从外边进来,手里提着一串东西。“老寿星”眯眼仔细一看,呀!是死鸽子!约有六七只。“老寿星”明白了: 好笨的鸽子呀!放你们逃生,怎么又恋家飞回来了呢?唉!鸽子历来恋家,鸽房的天窗和门都没有关,它们天黑又飞回来入窠,就被鬼子逮住 了。他真后悔,唉,为什么不早将鸽子吃掉呢?为什么要将鸽子留给敌人吃呢?逮住鸽子的鬼子似乎高兴得很,哇里哇啦对煮饭的鬼子说话, 意思好像是:鸽子被他逮住了!鸽肉最好吃。
“老寿星”心里仇恨,默不作声,似是年老憨呆,闷头烧火。见那日本宪兵将鸽子放在盆里,在汤罐中舀热水烫鸽子褪毛。一会儿,利索 地将毛褪干净洗净放在一边。这灶是双锅灶,那宪兵将鸽子放在另一只铁锅里添上水煮,端起酱油瓶子闻闻,倒了些酱油在锅里。既无葱姜, 又不放酒。“老寿星”想:畜生,这种煮法怎么会好吃?也不言语,只顾续柴烧火,默默沉思。这中间,日本鬼子先先后后来了好几个,估计 是来催开饭的。有一个小军官似的鬼子来厨房里时,手里拿的是一只银杯,那是方丽清平日漱口用的。“老寿星”明白:鬼子在楼上一定到处 乱翻乱拿东西!他倒也想得通:整个南京都是他们占领了,何在于潇湘路一号房子里的东西哩!锅里的鸽子冒出香味来了,饭也闷熟冒香味了 。“老寿星”不再续柴,压上了火,仍呆呆坐在灶前不动。忽然,见一个鬼子跑来,哇里哇啦不知说了些什么,他留下了,原先在厨房里煮饭 的鬼子走了。大约是换班?不一会儿,听到二楼传来几声尖利刺耳的女人惨叫声,瞬息就又无声了。“老寿星”立刻想到了先一会儿看到过的 反绑双手的中国女人!那惨叫声,使“老寿星”毛骨悚然!久久定不下心来。
又一会儿,来了两个鬼子。一个鬼子拿个脸盆让“老寿星”去擦洗干净,自己先去汤罐里舀水灌军用水壶;一个鬼子拿几只大碗分盛着鸽 子和汤放在托盘上送到前面去。“老寿星”洗净了脸盆,将锅里的饭盛装在脸盆里,鬼子也接过来送到前面去了。头一个鬼子回来后,在刚才 煮鸽子的铁锅里煎咸鱼。咸鱼味香得刺鼻,煎好了又送到前面去。进进出出,盛饭端菜的,忙活了约摸个把钟点,“老寿星”仍像个木头人似 的坐在灶前。他的左腿肚子上被狗咬的伤口很疼,他强忍着疼痛坐着,闻着咸鱼香,肚子倒饿了,但并不想吃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半死 不活了!今后的日子将怎么过?他已无法想象。
忽然,一个鹰钩鼻的鬼子兵走过来,用脚踢踢他的腿,险些踢在伤口上。鬼子兵哇里哇啦,指指一只碗里的剩饭,意思似是叫他吃。他摇 摇头,他饿,但是不想吃也不愿吃。鬼子将饭倒在地上,骂骂咧咧地用大皮鞋踩了两脚。
又一会儿,一个高个儿的日本鬼子进来,手攥一把明晃晃的军刀。“老寿星”无意中瞥见军刀上全是血迹。他心里一惊,恍惚闻到了血腥 味。只见高个儿鬼子与鹰钩鼻鬼子哇里哇啦不知说了些什么。拿军刀的高个儿鬼子狞笑着找到一块庄嫂挂在厨房墙上的抹布,将军刀上的鲜血 擦拭干净,忽然用刀尖指着“老寿星”的咽喉,开玩笑地做了个要刺下去的姿势。“老寿星”赶快把头一让,腿瘸,一不小心从小板凳上元宝 似的跌倒在地上,两个鬼子哈哈大笑。拿军刀的高个儿鬼子,做着手势叫“老寿星”跟他走。
是要杀我?“老寿星”刘三保佝偻着背跛着腿踉跄蹒跚跟着走。外边天色墨黑。庭园的残破,衬托着他的老态,又平添几分凄凉。寒风一 吹,比厨房灶前冷多了,“老寿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高个儿的鬼子宪兵,带“老寿星”到了卡车前,那儿有一个荷枪的哨兵,高个儿宪兵 咕噜了几句,用刀背敲打着卡车上的一个大铁桶,做着手势,意思是要“老寿星”扛下来扛着跟他走。“老寿星”照办了,跛着腿,将又脏又 重的铁桶扛下车来。他闻着桶上的气味,是一桶汽油。
高个儿鬼子宪兵将“老寿星”带到花园前边靠近池塘的地方,那里长着一些夹竹桃,四周万籁无声,黑黝黝的。寒霜在悄然无声地降落, 冷气逼人,只有远处不时仍有零散的枪声传来。高个儿鬼子宪兵手拿电筒照着,引“老寿星”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老寿星”不明白要来干什么,刚从厨房里出来时,眼睛从光亮处到暗处,什么也看不清。现在,在黑暗处待久了,看起暗处的东西渐渐 清晰了。电筒光一照,他用疑惑的眼光望过去,看得清清楚楚,完全想象不到,在他面前的布满白霜的枯草丛里,白生生地躺着一具全裸的尸 体,是一个女尸,面部、胸前鲜血淋漓,可怕极了!这准是那个从卡车上被押上二楼去的中国女人。刚才几声惨叫也一定是她。一定是蒙受了 蹂躏,最后又遭到了杀害!是谁家同胞的女儿?死得为什么这么惨?杀得为什么这么残暴?
西北风像刀刃,“老寿星”头脑里“轰轰”地发响,仿佛打着阵雷。心里刀扎似的痛苦,全身冷汗淋漓,眼里冒着金花,摇晃着,感到不 能支持,快要晕倒了。他努力镇定下来,牙暗暗咬得“咯吱吱”响,泪水在眼里打转儿,仇恨地想:啊!要报仇!这些畜生!这些豺狼一样的 畜生啊!
高个儿鬼子,用军刀又敲敲“老寿星”的肩膀,做手势,要“老寿星”将汽油泼到女尸上去。
天冷,“老寿星”呼出气来,像飘渺的白雾。他照办了,眼光在清寒的夜色里显得那样冷峻。他拧开汽油桶的盖子,将汽油泼到女尸上面 ,一面泼汽油,一面心里在说:你是谁家的女子呀!怎么给他们抓来的呢?你可别怨我呀!他们准是侮辱了你杀了你想毁尸灭迹呀!我是见证 !这些天打五雷轰的强盗,他们准没得好报呀!……他泼着汽油,伤心地泪流满腮了。
高个儿鬼子并未注意,看汽油泼得差不多了,将“老寿星”喝开,自己从袋里掏出火柴来,“嚓”地点上了火。
火光熊熊,将周围的衰草、老树都照透了,将鬼子和“老寿星”的影子拉得很长。长长的影子,奇形怪状,“老寿星”觉得像是在做一个 希奇古怪的恐怖的噩梦。他阴着脸,心里和眼里埋着火,看着尸体焚烧得“吱吱”发响。
高个儿的鬼子,突然吆喝着做着手势,要“老寿星”跟着他回去。
“老寿星”刘三保扛着汽油桶,跟着高个儿鬼子宪兵回来时,清水池塘边仍在火焰熊熊。清冷黝黑的星光下,飘散着烧焦的难闻的气味。 “老寿星”记得,就是那地方,春天杨柳开花时,毛茸茸的雪白的杨花漂满在池塘的水面上。清水塘里的水清冽冽的,泛着圈圈涟漪。就是那 地方,战前天热时,小家霆常坐在那里钓鱼。就是那地方,能闻到清凉的泥土味和水藻浮萍味儿,蛙声常在塘边响起。尹二在池塘里游水时, 喜欢在那儿下水和上岸的。
“老寿星”突然萌发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身上穿的是那件黑不黑灰不灰由庄嫂拆洗过的旧棉袄和一条蓝布棉裤。棉裤被狼狗撕烂了,甩 搭甩搭露出了脚脖。他悄悄地将扛着的汽油桶盖子扭松,将桶里的汽油往自己身上浇。使棉衣棉裤全部浸透了汽油。是在黑暗中不知不觉地干 的,高个儿的鬼子宪兵一点也不知道。他吆喝着“老寿星”将汽油桶放回到卡车上去,嫌“老寿星”腿瘸动作慢,用刀脊在他背上重重抽了一 下。“老寿星”挨了打,闷声不响,又被带回厨房里了。
回到厨房,他用眼睛寻找那把放在桌洞里的菜刀。刀放在那里,鬼子没有发现。想到刚才火焚女尸的情景,他心里难过又感到恶心,看见 刀放在那里,他感到高兴。鹰钩鼻的鬼子宪兵来,示意要他赶快再烧开水。他点头,点火续柴,在大锅和汤罐里烧开水。
夜已深了。有几个鬼子在屋里兴高采烈高声唱歌。唱的什么听不清楚,从那种曲调听来,又响又粗,歌声凶恶得很。唱了好一阵子,才停 止。鹰钩鼻鬼子提了水瓶和水壶来,要“老寿星”灌开水。“老寿星”乖乖地给他灌满了开水瓶,自己又孤独地坐在厨房灶前。
没有人来管他,似乎将他遗忘了。他一天未吃饭,这时觉得肚里有火,“咕嘟咕嘟”喝了一瓢凉水,胃里空了,见灶边有刚才饭锅里铲出 来的一些锅巴,抓了一把嚼将起来。太饿了是没有力气的,他需要力气。一会儿,蜡烛点完了,熄灭了,厨房里一片黑暗。他已无处可以去睡 了。浑身棉衣棉裤湿漉漉的,散发着浓烈的汽油味儿。所好灶里无火,他蜷缩在灶前,靠墙屈膝坐着,心里像海潮冲击,不能平静。
许多往事都突然像演电影似的浮现在眼前,在这他决心牺牲生命前的时刻,他忽然想得很多也很乱。
想起自己那贫穷苦难的童年时光,吃过那么多的苦。冬天总是穿着破单裤赤脚穿着破草鞋过冬。长到十多岁了,没有吃过一次荤腥。
后来,当过花匠的学徒,当过泥瓦工,挨过师父的毒打,好不容易学会了手艺。不幸的是在盖潇湘路一号的大洋房时,那天从三楼的脚手 架上一跤摔下来,跌瘸了腿,成了个残废。结果,留在潇湘路一号看门做花匠了。不知该恨童霜威还是该感激他?是为了替他盖房子跌瘸的腿 ,但又多亏他的收留。当然,也许他是出于怜悯,也许他是需要一个便宜的门房兼花匠。他们这些当官的办起事来总是这样,叫你吃了亏也还 会感激他们。在潇湘路的这些年,日子平稳,待遇低微。拿到的一点点相当于人家一半的工钱,仅够喝酒。但吃得饱,穿得暖,东家有时也给 点衣服鞋袜穿。同尹二、庄嫂在一起,还过得愉快。这家东家,童霜威不大管事儿,方丽清太精刮了,听金娣一搬嘴就要熊人。冯秘书这人是 不错的,对下人平等,待人真诚。那个小少爷家霆,是小孩子,天真,可爱。其实,他也苦,没有亲娘,有了方丽清那么一个后娘,够他受的 。他小小的年纪,老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也不知为什么,他又一次地想起了童军威。这位二先生参加守卫南京的战斗,会牺牲吗?难说!那夜,尹二结婚,二先生突然回来,脸上 的神色、气势,使人感到他是来诀别的。他是个有种的军人,从小死了亲娘,靠他大哥把他抚养大。我自己,从小也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我知 道二先生的苦楚。
尹二和庄嫂现在怎么样了呢?南京城正在大难临头!鬼子一定到处杀人放火强奸抢劫。他们也许到“难民区”去了?谁知道呢?菩萨保佑 他们!
明春,花园里会是什么模样?那时,我一定早已不在人世了!但花儿仍会开的。种在花坛上和池塘边的花种,有些会冻死,有些一定会发 芽生叶开花的!一簇簇,一丛丛,鲜艳的花朵会迎风招展的。可惜,春天的时候,我不能去浇水松土了。那时,白发苍苍瘸腿的刘三保,看不 到这一切了!
此刻,多想喝点酒哟!倒不是贪图那种微醺的滋味.是为了提神。但是哪有酒啊!
“老寿星”刘三保忽然挪身用手轻轻去摸那把菜刀。刀刃冰凉,他摸了一下,又放下了。他又摸了一摸灶头上的那盒火柴。忽然,自己好 笑起来,悄悄在心里自言自语:刘三保啊!“老寿星”!今夜就是你的末日了!人叫你“老寿星”不是开玩笑吗?你算什么“老寿星”呀?你 是短命的“老寿星”呀!……他苦笑了,心里继续自言自语:“唉,到了这步田地了,看到这许多东洋畜生!难道你还想活?你还活得下去吗 ?他摇摇头:不活了!一定不活了!老子要杀!要拼!
到了下半夜,风大天寒,他坐着,身上冻僵了。听听四下里一片死寂,他起身伸伸手足,活动活动。在黑暗中,摸起火柴,攥起菜刀。他 知道,外边客厅门前卡车旁边有鬼子宪兵放哨,他决定不去那儿。先一会儿,他见厨房隔壁原先尹二住的房里住有鬼子。就是戴眼镜拽住狼狗 不让狼狗再咬他的那个日本宪兵。这个戴眼镜的鬼子脸面比较和善,倒似乎还不坏,但能饶恕他吗?不能!谁叫他也来中国打仗的呢?难道他 就没有开枪杀过中国人吗?杀!妈的!一个日本人我也不饶!他决定先摸到尹二原先住的这间房里去,从这儿开始杀起来。他从厨房里踅出来 ,听到房里有人打鼾。他心里兴奋,跛着上去,在黑暗中轻轻推开门摸进房去。他脑门子上暴出几条蚯蚓似的青筋,面色变紫,鼻孔一张一翕 ,喘着粗气,尖尖的喉结在脖颈上吃力地滚动了几个上下。尹二的小床上,睡着戴眼镜的日本鬼子,眼镜好像没有戴,可能是睡觉摘除了。太 黑暗了,看不真切。他眯着眼扑上去,用粗大多茧的左手揿住鬼子的胸,对准咽喉一刀,又一刀,再一刀。日本兵哼了一哼,挣扎了几下,脑 袋就离开脖子骨碌碌滚到地上了。他感到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心里高兴,想:好呀!够本了!
然后,他从床上拖下一条破棉絮,抱在手里,又伛偻着身子悄悄踅进了吃饭问,吃饭问里没有人。他没有再走进去,怕惊动鬼子。正是鬼 子好睡的时候,也许轻微的声音鬼子听不见。可是,何必冒这个险呢?他脱下了浸满汽油的棉袄、棉裤,身上只剩下单衣、单裤。他把棉袄棉 裤连同破棉絮堆在吃饭间的屋角,轻轻将几把木椅搬到近旁。然后,他“嗤”地擦燃了红头火柴。
他想:就是烧不死你日本鬼子,宁可烧掉这大洋房,也不能让你们这些龟孙住!
火着了!在浸透汽油的棉衣裤上熊熊地燃烧起来,照得红光闪闪。“老寿星”刘三保有些心慌,绾起单衣袖管,攥着菜刀,出了吃饭问, 通过走廊摸向家霆原先住的寝室里去。他估计那里一定睡的有人。他要再杀一个、两个……进去他怕被发觉,于是,他站在靠近楼梯旁的冯村 那问寝室门口,紧攥菜刀等待着。
一会儿,火烧起来了,一股股浓烟充塞在走廊里,火光熊熊辉映。“老寿星”刘三保心情紧张。突然,听到尖利的哨子声,又有鬼子兵哇 里哇啦的叫喊声。已经惊动了鬼子!果然,有鬼子从楼上连滚带跑地冲下来。他瞅准时机,迎面干净利落地劈头一刀!又狠狠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