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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部分

战争和人-王火-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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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择于今日(四月九日)中午十二时,在山光道鄙寓特备猴
脑宴恭请
台驾洁樽候教此呈
童霜威秘书长
弟季尚
铭谨拜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九日边上,又有两行蝇头小楷,看来是季尚铭的亲笔,写的是:“秘书长:多日不见,十分 想念。今日猴脑宴,务请拨冗赏光,否则,小弟惟有亲来邀约矣!尚铭顿首。”请柬上,猴脑宴三个字是用金粉写的,闪闪发亮,耀眼醒目。 童霜威看着这张特殊的请柬,明白定是一次不寻常的宴会。“猴脑宴”,是什么样的呢?他知道,广东人吃猴子。所谓“吃猴子”,实际并不 吃猴肉,吃的是猴脑。那么,“猴脑宴”自然是请吃猴脑的宴会了。在香港,请吃“猴脑宴”,自然也是不同于一般通常的宴会,那么,能不 去吗?
自从方丽清回上海后,童霜威谢绝过季尚铭好几次邀请,主要是因为心情不好,又觉得老是去人家公馆里吃喝,有点难堪。加上同谢元嵩 谈过那次话后,感到对季尚铭和他公馆里一些座上客太不了解,不想去卷入什么复杂的漩涡中去。不说别的,拿新闻记者张洪池来说吧,就是 个可怕的人。“君子之交淡如水”,怕与张洪池之流相交,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推说“身体不适”, 或推说“有事不能前来”,回绝了。但今天的请柬上约定中午吃“猴脑宴”,季尚铭又如此周到恳切,童霜威觉得不宜再拒绝。“猴脑宴”也 有吸引力,就点点头,对仆欧说:“行,你告诉送请帖的,我一定去!让车子十点多钟来接。”
仆欧应声走后,童霜威将请柬又看了一遍,起身踱了几圈,决定留张字条给家霆,告诉儿子自己到季尚铭家吃饭,叫家霆自己去楼下餐厅 里吃包饭。用毛笔写完条子,放在桌上,去盥洗间拿起蓝色吉利剃刀刮了胡子,又换上了干净的白衬衫,打上了一条淡褐绿色条花的领带,穿 上了一套深灰色的“司泡铁克斯”西装,作好了去山光道季尚铭公馆赴宴的准备。
多天以来,心情第一次这么好。是因为报上有了打胜仗的好消息?是因为季尚铭郑重其事地请吃“猴脑宴”?是因为自己先一会儿突然萌 发了再去武汉或重庆的念头,似乎思想上有了一条新的出路?。……也许都是原因,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此刻,刮光了胡髭,换上了 洁净笔挺的衣服,对着镜子,他感到自己仪表堂堂,肥胖壮实的身躯充满了活力,身上很轻松。沉郁、气闷、难过的心情,一下子被排遣到九 霄云外去了。
十点多钟时,季尚铭的黑色流线型轿车,准时来到。童霜威穿上人字呢夹大衣,戴上灰色兔子呢礼帽,下楼上车,到山光道去。照例是在 华丽的大厅门口,季尚铭彬彬有礼地迎接着童霜威。只不过,今天他执礼更恭,也更亲热。
季尚铭见面拱手说:“童秘书长,今天你是猴脑宴的主客,猴脑的第一匙,请你品尝!”说罢,同童霜威热烈握手,请童霜威到客厅里去 。照例,在弥漫着烟味、檀香味、脂粉香的华丽大厅里,童霜威脱下深灰人字呢大衣交给一个广东大姐挂在门首衣架上,看见那批老熟人:步 履蹒跚、大腹便便、眼泡浮肿叼着烟斗的萧隆吉,干瘦颀长、沉默寡言的谌有谊,个儿矮小、头顶牛山濯濯、戴金丝眼镜有学者风的高无量, 眼神老像在生气、头发很长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丰满妖艳的大麦,娇小活泼的小麦,都在大厅中央的圆桌上打“沙蟹”。人堆中,惟有一个 陌生的西装客:个儿矮壮,一张刮得很干净的胡根发青的白净脸使人感到阴冷,眼神凌厉,虽只三十多岁光景,但头发稀疏、腰板挺直。童霜 威以前没有见过他。他虽在玩牌,童霜威进来时,他在伸颈张望,两眼射出一种寒冷锋利的光。那些熟人们,见了童霜威,都热情招手,有的 点头,有的起立,有的招呼一声。
童霜威不禁笑着对季尚铭说:“尚铭兄真有孟尝君之风,高朋满座!座上总是客常满!……”
季尚铭笑着说:“哪里哪里!”陪着童霜威走过来,指着站起来的陌生人,说:“童秘书长,给你介绍一下,我的一位老朋友──何之蓝 先生,是位专门在缅甸经营宝石生意的商界泰斗!”说着,又给那个叫作何之蓝的人介绍:“这位是我说过的童霜威童秘书长!”
童霜威同名叫何之蓝的陌生人握手。见何之蓝气度不凡,十分谦恭,满面是笑。何之蓝的手细腻绵软,是那种养尊处优的人的手。握完手 ,童霜威说:“诸位请继续玩牌吧。”他周到地同所有在玩“沙蟹”的人都打了招呼。
季尚铭却笑着说:“我看,诸位再玩一会儿,可以停歇吃饭了。”说着,他陪童霜威在客厅沙发上坐下,一个漂亮的广东大姐照例来送茶 、敬烟,童霜威不想抽烟,摇手不吸,季尚铭忽然对童霜威说:“秘书长,我陪你先去看一看今天的‘醉美人’,你看如何?”
他说得风趣、神秘,童霜威不明白他说的“醉美人”指的是谁?微笑着说:“好呀好呀!”
季尚铭陪着童霜威由大厅走向餐厅,见通向餐厅旁的过道里,放着一只狭小的高度与桌子相仿的木笼。木笼下装有可以滚动的小铁轮,木 笼里面囚着一只大弥猴。木笼狭长,正好卡住整个猴子的身体,猴子只能站着不能蹲坐。猴头卡在囚笼上边。猴子脑袋上的毛已经剃得精光, 猴子的脸孔通红,耷拉着多皱的眼皮。近前就闻到一股酒味,猴子闭着眼,腮如桃花,像沉睡一般。季尚铭笑着用手指指说:“童秘书长,看 到了吧?我们的‘醉美人’正像史湘云醉卧着哩!今天吃两只姐妹猴,这是姐姐,成了‘醉美人’了!还有一只妹妹,在后边养着。”童霜威 惊奇地问:“它喝了酒?”季尚铭笑道:“用酒灌醉的!醉猴的脑子更鲜美,带着酒香。我们给它灌的都是上等好酒。再说,上天有好生之德 ,美人醉了,受那一刀之苦就无所谓了!”童霜威看着那只面如桃花的醉猴,听了季尚铭的话,觉得残忍,说:“猴脑怎么吃法?”季尚铭夸 耀地说:“童秘书长,走,你看看我们季家祖传的银台面就明白了。”童霜威跟着季尚铭移步到餐厅里,只见银光灿灿,眼睛一亮,顿时想到 了丢在南京潇湘路一号公馆里方丽清心爱的陪嫁银台面。原来,餐厅中央.放着一副圆桌银台面。银台面上,摆着九副银筷、银碟、银匙、银 碗、银酒盅,还有银酒壶。银台面由两个半扇银台面合成。台面的中央,有一个小碗大小的空洞。季尚铭用手敲敲银台面,说:“童秘书长, 你看,台面的高度,与刚才那只囚禁‘醉美人’的木笼高度正好匹配。等一会儿,木笼子一推,推到这台面下的中央一放,那位‘醉美人’的 天灵盖正好卡在台面中央的空洞里。”
童霜威想:为了吃猴脑,竟煞费心机设计了这么精致的桌子!
季尚铭又兴致勃勃地介绍:“先君在日,最讲究吃猴脑。但如非重大喜事或有贵客,轻易不摆猴脑宴。这套银台面,是先祖父传下来的。 我们季氏的亲友,都知道有这副银台面,可是真正享用过它的人并不多。我们早先有个厨子绰号叫‘洪一刀’,是个削猴子天灵盖的能手,挥 手一刀,干净利落,猴子天灵盖削得不多不少,不深不浅,正好与这银台面上的空洞天衣无缝。一刀削下去,天灵盖飞了,那‘醉美人’的脑 子还在一跳一蹦活动,吃它个新鲜,可称一绝。可惜此人去年病故了,今天请来的是他兄弟,也精于此道,但比起洪伯来,总要逊色了!”
童霜威听他侃侃而谈,再一次感到残忍和恶心,没有说话。
季尚铭好像能看到童霜威心里去,拈着黑须说:“童秘书长可能觉得有点残忍吧?其实人办事总是这样的。只要求把事办好,哪在乎什么 残忍不残忍?比如獭皮帽子、獭皮领子吧,如要獭皮好,活獭剥皮前要用一根烧红了的铁棍直插进水獭的肛门里去。水獭一疼,刺激得根根毛 都立正,皮毛才好!哈哈哈哈!”
童霜威从话里突然感觉到季尚铭是个厉害人,不想表露自己的软弱感情,装得平静地继续问:“猴脑怎么个吃法呢?”
季尚铭做着手势说:“我们季家的吃法跟你们上海、南京一带人冬天吃火锅差不多。在银台面上,放上两只包银的铜火锅,里边备有滚开 的上等肥嫩鸡汤,另外端上各色作料,用银匙从活猴的头里舀出猴脑,用滚开的鸡汤烫熟,配上作料,鲜美无比,是长生不老滋阴补阳的珍品 !”
童霜威听了,有点恶心,点着头,实在地说:“哎呀,我这是第一回吃,怕还吃不惯呢!”
季尚铭笑了,说:“补品哪,补品!秘书长等会尝尝,一定满意。今天,第一匙由你品尝!你是我宴请的主客呀!”
两人正在聊天,囚着“醉美人”的木笼,已由一个穿花衣打长辫的广东大姐推到后边去了。两只包银的铜火锅也已经炭火熊熊地由另外两 个广东大姐端上了银台面。还有一个推一辆镀镍分层送菜车的广东大姐,上来将一碗碗的芥厘、葱花、酱油、醋、麻油、芫荽、番茄酱、虾米 、榨菜末和一大盘光生生的鸽蛋,都一样样放到银台面席上去。季尚铭公馆里的广东大姐,约摸有六七个,个个都是打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 年龄也相仿在二十岁光景,穿的服装类似,雅而不俗,一个个挑选得容貌美丽,走起路来,都像舞台上坤伶的碎步,婀娜多姿,叫人眼花缭乱 。
童霜威正在看着那个广东大姐端放作料,见一个五十岁光景的广东厨子,头戴白色厨师帽,手持一把亮晃晃的薄片钢刀,推着那个装载“ 醉美人”的木笼来了。
童霜威明白:要拿“醉美人”开刀了!他是个怕见血的人,不愿看这勾当,回转身来,说:“尚铭兄,我们走吧!”
季尚铭见他这样,揣测他不愿看,笑着说:“好好好,君子远庖厨!我们去把他们打牌的邀来,马上就开席了。”
童霜威跟着季尚铭又到了大厅里。季尚铭走近赌钱的圆桌,哈哈笑着,用手拍拍巴掌说:“诸位仁兄!请停止沙蟹,洗洗手吧,马上猴脑 宴要开席了!”
两个广东大姐已经扭着身肢端来四只脸盆,里边是洒了花露水的清水和洁白毛巾,侍候着客人洗手。萧隆吉第一个站起身来,把手里的牌 一扔,说:“吃完猴脑宴再打!”
给他一扔牌,大家都站起身来,有的在收拾残局,有的去洗手。
等到季尚铭陪大家一起再到餐厅里时,童霜威看到:亮闪闪的银台面上,桌面中央的空洞处已经填上了削去天灵盖的猴脑壳了。那大小真 是严丝合缝,非常合适,就像放着一盆凹下去的有着血水的生脑仁。装着猴子的囚笼,此刻在银台面下的席中央,大家都看不到。看到的只是 这台中央填补空白的一个有着血水和微微跳动着生脑仁的猴脑壳。银台面上,对称地放着八只双拼冷盆:火腿肉松、松花肫肝、鸡丝洋菜、熏 鱼芦笋、蘑菇炝虾、鲍鱼蛤蜊、卤蛋鸭翅、虾球乳鸽。
一个十分标致的广东大姐,笑容可掬地来给杯里斟满了酒,是法国陈年红葡萄酒,呈现一种深暗的红宝石色,像血浆一样。
“坐!坐!坐!”季尚铭招呼着大家入座,特意殷勤地请童霜威和萧隆吉坐在上首,却让美丽活泼、千娇百媚的小麦夹坐在两人中间,更 让那位缅甸宝石商何之蓝紧挨着童霜威坐下,自己就挨着萧隆吉坐。从何之蓝以下,谌有谊、高无量、张洪池依次而坐,大麦就坐在季尚铭和 张洪池之间,九个人团团围坐了一桌。小麦今天只薄薄地施了一点粉底,浅浅地涂了一点口红,反而格外增了风韵。她穿的龙虾红的紧身旗袍 ,项上挂了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耳上戴一副闪烁的红宝石耳环,乌亮的黑发一条条拳曲地合成波浪披在双肩。
季尚铭笑着说:“小麦可真是个迷人的尤物!你今天太美丽了!”大家都朝小麦看着,高兴地哈哈笑起来。童霜威也笑,觉得小麦确实出 众。季尚铭说:“小麦,请你代我好好给客人敬酒!”
小麦调皮地笑,说:“遵命!”
大家又开心地哈哈笑了。季尚铭起身举起酒杯,说:“今天这猴脑宴请到了各位贵客赏光,十分荣幸!请大家饮酒!祝大家官运亨通,财 源茂盛!”
大家都同声互祝,一起饮酒。
季尚铭面朝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今天你是主客,请你开这第一匙,尝尝鲜美的猴脑!”
席上哄起一片笑声,童霜威嘴里咂着甜美的红葡萄酒,心里想:那只“醉美人”,此刻不知算是死还算是活?他猜,很可能醉得像死一样 ,如通常所说的醉生梦死!妙的是削去天灵盖,并没有伤着脑子。脑子是完整的,从那带血的脑仁仍在微微搏动抽搐的情况来看,猴子还没有 死。但这一匙下去,将如何呢?他右手拿起了长柄的银匙,竟不忍心往那猴脑壳里舀下去。
缅甸宝石商何之蓝看来是吃过猴脑宴的。他说一口天津音的北方话,很出乎童霜威的意外。他坐在童霜威身旁,撺掇说:“童秘书长,你 用力舀下去!舀一匙放在你碗里。来,我帮你调料!”说着,起身抓起两个鸽子蛋,“啪”地一敲,两手一掰,又“啪”地一敲.两手一掰, 将两个生鸽蛋打在童霜威的银碗里,又用匙给童霜威舀了各色调料,催促说:“童秘书长,你舀一匙猴脑来!”大家在一边助兴,有的说:“ 动手吧!动手吧!”有的笑,有的说:“要不要我给你帮忙?”童霜威硬硬心,微躬肥胖的身子,将银匙往猴脑壳里插舀下去,只微微似乎听 到桌下猴子“吱”地叫了一声。他心里一颤栗,明白是“醉美人”在席底下呻吟。他心里搀和着一种悔意与懊丧。匙里已将猴脑舀了一块,往 面前由何之蓝打好生鸽蛋配好作料的银碗里一放,席上的人一声喝彩。小麦娇声娇气地高嚷:“哈哈,童秘书长,快舀鸡汤!快舀鸡汤!”坐 在小麦身边的萧隆吉,已经从滚开的火锅里将黄澄澄的鸡汤舀了一大瓢递来。小麦马上接过瓷瓢将肥鸡汤给童霜威倒在银碗里。季尚铭也殷勤 地在自己的位置上舀了一大瓢鸡汤递给小麦,说:“再给秘书长加一瓢!”沸滚的鸡汤往猴脑上一倒,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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