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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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军威说:“大哥,今天不是礼拜天,我是请假来的。有件事要来跟您商量,听听您的意见。”
童霜威从弟弟的语气里听出是一件重要的事,问:“什么事?”
外边水门汀地上,“老寿星”刘三保仍在用大竹扫帚扫地,“沙”、“沙”、“沙”。
童军威把黄呢军帽脱下,随手甩在身边沙发上,露出剃得雪青的光头,两道浓眉下两只大眼炯炯发光,说:“大哥,你是知道教导总队的 吧?它是原有的中央军校教导总队扩编成的,驻在中山门外孝陵卫营房。它是按照德国希特勒的铁卫队进行训练的,目的是要它成为校长—— —也就是蒋委员长的铁卫队!西安出事后,教导总队大部分已经带了大批催泪性毒气弹开赴陕西,并且已由潼关向前推进了。目前,由于蒋夫 人和宋子文他们已经乘机飞往西安同张学良会谈,正停止攻击,在原地待命。教导总队最近在军校要挑选十多个人去作专业培训,未毕业就算 毕业,挑中了我去做参谋工作……”
“你准备去吗?”童霜威忍不住问。
“我拿不定主意。”童军威直爽地说,“所以我才请假来同大哥商量。”
刘三保的扫地声仍在“沙沙沙”地响着,外边天开始有点暗将下来了。庄嫂走进客厅里来,用托盘给童霜威和童军威送上了新沏的“碧螺 春”,茶水清幽幽地泛出香气。送完茶,她就退出客厅去了。
“为什么?”童霜威平日对一些问题是愿意听这个弟弟的意见的。童军威平素对一般人话很少,甚至可以说是做到了沉默寡言,只有对于 这个抚养他成人的哥哥,则是无话不谈的。这个年轻人,有一颗狂热的爱国心,他高中毕业所以投考军校,就是为了要抗日。一九三一年的“ 九?一八”,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日本帝国主义的炮火,使许多青年人觉醒,童军威也不例外,他抱着将来同日本强盗拼一拼的意志要 入军校。当时,童霜威并不愿意他考军校,说:“还是上个大学的好。学一门技术技能,将来工业救国、科学救国!我们童家历来不出军人! 我也不希望你喋血沙场马革裹尸。我知道你爱国,我做哥哥的也爱国,也看不得人家侵略欺侮我们,但爱国不一定非当军人!”劝虽是劝,扭 转不了童军威的决心,他还是报考军校并且被录取了。只是录取后,这两年,苦恼并不少。
他入军校,同许多同学一样,主要是为了痛恨中国羸弱,痛恨日寇侵略、征服中国的野心无尽无休,痛恨弱国无外交可言,痛恨中央向日 本妥协退让丧权辱国,恨不得立刻请缨杀敌。可是逐渐发现,军校毕业的同学们都是到了剿共的战场上去了,这使他痛苦。军校里,非常注意 学员们的思想行为,努力将他们训练得忠于党国、忠于领袖,却常使他反感。他初中时,在上海进过教会学校,教会学校里成天带着强制要他 们参加主日学、圣经班、唱诗班,越强制他却越反感,怎么样也信仰不起上帝来。在军校,天长日久,一方面他逐渐对蒋介石是敬重起来了, 认为这个校长应该拥护,拥护他为领袖,才能抗日救中国;一方面,又十分纳闷:为什么对日本帝国主义老是忍让、老是不抵抗呢?……上一 年冬天,北平学生抗议冀东成立防共自治区的伪组织,要求停止内战,团结抗日,举行了游行示威,遭到逮捕和殴打、压制,全国各大都市学 生都起来响应。上海和苏州的大学生决定乘火车到南京请愿,要求蒋介石停止内战,团结抗日。蒋介石听到这个消息,就下令上海、南京戒严 ,阻止学生到南京请愿。这时,上海、苏州的大学生,不顾军警阻止,由上海交通大学学生领头,自己开火车到了南京,决定同南京各大学学 生一起举行游行示威和请愿。南京军警力量一起出动。军校的学员也全部被临时调来担任警戒,协助宪警禁止学生游行示威。
童军威参加了这一行动。出发之前,中队长训话,说:“学生闹事是共产党暗中策划的捣乱行动,会引起中日外交纠纷。蒋委员长说,必 要时,你们可以打!可以抓!”
他和军校的同学们在中央大学把住前门,不让学生出门,却老在琢磨中队长说的话,心里打了不少问号。学生们冲到门口,声泪俱下大声 高叫:“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中国人决不做亡国奴!”……一个领头的大学生跑到童 军威面前,低沉激昂地说:“你不也是热血青年吗?我们要抗日有什么罪?为什么要打学生、抓学生、杀学生?你知道平津的宪兵秘密逮捕、 杀害了多少学生吗?为什么禁止我们的爱国行动?”
那天,不但童军威,大多数军校同学都不愿打人,不愿抓人。
结果,都没有像宪警那样认真执行命令。学生游行队伍冲出中央大学前门,经过石板桥、成贤街到国府路,向国民政府行政院请愿,沿途 散发了传单标语。事后,童军威等回校却被关了禁闭。童军威反而觉得清醒:学生抗日不对吗?他们叫的口号、提的问题没有道理吗?假如共 产党要抗日,有什么不好呢?难道不抵抗、镇压要抗日的学生是对的吗?大学生都是有思想的青年,他们绝不是糊涂蛋呀!
下一个礼拜天,他到潇湘路来,同童霜威谈到这件事和自己的想法时,竟大胆地说:“我是坚决主张抗日的,再忍也忍不住了!
我觉得校长的所作所为并不令我崇拜!我觉得与其亡于日本,宁可亡于共产党,那到底是中国人!”
童霜威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当时板着脸说:“不准胡说!年轻人,不要幼稚!你忘了父亲当年常教诲我们的家训了吗?”他说这话是有 来由的。早年,他们的父亲童南山在世时,常教诲儿子说:“为人不要贪图伸枝展叶!言谈要谨慎,遇事要三思,爱国莫为人后,趋利莫在人 先。”所以,他这一说,童军威不再说什么了,咬着嘴唇闷声不语。
童霜威又说:“说实在的,我太替你担心了。你既入了军校,头脑里又有这么多的怪想法,我真担心你要出事!”
“不会的!”童军威摇摇头,自负地说,“我没那么傻!除了对您,我在校像哑巴,啥也不说。再说,我既不是共产党,也不相信共产主 义,又有您这样一个哥哥,我怕什么!”
童霜威只好叹口气。他从小随父客居苏州、杭州和上海。长大从日本留学回来后,民国十三年拥护过国共合作,与人办过报,与人办过私 立大学。后来见政海波澜太大,不愿多涉及两党之事,一心当报人,做教授,又着书立说探讨法学。民国十六年,见大局已定,遂被邀请到南 京做官。他自己分析自己,对蒋介石是既拥护也反对:他在国民政府里做官,自然是拥护的表现;可是他从来不认为这个在上海洋场中混过、 靠阴险奸诈和枪杆子爬上来的浙江奉化佬有多么伟大,他也从来不认为蒋介石能把中国治理得清平富强。他对那种不抵抗主义和对日本的卑躬 屈膝以及对英美的逢迎谄媚,都感到从心里发出厌恶。但已经形成的蒋介石那炙手可热的权势,使他不能不俯首在南京的官场中鬼混。他害怕 共产党那种极端的左的做法,觉得那不符合国情,他认为自己不会信仰共产主义。但对用屠杀的血腥办法来剿灭共产党,他又从心里反感。他 认为自己不是国民党中的右派,也不是左派,是国民党中的中派。他的特点是:虽也随波逐流,在官场宦海中沉浮,但对现状不满,对自己的 不得意不满,抗日爱国心是有的,对蒋介石是不满的,对共产党是既无好感也无仇恨的。但他到底熟悉世故,许多事都能稳健处理。对童军威 ,他最后也只好再三叮嘱:“谨慎些吧!我不希望你能多么得意,我只希望你能使我放心。你总不会忘了你从前的那位嫂嫂的事吧?”
说这话时,童霜威的心是酸楚的,童军威的心也颤动了一下,感到酸楚,想起了凶险的灾难、神秘的人生。
今天,童军威来了,谈到教导总队的事,这显然属于对他的“重用”。但教导总队听说是由复兴社特务组织掌握的,童军威说拿不定主意 是不是由于这原因呢?
果然,他问了一句“为什么”,童军威点头了,说:“我怕两样:一是去了教导总队马上派去打共产党,我这条命是想死在抗日的沙场上 的。如果死在中国人手里,我不愿意。二是教导总队里有复兴社、力行社,都是特务组织。听说其中有些人常在浙江会馆里秘密开会什么的。 进了这些组织的人,言行比军校还控制得严。
我在军校憋气已经憋得够了!再钻进教导总队这个丝棉被套里去,我怕闷死!”
“老寿星”刘三保用大竹扫帚扫地的声音已经远去,听不真切了。外边天更黑了。门“乒”地开了,家霆进来了,朝童军威身边的沙发扶 手上一坐,听着他们谈话。
童霜威觉得自己没料错,说:“你当初要干军界,我就不赞成;如今你要到教导总队,我更不赞成。我这人一向是反对搞特务的,我不愿 我的兄弟卷到那里边去。但如今到了这一步,我觉得你如果不去,怕也由不得你。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你还能不明白?你要脱离军界,似乎 不可能了。真要你到教导总队,我怕你不去也办不到,你就力争不去吧。你看如何?”
童军威深深点头,“呣”了一声。
童霜威端起茶来喝,说:“唉!做军人,当然不能怕牺牲,为抗日死在沙场,那是光荣的。去剿共送命,我也觉得不值得!只是当了军人 ,服从就是天职了,自己能做什么主呢?现在,西安出了事,形势正在起变化,我说不准,却有些预感。”
童军威也端起盖碗,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绿茵茵的茶水,问:“大哥,你有些什么预感?”
童霜威说:“前几天,日本报纸上说西安‘大火烛天,尸横遍野’,又说苏俄在阴谋策动什么的,现在看来都不可信。从目前看,老蒋是 一定会平安回来了,既然共产党和张学良他们放他回来,实在出人意外,那就说明国内形势要起一些大变化。剿共,暂停的可能性很大了;抗 日,看来也是一定要实行的了。”
童军威点头说:“中国人实在受不了日本的欺侮啦!民心所向,蒋委员长其实也明白。”
童霜威赞同地说:“是啊,老蒋是背不住这种压力的,加上英美同日本矛盾很大,当然会支持老蒋抗日,客观形势如此。不知你是不是这 样看?”
家霆一直坐在边上静听,插嘴说:“同小日本打仗最好了!日本鬼子太坏!”
童霜威训斥:“小孩子,懂什么?大人谈话,不要插嘴!”
家霆不吱声。童军威拍拍他的脑袋,朝他笑笑,意思是:别做声了,听我们谈吧。转脸朝着童霜威说:“大哥,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决 定努力争取不去教导总队。本来,我想找您帮我托托人别让我去,现在你一分析,我觉得不必了。真一定要我去,您就是帮我托人也无用。反 正,我不是窝囊废,如果在战场上杀鬼子雪耻,我要做个好军人,死也不怕!如果不抗日,我绝不瞎送命!即使到了教导总队,对于特务组织 ,我要远离他们。我是个国民党员,这就够了!要像您一样,什么派系团体都不参加!”
童霜威心里好似有激浪翻滚,捧着茶杯,看着在杯上逐渐沉下去的一片碧螺春叶片,嘴唇下意识地嚅动,叹口气说:“好自为之吧!我就 你这么一个弟弟,我希望你好,可并不希望你随便牺牲。动枪动炮的事,你去干,我总是挂着心的啊!”
童军威突然站起身来,戴上军帽,说:“大哥,我回去了。我就说,您叫我服从命令!”他浑身溅发着青春气息和一种军人的气魄。
童霜威摆摆右手,关心地说:“急什么?吃了饭走。”他叫家霆:“家霆,叫庄嫂快开饭,让你小叔吃了好回去。”
家霆一溜烟地跑了,只听到传来他在吃饭间门口大叫的声音:“庄嫂!快开饭,小叔要赶紧吃了饭回军校去!”
冯村适时地走进客厅来了。他就有这审时度势的本事,你们谈要紧话时他让开,你们闲谈时他来参加。既不疏远,也不冷淡,恰到好处, 是个能干的秘书人才。他进来,在童军威身边另一只小沙发上坐下,因童霜威兄弟两人冷着场,就找着话把儿像电台广播似的说:“这两天, 叶秋萍家来的客人突然多了,管仲辉家来的客人少了!”
童霜威很注意地听着,说:“嗬,倒是有趣,河东转成河西了!”
他没多说,心里想得并不少:一滴水能反映太阳七色,潇湘路上这两家在西安出事后倒也像晴雨温度计哩!
闲谈着,家霆跑来嚷嚷:“吃饭了!吃饭了!”
大家一起到吃饭间去。庄嫂已经把两荤两素四菜一汤放在桌上,不但筷碟调羹,连米饭也盛好了。童霜威坐在上首,童军威和家霆一左一 右,冯村坐在下首,四人边吃边谈。一会儿谈谈孔德成与状元孙家鼐的女儿孙琪芳在曲阜大摆喜筵结婚的盛况,一会儿又谈到玄武湖的“玄武 ”是什么意思。
冯村说:“‘玄武’就是黑龙的意思。古时候,传说湖中出现过‘黑龙’,就得了这么个名字。”
童霜威说:“那也是一种说法。‘玄武’在中国古代神话中通常是指北方之神,它的具体形象是乌龟身上缠绕了一条蛇。青龙、朱雀、白 虎与玄武合称为‘四神’,代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因此,玄武湖实际上也就是北湖的意思。”
家霆大口吃着虾米炒蛋,听得似懂非懂,但眼神里露出惊讶,不由得钦佩爸爸真有学问。
正谈得热闹,听到汽车喇叭响,又听到电铃响,有铁门开门声。冯村放下饭碗匆匆走去接待客人。一会儿走进来了,递一张名片给童霜威 说:“秘书长,这就是那天我说的谢元嵩的内弟,坐丁三出租汽车来的,现在正在客厅里坐着。但……真奇怪!”他知情解意地靠近童霜威的 耳朵低声说:“最近监察院提付来惩戒的吴江县县长就叫江怀南!”
童霜威明知故问:“没弄错吧?”
冯村语气肯定:“绝对不错!我问他贵干,他递的名片就是吴江县县长。”
童军威已经吃完饭,见来了客,起身说:“大哥,那我回去了。”
家霆挽留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