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男人不哭泣-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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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新也觉侧然。
“今晚我返回军营。”
“你自己当心,切勿为外国人卖命。”
万亨不禁好笑,“是,我们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
万新喷出一口烟,宿舍陋室空空,更见寂寥。
“那女孩是什么身份?”
“大学生。”
万新不置信地瞪着兄弟,“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万亨却说:“有时候,身不由己,也只得勇往直前。”
“我不相信这一套。”
“所以你婉拒了许多缔情的大学女生。”
“万亨,”他跳起来,“你信不信我掌刮你?”
万亨笑着逃走。
曾慧群爱吃,他去买了许多美味的罐头食物给她,火腿、烟豪,蛙鱼,油烂笋,椒酱肉……以及一篮子即食面,后来又加一束嫩黄色洋水仙。
她一开门看到,感动至泪盈于睫,半晌说:“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
这已是周万亨最佳报酬。
公寓很考瑚,可是太久没有收拾,玻璃茶几上灰尘厚得可以写字,曹慧群的确在几上写了若干电话号码。
他忍不住帮她执拾。
近窗一角堆满书本与笔记簿,看样子她是个勤力的好学生。
万亨走近。只见密密麻麻都是用手写的笔记,一叠一叠,乱中有序,他没打算细看,自问也看不懂。
慧群往地下一坐,“看到没有,成绩都是甲等。”
万亨却问:“为什么学生都喜欢坐地下?”
她答得好:“人生只有这么几年舒畅日子,再不放肆,还待何时。”
万亨不禁羡慕起来,“真的欢乐?”
慧群肯定地颔首。
“那多好。”
“你呢?”
万亨一征,“我寄望将来。”
“有将来更值得庆幸。”
曹慧群天性乐观,在她眼中,一切世事都是美好,乌云镶着银边,雨过必定天青。
万亨对她更加好感。
慧群一骨碌起来,“出去吃饭吧。”
他没有食言,请她吃最好的海鲜。
“你现驻何处?”
“李兹。”
“几时回去?”
“明天一早。”
“早到几时?”
“清晨六时出发。”
“哪个火车站。”
“柏定登。”
“会不会再约我?”
“一个人吃龙虾没意思。”
她笑了,把手按在他手上。
那样小而白哲的手大约只好写写笔记,他很珍惜这一刻,他握住她的手。
她说:“会想念你。”
“我可以与你通电话。”
“约好一个时间比较方便。”万亨想一想,“如果可能的话,早上七时如何?”
“非常好。”
“一言为定。”
第二天清早下面筋那样粗的大雨,火车站上同僚都穿看军披风雨衣,周万亨自不例外。
忽然有人叫他:“周,周,这边,有人想见你。”
他转过头去,看到曹慧群站在檐蓬下向他招手。
真没想到她会来送他。
曙光下她小小圆脸像安琪儿。
她没有雨伞,头发早已打湿,外套一搭搭水印。
万亨走过去,把雨衣脱下披在她身上。
“顺风。”她说。
他点点头。
“雨衣可以送人吗?”
“当然不行。”
“那怎么办?”
“我可以说遗失了。”
“长官会追究吗?”
“不致于降级。”
她拉着衣襟笑了,宽大雨衣穿她身上看上去像小孩子穿大人衣裳。
他拥抱她一下,转身回到月台上车。
有人问他:“你的女朋友?”
万亨的英语虽然大有进步,可是也还不知道“我哪里有那么好福气”该怎么说。
他一路沉默。
回到军营,天天继续操练。
爬在战壕中,身体当跳板那里被同僚踏过,有人一不小心踩到他脸上,万亨整张面孔栽到泥浆里,吃了一嘴污水,这事若给慧群知道了,一定也是经验而并非不幸。
乐观的慧群心中没有坏事。
那边厢的她穿着他的雨衣上学。
同学惊艳,“何处得来如此标致大衣。”
“呃,军用商店。”
“是吗,我怎么从来未见过。”
“你得仔细找呀。”慧群喜孜孜说。
每天睡觉之前,她把电话放到床头,专等他与她说几句。
要待很久之后,她才发觉,咦,这不是在谈恋爱吗,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心中非常高兴。
仍然与其他男孩约会,不过他们不是人文弱,就是不够慷慨,还有:话太多,要求十分过份,男子气慨不足。
心中渐渐只余一个人。
真男人不哭泣4
4
“生活如何?请向我报告。”
“犯了脚气病。”
“容易医治吗?”
“这是军人最常见毛病。”
“是靴子穿太久了吧。”
“长时期站在潮湿地方,无可避免。”
“嗯,职业病。”
“大学生有无职业病?”
“有,懒惰。”
万亨忍着笑,“告诉你一个消息。”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对龙虾来说是坏消息。”
“啊,我几时可以见你?”
“下个星期三。”
慧群欢呼。
他星期二晚上就到了。
星期二一清早找到她学校去,快放暑假,学生心情不一样,走路带看跳跃之意,人群中,他迅速看到了她。
电光石火间她的目光也发现了他,自草地另一头奔过来,两人紧紧拥抱。
慧群说:“真末料到会那样想念你。”
万亨笑嘻嘻,“一定是罐头全吃光了。”
“家里催我回去过暑假。”
“你的意思呢?”
慧群看看他,“你又往何处?”
“军人无暑期,我将派驻北爱尔兰。”
慧群闻讯睁大双眼,半晌顿足,“可恶。”
“为期三月。很快可以回来。”
慧群泪盈于睫,“那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之一。”
“看,看,在大街过马路亦有危险。”
“坦白说,若非争北海油田,这场仗打不起来。”
万亨维持缄默。
慧群吁出一口气,“所以你特地来看我。”
万亨豁达的答:“也许以后见不着也说不定。”
“你也知道危险。”
万亨说:“陪我回利物浦探父母如何?”
“见伯父母?”
“怕不怕?”
慧群破涕而笑。
“请别告诉他们我往北爱,三个月很快过去,我不想也们担心。”
“你可知道战事中谁是谁非?”
万亨过一刻答:“我只知接受命令。”
当天下午她便随他回家。
周太太一打开门,好一个意外惊喜,一看就知道那女孩身份矜贵,气质全然不同。
她有失而复得之喜,连忙把老伴唤出来招呼曹小姐,又让孙子见过人客。
喝过茶之后他俩出去逛街,周母说:“万亨否极泰来。”
只听得周父哼地一声,“齐大非偶。”
周太太不服,“你又何用自卑,无故小窥亲儿。”
“你知道什么,社会地位一级级高低分明,差一等即是差一等,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才有幸福。”
周太太气结。
曾慧群与周万亨骑看脚踏车到山岗,参观那所著名大教堂。
“山脚那堆瓦砾是什么?”
“二次大战遗迹。”
“什么,到今日尚未修复?是故意保持旧状来警惕世人吧。”
“不,因为政府缺钱重建。”
慧群骇笑,“这样穷还这样骄傲。”
“值得向这个国家学习可是。”
“被你提醒才知道什么叫人穷志不穷。”
“不过市容破烂真正难受。”
与慧群在一起,连谈国家大事都变得如此有趣。
“毕了业你是要回去的吧。”
“立刻走。”
“你好似一点犹疑地无。”
“你说得对,自小我一是一,二是二,读书,到处一样居留,则不必了,”忽然想起万亨是老华侨,只得补一句,“我无亲友在此。”
万亨假装没听出来。
自幼在店堂讨饭吃,最懂得息事宁人,沉默是金,多难听的话都可以当作耳边风。
慧群推着脚踏车,与他一起走下山坡。
那天傍晚,曹慧群在周家吃饭。
由周父亲自下厨炒了一大碟咕噜肉。
周太太渴望客人会帮她洗碗,可是那位曹小姐站起来走到书房看周父写字,并不打算做那等婆妈琐碎的事。
周父大笔一挥,写的是“开到荼糜花事了”。
还没喝咖啡,万亨就说:“我送客人回家。”
他不想她久留,怕她好奇,终于会问起什么叫白鸽票。
在门外慧群问:“这么晚驾车回伦敦?”
“试试看。”
“要不,北上到湖区观光。”
万亨笑着看她,“是否一个人书读得多了就会对天地万物都发生无比兴趣?”
慧群神气活现地回答:“不,因为我个性一向明敏过人,生动活泼。”
万亨别转头去笑出来。
只要有得笑,笑能医百病。
这次出发,连万新都来送他。
“自己保重,平安归来。”
万亨大力点头。
忽然,万所说:“有人见到她。”
万亨愣住。
“在曼城大统华餐馆,据报讯的人说,真人比照什还要好看,证件都足真的,但是神色仓惶,故有点疑心。”
万亨脸色骤然变得很坏。
“回来再算。”
这时,慧群也到了。
万新十分讶异,没想到兄弟这样有办法,女伴一个比一个出色。
曾慧群那清逸气质简直叫他自卑,他朝他们摆摆手便离去。
其实慧群也没说什么,她伸手去摸万亨军服领子,半晌才说:“等你回来。”
火车上坐对面的同僚是个二等兵,看样子比他更年轻更紧张,发颤的声音经经问周万亨:“你有无杀过人?”
万亨相当镇定,“没有。”
“你打算杀人吗?”
“不。”
“敌方要杀你,可怎么办呢?”
“自卫。”
“错手杀了他的话,又如何是好?”
周万亨自背囊中取出一句糖果,“吃点巧克力。”
那年经的一双手犹自抖个不已。
恐惧真是人类大敌,万新说,初移民来利物浦,时常听见母亲在晚上哭泣。
原野在火车窗户隆钵隆垢地往后退,周万亨最喜欢看到成群绵羊,羊身上都有一搭油漆记认,走失了方便认领。
他脖子上也挂着刻了姓名兵阶的金属牌子,万一有何不测,方便认领。
可是周万亨知道他会平安归家,光荣退役,开设一间叫做兄弟的酒馆,他充满信心。
那一天,曹慧群上学时发觉有警察在校门口。设岗检查证件书包。
“什么事?”
“有线报说校舍被人放置炸弹。”
“可有发现?”
“经搜查后无所获,然而安全为上,人人都要搜身。”慧群跟着同学鱼贾而入。
到了图书馆立刻找报纸看贝尔法斯特新闻。
同学在一旁看到可怖新闻图片喃喃说:“毫无意识的杀戮。”
慧群不出声。
“幸亏十分遥远。”
不不,一点也不远,息息相关。
慧群写信给万亨。
“稍后我将返家见父母,上次见面,发觉家父头发已逐渐稀疏,十分震惊难过。”
“暑假返来,仍然住在老地方,记住与我联络。”
定期一个礼拜一封信,小小秀丽淡蓝色信壳,外人一看就知道是女友寄来。
万亨每次接到信,心中都得到鼓舞、每张纸看很多次。
“爱尔兰眼睛真会微笑吗,湖光山色则肯定是美丽的。”
三个月都没有离开过北爱尔兰,即便放假,也不过在营地喝上一杯。
每天荷枪实弹巡逻,意料中事终于发生,先是看到一大群白鸽受惊飞起,接着听见怆惶的脚步声,万亨立刻警觉地伏下,刹那间对面马路一辆公路车爆出强光。
整部车子被气流卷至半空,乘客象兵兵球那样摔出车窗,化为糜粉,四肢残骸随意散落路旁。
周万亨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那两个凶手,立刻爬上来呼召伙伴追出去。
那两人逃进穷巷,转过头来,举起枪械,万亨毫不犹疑先下手为强。
事后上级嘱他去看心理医生。
他失去嗅觉,无论闻到什么,都是一阵血腥气。
漂亮的女军医温言安慰他:“这是一种心理障碍,待情绪平复,内疚消失,便会俸愈。”
周万亨脸上从此添了沧桑之意,他比往日更加沉默。
他并没有将他的遭遇告诉任何人。
上级传他到办公室,愉快地对他说:“派你驻香港可好?”
“是,长官。”
“恭喜你!周中士。”
“谢谢你,长官。”
离营第一件事是到曼城大统华饭店。
详细打探过,肯定那确是林秀枝,匆匆来,匆匆去,像是一只受惊的动物,时时往背后看,彷佛怕人追踪,做事心不在焉,手脚不算勤快,可是人长得漂亮,小费往往收大份。
“有没有说下一站到什么地方去?”
“好像是阿姆斯特丹。”
“嗯。”
“她英语相当流利,应无问题,不过─”“不过什么?”
“带着婴儿,怎么走得远。”
婴儿?周万亨霞惊了。
“刚会走路,十分可爱,但明显地乏人照顾,小衣服不够大,也洗得不够勤快。”
半晌万亨才问:“那孩子叫什么?”
大统华的店主想一想,“姓周,她叫她宝宝。”
这时的周万亨已非吴下阿蒙,可是听到这个消息却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女子至今还在剥削他,他连她的手部没碰过,她却诬捏孩子属于周家。
半晌,他才告辞离开大统华。
他正式找了一名律师。
那女律师是李兹大学法律系毕业生,刚出来工作,年轻、热心、有朝气,叫马玉琴。
一听个案,噫地一声,“不得了,此事可太可小,将来争起产业来,可真麻烦了。”
周万亨低下头,“我没有钱。”
“那么,名誉也是重要的。”
“可以怎么做?”
“我方在全国登报一星期请她出来见面,如不,则单方面申请离异。”
不知怎么,此刻万亨经已死心,生命太苦太短,不值得为这样一个女子死缠烂打,你若无心我便休。
马律师送他出门,忽然很关注地问:“北爱局势如何?”
万亨讶异,“你怎么知道”“你襟上十字英勇勋章只在彼处颁发。”
读书人见识多广无所不知。
万亨欠欠身离去。
这下他再也忍不住,立刻与慧群联络。
慧群声音十分镇静,可是有一股喜孜孜之意在八十哩路外都感觉得到,“回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万亨只是笑。
“我马上回来见你。”
“不必这样郑重,暑假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