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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部分

生死疲劳-第55部分

小说: 生死疲劳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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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一刻,颇像一个隆重的交接仪式:四个孩子,并排站在炕东头;四头小狗,并排蹲在炕西头。 迎春抱起西门欢,在他脸上亲一口,转身递给互助,互助将西门欢抱在怀里。迎春从炕上抱起狗老大,摸 摸它的头,递到西门欢的怀里,说:“欢欢,这是你的。”

迎春抱起马改革,在他的脸上亲一口,转身递给宝凤,宝凤将马改革抱在怀里。迎春从炕上抱起狗老 二,摸摸它的头,递到马改革怀里,说:“改革,这是你的。”

迎春抱起庞凤凰,端详着她红扑扑的、粉嘟嘟的小脸,眼里含着泪花,在她的两个腮帮子上各亲了一 口,然后转身,依依不舍地递给庞抗美,说:“三个秃小子,也抵不上一个小仙女。”

迎春从炕上抱起狗三姐,拍拍它的头,摸摸它的嘴,捋捋它的尾巴,然后把它送到庞凤凰的怀里,说 :“凤凰,这个是你的。”

迎春抱起半边小脸也蓝着的蓝开放,摸摸他那鲜明的印记,长叹一声,老泪纵横地说:“苦命的孩子 啊……你怎么也……”

她把蓝开放递给合作,合作紧紧地抱着儿子,因为屁股曾被野猪咬残,重心不稳,身体倾斜。你蓝解 放试图把蓝脸三世接过来,但合作拒绝了。

迎春从炕上抱起我,狗小四,递到蓝开放的怀里,说:“开放,这个是你的,狗小四,最聪明。”

在这个过程中,老蓝脸始终蹲在狗窝边,用一块黑布蒙着老黑狗的眼睛,并用手抚摸着它的脑袋,安 定着它的神经。

第三十八章金龙狂言说壮志合作无语记旧仇

我几乎要从那把藤椅上跳起来,但我克制住了自己。我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平定了自己的情绪 。我偷眼看着大头儿那双蓝幽幽的眼睛,从中看到了那条在我家中生活了十五年、与我的前妻和儿子相依 为命的狗、那冷漠仇视的神情。但一转眼间,又发现那眼神与我死去的儿子蓝开放的眼神十分相似,同样 的冷漠,同样的仇视,同样的对我不肯原谅。

……那时我已经调到县供销社,担任了政工科科长,说起来我也算是个舞文弄墨的人,经常在省报的 中缝里发表点小文章,绰号“中缝将军”。莫言那时已经被借调到县委宣传部报道组帮助工作,虽然还是 农村户口,但野心勃勃,狂名洋溢全县。他日夜写稿,头发蓬松,身上烟臭扑鼻,每逢下雨,便把身上衣 服脱下来拿出去淋着,并写打油诗自乐:二十九省数我狂,敢令天公洗衣裳。我的前妻黄合作对这个邋遢 鬼颇有好感,每次来了,都烟茶招待。我家的狗和我的儿子对他好像有仇。每次他来,狗就狂跳暴叫,颈 上的锁链被砘得哗啷啷响。我儿子有一次偷偷地解开了狗的链条,狗如闪电扑上去,莫言急中生力,如一 个飞檐走壁的惯偷,纵身跳到了我家厢房的顶上。我调到县供销社不久,合作也被调到县社所属的车站饭 店。她的工作是炸油条。她的身上,似乎永远都带着油烟的味道,逢阴雨天气,这股气味就更加浓重。我 从来没有说黄合作是个不好的女人,我永远也不会说黄合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当我和她闹离婚时,她流 着泪质问我:我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我的儿子也质问我:爸爸,我妈妈哪一点对不起你?我的父母骂我 :儿子,你还没当大官呢,合作哪点配不上你?我岳父岳母骂我:蓝解放,你这个蓝脸的小畜生,你撒泡 尿当镜子照照去!我的领导也语重心长地劝我:解放同志,人要有自知之明啊!是的,我承认,黄合作没 有一点错误,而且她也绰绰有余地配得上我。但是我,我就是不爱她。

那天,母亲分了孩子分了狗,时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庞抗美让她的司机为我们合影。我们四对夫妻 、四个孩子、四条狗,聚集在西门家大院的杏树下,看起来一团和气,但实际上各怀鬼胎。这张照片被洗 印多张,曾经挂在六个家庭的墙上,但现在,大概一张也找不到了。

合影之后,庞抗美和常天红要我们挤他们的车走,我正犹豫着,但合作却以要在娘家住一夜的理由拒 绝了。等庞抗美的轿车驶远时,她却抱起孩子和狗,执意要走。任谁劝也不听。那条老母狗从我父亲怀里 挣脱出来,眼上蒙着的黑布,松退到脖子上,像一个黑色的项圈。它直冲合作而来,我来不及反应,狗牙 已经深深地咬进了她右边的屁股。她惨叫一声,几乎跌倒,但她硬撑着没有跌倒。她还是要走。宝凤跑回 去拿药箱给她处理伤口。金龙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烟雾笼罩着我们的脸。我 看到金龙皱着眉头,卷起上唇,堵住一只鼻孔,让一股浓烟,从另一只鼻孔里喷出来。尽管我见过无数次 他抽烟的样子,但这种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扮完了这个怪相,他深深地看我一眼,用很难分清是同情 还是嘲讽的口吻说:“怎么,过不下去了吗?”

我不看他那张脸,我看着大门外街道上那两条追逐着的狗,还看着那空旷的广场上一个骑着红色摩托 车的人在兜风。在那破败的舞台上,一帮人正在咋咋呼呼地悬挂横幅,横幅上写着“南国女郎霹雳劲舞” 八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我冷冷地说:“没有啊,很好啊!”

“那就好,”他说,“其实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不过,你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女人嘛,就那么 回事儿……”他用左手的拇指捻捻食指和中指,又用双手在双耳上方比画了一个乌纱帽翅的样子,说,“ 只要有了这个,她们招之即来。”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暗示,竭力不去想从前的事。

宝凤搀扶着合作向我走来,我儿子一手抱着狗小四,一手拽着合作的衣角并仰脸看着她的脸。宝凤将 一盒狂犬疫苗递给我,说:“回家放在冰箱里,盒上有详细说明,记住,一定要按时注射,万一……”

“谢谢你,宝凤,”合作道,她用冷冰冰的目光看我一眼,说,“连狗都嫌我了。”

吴秋香手持一根棍子,追打那条老狗。老狗钻进窝里,龇着牙,眼睛碧绿,对着秋香发威。

背已驼得很厉害的黄瞳站在杏树下,指着我爹和我娘大骂:“你们蓝家的人六亲不认,狗也不认亲属 !你们赶快把它勒死,不勒死它,我就放火把狗窝烧了。”

我爹持一把磨秃了的竹扫帚,用力捅进狗窝,老狗发出凄惨的叫声。

我娘颠颠地跑上来,满怀歉意地说:“开放他娘啊,真是对不起你了,这老狗,是护它的崽子呢,不 是成心咬你的……”

不顾两家母亲和宝凤、互助的挽留,合作执意要走。金龙抬腕看看手表,说:“第一班公共汽车已经 过去了,第二班还要等两个小时。如果不嫌我的车破,我送你们一趟吧。”

互助斜他一眼,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拉着孩子的手,身体倾斜着向村后走去。我们的儿子开放,抱着 他的小狗,频频地回头示意。

我爹追上来,与我并肩走着。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那半边蓝脸的颜色已不如年轻时那样鲜明,西斜的 阳光照着他的脸,更显出了他的苍老。我看看前边走着的妻子、儿子和狗,站住,说:“爹,你回去吧。 ”

“嗨,”爹叹息一声,垂头丧气地说,“早知道这痣能传给下辈,我当年还不如光棍着好。”

“爹,您千万别这么想,”我说,“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光彩的。开放如果抱怨,等大一点就给他做 个换皮手术,现在科学这么发达,有办法的。”

“金龙和宝凤,毕竟隔了一层,我现在最牵挂的,就是你们家了。”爹说。

“爹,放心吧,您自己照顾好自己。”

“这三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日子 , ”爹说,“家里有三千多斤麦子,还有几百斤杂粮,就是三年颗粒不收,也饿不着我和你娘。”

金龙的吉普车从东边蹦跳着开过来,我说,“爹,回吧,有了空我就回来看你。”

“解放,”爹停顿了一下,目光盯着地面,悲凉地说,“你娘对我说过,人生一世,谁跟谁结夫妻, 是命中注定的,”爹又停顿了一下,说,“你娘让我劝你不要起异心,你娘说,在官场上混事的人,‘休 了前妻废后程’,这是老辈子的经验,你要往心里去。”

“我明白,爹。”我看着父亲既丑陋又庄严的脸,心中顿觉一阵酸楚。我说,“你跟俺娘说吧,让她 放心。”

金龙在我们身边停下车。我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劳你堂堂的——”我说,金龙一歪头,把嘴叼着的烟头从车窗吐出去,打断我的话,说,“堂堂个 jiba!”我不禁喷笑,说,“待会当着我儿子,你说话注意点。”他哼一声,道,“其实也无所谓,男人 ,就应该让他从十五岁开始学习性交,这样,就不会为了女人的事哼哼唧唧。”我说,“那就从西门欢开 始吧,看能不能培养出个大人物。”他说,“光培养也不行,还要看他是不是这块料。”

吉普车开到合作与开放身边,停住,金龙探出头,说:“弟妹,贤侄,上车吧!”

开放抱着狗,合作牵着开放,虽身体歪斜,但头昂着从车旁走过。

“嘿!这点个性!”金龙在方向盘中央敲了一下——吉普车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叫——眼睛看着前方, 不侧目,对我说,“伙计,心里要有数啊,她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车缓缓追到他们身侧,金龙又敲了一下喇叭,探出头去说:“他二姨,是不是嫌姐夫的车破啊?”

合作依然是那样昂昂地走着,目光辣辣的,直盯着前方。她穿着一条浅灰色裤子,左边塌陷,右边浑 圆,有一团血渍或者是碘酒渗出来。我确实很同情她,但我的心中也确实充满了对她的厌恶。她那剪短的 头发后露出的青白的脖颈,她那没有耳垂的瘦耳朵,她腮上那颗有一长一短两根黑毛的瘊子,以及她身上 那股子混合了油条制作全过程的气味,都让我厌恶。

金龙将车开到前面的道路中央,推开车门,跳下去,抹着腰站在车旁,脸上显出赌气的神情。我犹豫 了片刻,也推开车门下车。

就这样僵持着,我想如果黄合作有传说中的法术,她会变成巨人,踏着我,踩着金龙,跺扁吉普车, 径直地走过去。她不会拐弯。西边的太阳正照着她的脸。两道在眉心处几乎连成一线的浓密得过分的眉毛 ,单薄的嘴唇,两只不大的黑眼睛里似乎就要涌出泪水。我同情她,觉得她真是不容易,但充溢我心中的 依然是厌恶。

金龙有几分懊恼的脸陡然变得嬉皮笑脸,他又改变了称谓,说:“弟妹,知道坐这样的破车委屈了你 ,知道你瞧不起我这个农民,知道你宁愿走回县城也不愿坐我的车,但你能走,开放不能走啊,就算看在 贤侄的面子上,给他大伯我一个台阶下。”

金龙走上前,弯腰抱起开放和狗小四。合作撕扯了几下,但开放与狗已经在他的怀里了。金龙拉开吉 普车的后门把开放和狗塞进去,开放在车里喊着“妈妈”,带着几分哭腔。狗小四“汪汪”地叫着。我拉 开另一边的车门,恨恨地看着她,用嘲讽的口吻说:“请吧,先生!”

她犹豫着,金龙依旧嬉皮笑脸地说:“欢欢他姨,要不是当着欢欢他姨夫的面,我就把你抱到车上了 。”

合作的脸猛地涨红了。她瞅了金龙一眼,眼神是那么复杂。我当然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我对她心怀厌 恶的理由其实与她和金龙有过那种事无关,就像我绝对不会厌恶我爱上了的一个有夫之妇与她丈夫曾经有 过的关系那样。她竟然上了车,但不是从我这边上的而是从金龙那边上的。我用力关上车门。金龙在那边 也关了车门。

车启动,隆隆前行。我从金龙那侧的后视镜里看到她紧紧搂着儿子儿子紧紧搂着狗,心中懊恼无比, 不由得嘟哝一句:“戏也太过了!”

此时吉普车正行驶在那座狭窄的小石桥上。她猛然拉开了车门就要往下跳。金龙左手扶住方向盘,右 手反回去,抓住了她的头发。我也猛地探过身去,扯住了她的胳膊。孩子哭,狗叫。车到桥头。金龙腾出 手来对准我的胸膛捅了一拳,骂道:“混蛋!”

金龙跳下车,用衣袖沾沾额头上的汗,踹了一脚车门,骂道:“你也是混蛋!你可以死,他可以死, 我也可以死,但开放呢?他一个三岁的孩子,有什么过错?”

开放在车里大哭,狗小四狂叫。

金龙双手插在裤兜里原地转了两圈,嘴唇打着“吐噜”喷出一口气。他拉开车门,探进身,用手绢擦 擦开放脸上的泪和鼻涕,哄着说:“好了,大小伙子,不哭了。等你下次回来,大伯用桑塔纳轿车去接你 。”他顺手在狗小四头上拍了一掌,骂道:“狗娘养的,你他妈的叫唤什么?!”

吉普车一路飞驰,将一辆辆马车、驴车、四轮拖拉机、手扶拖拉机、骑自行车的人、步行的人,统统 甩在了后边的烟尘里。那时候西门屯通县城的公路,仅路中央铺了宽约五米的一道沥青,路两边还是砂土 。现在,西门屯特别开发区通县城的路已经扩展到双向八车道混凝土路面。路两边栽着修剪整齐的冬青木 ,每间隔十米,还有一棵宝塔状的刺松。上下道中问的隔离带,栽着一丛丛黄色和粉红的玫瑰。吉普车颤 抖不止,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金龙赌气般地开着快车,不时用手敲打方向盘,汽笛时而短促如狗叫,时 而尖厉如狼嚎。我紧紧地抓着前边的铁杠,幽了一默:“伙计,车轮螺丝拧紧了没有?”

“放心吧,”金龙说,“咱是世界级赛车手。”说着,车速明显减缓。车过驴店后,公路便一直傍着 大河蜿蜒,河中的流水,被映照得一片金黄。一艘涂成蓝白两色的小快艇顺流而下。金龙说:“开放贤侄 啊,大伯我野心勃勃,要让高密东北乡成为人间福地,要让我们西门屯变成河边明珠,要把你们那破县城 变成我们西门屯的郊区,你信不信?”

开放不语。我回头说:“大伯问你话呢!”但这 小子已经睡着了,口水流在狗小四头上。那狗小四,眼睛迷迷瞪瞪的,大概是头晕了吧!合作侧脸看着河 流,把生着瘊子的那边脸对着我,噘着嘴,好像还在生气。

临近县城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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