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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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恶劣的处境下,我的倜人们依然对我如此忠诚,实在是难能可贵的。这令我十分感动。因此,我不再坚持要他们立即离开了。再说,有他们伴着我,比起让我独自一人守着屋子候着红卫兵来临,要好过得多。我用厨师给我买来的信纸,写了封信给陈妈在外地的女儿,让她到上海来把陈妈接回去。我对陈妈,要比对老赵和厨师,都更应周到负责。
女儿回来时告诉我,上海市政府已让红卫兵给包围了,红卫兵要求他们立即撤消十项决议,并指控这个决议是包庇资产阶级的。不过我对这个新闻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她还告诉我,江青的一个老朋友,已被推上来领导上海的文化革命。
〃他叫张春桥。我们厂里有人说,他是三十年代上海一个记者,那时江青在拍电影。厂里但凡知晓他们底牌的人都说,这两人太可怕了。有些人已在卷铺盖打算进监狱了。他们觉得张春桥可能会把他们监禁起来,以不让人们传说他俩在三十年代的一些事。妈,你看他们真会被关进监狱吗?他们其实什么法也没犯呀!〃女儿对在厂里所听到的一切,感到震惊及迷茫不解。我自己因为对三十年代的上海一无所知,因此也想不通,为江青张春桥如此担心电影厂里的演员们了解他们的经历,非欲将他们置之于死地不可。
〃今晚你能呆在家里吗?〃我问女儿。我十分希望,她能与我一起乎平静静地过一晚。我想跟她好好谈谈。
〃不行呀,妈。我匆匆赶回来一趟,就是为着来看看你,再探探红卫兵有否再来过。其他同事现在都在厂里,我们今晚有一个重要会议,是讨论《人民日报》社论。听说这文章十分重要,因为它代表了毛主席的观点。〃她边说边看了下表,〃呵,我得赶回去了。〃老赵给她送来一碗面条:〃多少吃一点,都快凉了,你总不能空着肚子走。〃女儿用筷子挑着面条,心急慌忙地送进嘴里,一边对老赵说:〃谢谢你。但我真的该走了。〃她把面条吃完了,笑着拥抱了我一下,便三步并两步地下楼走了。我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来不及了。
老赵将他自己的半导体收音机给我,使我能收听晚间新闻。当时,每个电台都在广播《人民日报》社论。报告员们虚张声势地扯着嗓子,显出一副声色俱厉的腔调,对此,我也已习以为常了。我将半导体开着,希望能听到一些其他的新闻。但我很失望,除了反反复复喋喋不休地播放这篇社论外,其他什么都没有了。待我曚昽入睡时,那篇社论已反复播了多次,我都能把它背出来了。
次日早上,我听见厨师在抱怨着,菜场供应短缺紧张。原先近郊农民每天都将蔬菜、鱼虾等送来供应市区的,但现在他们都不干了,他们都响应了毛主席号召参加造反派,投入文化大革命了。他们成群结队地涌进市区,在上海市内占据了许多大旅馆,他们的头头还向宾馆领导要求免费供应伙食和各种服务。当上海奢华舒适的生活设施,诸如热水龙头、抽水马桶、席梦思及地毯等等新鲜事传到人民公社后,农村的妇女们都拖儿带女地进城来〃休假〃了。与此同时,北京及其他北方城市的红卫兵们,也挤着火车来上海大串联,与上海红卫兵〃交流〃革命经验,相对的,上海红卫兵也赶去北京,希望有幸能得到毛主席的接见。红卫兵占据了所有的水陆交通,令正常的客运及货物运输搁浅在车站及码头上,无人敢对此提出异议。因为《人民日报》社诒所提到的那些所谓〃走资派〃官员们,都已吓得无法主持正常工作了。
红卫兵们对十项决议的指责,令市政府不得不采取一系列相应的措施。为了避免他们对市政府心生不满,市政府免费对出入上海的红卫兵供应膳宿。火车站及轮船码头上都设有饮食摊,所有的饮食店都供应馒头。那些过去由白俄们开设,而今已收归国有的西式面包房,也特地动员专门为红卫兵制作馒头及面包。为了表示对上海市政府的不满,红卫兵们故意挑剔寻事,攻击那种西式面包是洋食品,拒绝吃这类面包。同时,工厂里的工人也行动起来了,组成他们自己的革命组织,加入了〃造反派〃的行列。这些工人为了刁难市政府领导,提出了许多高标准的经济要求。那些领导人为了想取得工人们的支持,便听任向他们发放各种奖金及福利费。只不过短短几天,全上海银行库存全部告罄。那些工人们因为要求没能达到而被激怒了,他们便联合红卫兵向市府及其领导人进攻了。这一切活动的幕后,是由稳坐在和平饭店舒适套房内的张春桥指挥的。直到次年一月份,上海市市委及市政府被造反派砸烂之前,这间套间一直成为上海极左派领导的临时指挥部。
我女儿有些朋友是中学教师。因为他们也套着个红袖章,所以可以溜来我家而不让人注意。老赵也趁着红卫兵暂时停止折腾我家这个空隙,出去看望他自己的朋友,或者混杂在大街上行人之中听听消息。厨师的儿子是工人,常来看他的父亲,并带来一些自己厂里的情况。他们所讲的那些事,真让人难以置信。而上海市委及市政府,在执行他们的职能时,竟是那般犹豫胆怯,这种不正常的形势,令我怀疑文化革命除了要剥夺姿产阶级的多余生活资料及清理干部与知识分子趴伍外,是否还有其他的目的任务。
一天,曼萍的一位当教师的朋友小许,来我家看她。曼萍正好去制片厂了。小许告诉我,红卫兵毁掉了上海天主教堂的两个塔顶,这原是上海的一个特殊标志。他还说,有天晚上,红卫兵们冲进上海市图书馆,将大批名贵的书籍都销毁了。当他们冲到博物馆时,因为打不开那扇坚固的铁门,竞又冲到馆长的家里,把那位老先生从病榻上拉起来,当场开了个批斗会。
〃那老人给送医院了,有人说他已经死了。那些红卫兵越来越野蛮。我看,你还是带了曼萍逃到香港去吧。〃他说。
〃你想曼萍会答应吗?〃我之所以这样问他,是因为有次在我动身去香港旅游前夕,他恰巧也在我家里。他和我女儿都表示他们永远不愿去香港,在殖民地区做个二等公民。
〃现在形势不对啦,文革开始后,非工人阶级出身的青年,在中国已没有前途了。过去,只要我们比工人出身的青年加倍发奋,也不指望领导提拔,至少我生活还可以过得快快活活。但从今以后,我们将沦为像印度贱民那样的人了,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将永远受压。现在,唯一的出路是逃出去。你在海外有许多朋友,你为什么不带着曼萍逃走呢?〃他极力怂恿着我。
〃我想现在已为时太晚了。要知道,偷渡去港的罪行是很重的,会判十年到二十年徒刑。〃我说。
〃来得及的,我已暗自作了些观察,现今整个铁路系统一片混乱。根本无需购买车票,也不需要出入境证。红卫兵们四出串联,只要挤上火车就可以了,没有人会盘问你。我已去车站和码头看过,根本没有查票人,也没有人执行任务。〃〃我想我要是上了火车,立刻就会给人识破,把我揪下来狠打一顿的。〃〃你可以化装成红卫兵。我替你缝制红袖章,再代你写上'红卫兵'三字。我已为我学生缝制了不少这种红袖章了。〃他说。
〃我想我再化装红卫兵,也已太老了。〃〃你只要把头发剪短,手里拿上一本毛主席语录,装着全神贯注地读语录的模样。你还可戴顶帽子,把头发遮盖着。假若有人盘问你,你就讲你是老师。至于曼萍,她可扮作红卫兵过关。〃他的口气很有点焦灼。
我又摇摇头。他再劝说道:〃你不试一下,真是太傻了。无论如何,待曼萍回来,你要和她商量一下。〃(一九八零年我离开中国后,在香港见到了小许。他告诉我,当时他就准备乘火车去香港,但在临近边界时,他又回转来了。不过后来,他还是游泳游到澳门。在那里过了几年后就去了香港。在香港他克勤克俭,积了点钱。到一九八零年,他已是九龙一家玩具厂的股东、老板之一。那工厂的产品销售到世界各地。现在上海情况好转了,他计划到上海旅游一番,探望一下他母亲。)在浴室里,我听到有人发疯似地砰砰擂着大门,待我走到扶梯上,即与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孩撞了个满怀。她身穿卡其军装,头上端端正正扣着一顶军幅。帽檐直压到眉毛上,因此,她双目只得从帽檐边下抬眼窥视着我。在她纤细的腰上扎着一条阔皮带,上面有个锂亮的金属扣子,手中持着一根皮鞭。
〃你是这里的阶级敌人吧?瞧你过得多舒坦!养得脸庞滚圆肥胖,一对眼睛神气活现的。是工农的血汗和辛勤劳动喂肥了你。现在世道变啦,你必得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过来!〃听她口音,就知道是北京红卫兵。
我跟着她下了楼,楼下过道里,几个与她同样装束的青年男女,正站在靠大餐间的门口。她径自走进大餐间,我也跟着进去。
〃跪下!〃其中一男青年大声喝着,同时用棍子击打着我背部。另一个男青年一抬手敲碎了橱门的玻璃。他继续往四下挥舞着手中的棍子,一次还击中我膝盖后部。后来他猛扯我的手逼我跪下,我被摔倒了。
〃现金在哪?〃其中一人问。
〃给前批红卫兵拿走了。〃〃全部拿走了?〃〃他们留给我几百元作生活费。〃〃在哪?〃〃在我书桌抽斗里。〃那男青年在走过我身边,与其他人一起上楼时,在我腿上踢了一脚。那个手执皮鞭的女青年留下来看着我。她不住地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几乎每次都差点打着我。那些红卫兵拿着抽屉下楼了,把钞票统统倒在餐桌上。他们令我面向墙壁,但我仍听见他们在点数钞票。
又是一阵错落的脚步声,想来大门可能根本一直敞开着。
不久又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命令老赵和陈妈及厨师,都到客厅去。接着又听得他对另一人说;〃统统带到楼上去查问。〃那些红卫兵先涌到客厅去,后来又走进餐厅。
〃她在这里。〃有人说。
〃现在你们得走了,让我们自己来对付她。〃那发号施令的人又说。
那些红卫兵们随即用棍棒和皮鞭抽打着墙壁和家具离去了。他们恶狠狠地摔打着门,房子都像要给震坍了。
〃起来,过来。〃那发号施令的人吼着。
我站起身转向这几个新闯进来的人。讲话的人中等身材,纤细孱弱,戴着一副深色的镜片。房里另外还有一男一女。虽然他们一律穿着布裤子和不合身的衬衫以及士气的上衣,但讲出的话,倒像是受过一点教育的。在他们袖章上写着〃造反派〃。她们与我面对面站成一个半圆圈。那人对我发话了:
〃你是这房子里的阶级敌人。你的罪行是里通外国。你的大门口贴着张大字报,你还能抵赖吗?〃〃我当然不承认。你是谁?你要做什么?〃〃我们是无产阶级造反派。〃〃从未听说过这种组织。〃我说。
〃你就会听到许多有关我们的情况。我们是代表工人阶级的造反派,是中国的领导阶级。〃他下巴颏一扬,说。
〃你们是代表共产党的那个工人阶级吗?〃我问。
〃住嘴!我们没必要向你证明我们的身份。你这个猖狂的阶级敌人!你根本就无权议论谁代表工人阶级。我们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来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那就够了。〃那持鞭子的女性说。
〃你这个阶级敌人,英美帝国主义的走狗。你在北京一所美国人办的大学里读书,后来又跑到伦敦去,进了一所英国大学。你自幼就接受训练为帝国主义服务。〃那男的说。
我根本不屑对他们作任何辩解。
〃你觉得可耻了,所以没话说了?〃那女的问。
〃有什么可耻?众多燕京的毕业生在党内担任着领导工作。在外国人办的学校读书,不等于就是他们的走狗。伦敦经济学院是左翼大学,是英国费边社会主义者创办的。事实上,我还是在那里,第一次读到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我对她说。
〃哈哈哈,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笑话。一个阶级敌人加帝国主义走狗,竟然读过《共产党宣言》!接下来你可以加入共产党了〃。那戴有色眼镜的男人,讥诮着我。
那女的又说:〃列宁揭露费边社会主义者为改良主义。他们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者,因为他们反对暴力革命。你用不着来阿谀讨好我们。你唯一的出路是坦白交代。〃〃我是个守法的公民,〃我声明,〃我为外国公司工作,但我并没接触过任何国家机密,再讲,我与任何国外政府方面都没往来,他们也根本不认识我。〃另一人说:〃你跟他们不往来,但你与许多外国官员交朋友。〃〃别紧张嘛。一切外国公司的高级职员都是特务,你不是绝无仅有的一个。〃另一人拉着长调说。
〃外国政府凭什么要相信我们?〃我问他们。〃他们如何操纵得了我们这些在中国境内生活的人呢?〃〃哼!你们这班家伙,差不多个个在外国都有存款。这点你不想抵赖吧?〃那人说。
〃这样他们不就控制住你了?他们可以没收掉你的财产。〃那女人作着补充。
〃你们不懂,国外政府从不干涉银行业务。他们无权没收任何私人存款。〃我告诉他们。
〃那你为什么把钱存在海外?为什么一个老老实实、奉公守法的中国人,要把钱存在国外?〃〃我经常要去香港。在那里,我要支付伙食费和旅馆开支。要知道,人民币是不可以兑换港币的,我们国家有外汇条例规定,每次出国,只准带五美元外币。另外,我还得不时进一点外汇,以便可以在侨汇商店买点煤及其他东西。〃我解释着,〃我海外确实有些存款,但我在上海拥有更多财产。我拥有这幢房子,在这里,我还有独生女几。对我来说,她比任何东西都珍贵。她是个共青团员。我为什么要反对党和政府呢?〃〃哪怕你女儿是个共产党员,你也会反党。这由你的阶级本性所决定的。〃那戴眼镜的人说,看来,他是个头头。
又走进来几个人,他们后面跟着我的佣人们。那头头询问地与他们交换一下眼色,他们对他摇摇头。看来,他们没能从我的佣人那里得到他们所需的情况。
那戴眼镜的恶狠狠地间我:〃你把黄金和武器藏哪儿了?〃〃什么黄金武器!〃他这种提问让我摸不着头绪,直到我起《人民日报》社论里,曾攻击资产阶级分子秘密私藏黄金及武器,企图在外国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