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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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了。我们现在正向全国各地,乘胜前进,再接再厉,继续革命,把旧世界遗留下来的污泥浊水都丢入历史垃圾堆里。我们的成绩是很大很大的!我们的损失,是很个很小的!有些人指责我们乱,乱就是阶级斗争的表现。伟大领袖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革命就是要对敌人制造混乱,以此来干扰他们,这样做是正确无误的。有人说我们杀人太多,胡说!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相比,我们杀得太少了,杀得还不够。有些敌人还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我们要把他们揭出来示众。不要低估我们的决心,也不要小看我们对手的能力,我们是造反派,我们不怕天下大乱,我们也不怕死人,要革命就必然这样。文化大革命锻炼了我们,吓坏了敌人。天塌下来,我们也不怕,有伟大领袖毛主席给我们撑腰……〃敬爱的江青同志说过:'要砸烂公检法',现在,我们已完成了这个任务。上海公安局及它的附属机关已在我们领导之下。这个看守所原来是由公安局中的修正主义分子及'走资派'领导。犯人还享有这样的待遇是不合理的。你们每天饭吃三顿,生活过得比贫农还要好,这证明公安局里的修正主义分子如此庇护反革命分子,替他们想得比贫下中农还周全。这是因为他们自己本身也是反革命分子。从现在开始,为了节省粮食,你们每天的定量要减少,你们又不劳动,一天吃两餐就尽够了。还有你们只能吃山芋和杂粮,不能再吃大米。就这样,也死不了,就是死了,对革命也没损失,反正中国人多的是,不怕死掉几个反革命!
〃你们中有许多人,来这儿已很久了。但你们中有人至今尚未交代问题。要想蒙混过关,那是妄想!假如你们不老实交代,无情的无产阶级铁拳,将把你们通通砸烂。我严正警告你们各位!
〃伟大领袖乇主席的政策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揭发有功,将功赎罪。今晚,我们就要突击处理几件案子,以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政策。〃静默了一会,他就接着宣读因为不交代而被判死刑的犯人名单。他们各自的年龄、地址、职业,〃反动〃家庭出身以及罪行。所谓罪行,总称为〃阶级报复〃,其实,只不过是反对文化大革命,或困〃诋毁〃了江青、林彪或毛泽东本人的一些言论而已。随后那人高声吆喝着:〃把他们押出去枪毙,立即执行!〃他的这番讲活,纯粹是一派灭绝人性的叫嚣。虽然我强作镇定,却仍止不住毛骨悚然。
死刑者名单之后,即是一串无期徒刑者名字,都为廿五年或更久。所有作〃从严处理〃典型的犯人,都因为未作全面交代,或者交代得不合格或不老实。最后,他又读了一批〃从宽处理〃典型的名单。这些人不但自己作了交代,还揭发他人而立功赎罪了。有一个女犯人,被宣布立即释放,因为她揭发了几个计划潜逃香港的人。也有几个被判了三年到五年的短期徒刑。
扩音机关上后,那恐怖的声响,依旧在我耳边回旋。有生以来,我从未听到这样令人胆颤心寒之事。当想到第一看守所就在那个人领导之下,他掌握着我的命运时,我觉得浑身打颤,不能自持。那晚,天本来已经够冷了,再这样一来,越发令我觉得寒气难抵。我冻得浑身哆嗦,甚至抽筋,一边硬挺着等着睡觉的命令。我想,其他犯人肯定也给那料峭的寒意冻僵了,牢房里死一样的沉寂。
走廊男一端那扇门响了一下,接着一阵皮靴声在过道里由远而近,同时响起扇扇小窗滑的启闭卢,一边有人在大声吆喝着:〃你怎样?〃〃你交代了吗?〃及〃你把问题都一一交代了?〃的责问声。那沉甸甸的脚步声,越来越逼近了。我万分紧张,因为我预感到又要遭难了。果然,脚步声在我牢门外停住了,门上的小窗被一推,一阵沙沙掀纸的声响,接着一个男看守说:〃就是她。〃〃过来!〃那看守的声音较之平时更加恶狠狠,许是为了要讨好那军管会的干部。
通过那扇敞开的小窗口,我目光所及,只见一双黑皮靴及一套空军制服的下半截。纵使没有见到他的脸,在我脑屏里,也立时映出一个〃满脸横肉〃的形象。中国人相信从一个人脸.相中,可推测出他在生活中的种种态度。因此一个坏人,必然生就一副惹人生厌的〃满脸横肉〃。不知为什么,如此一想,倒令我来了勇气。我立时觉得,不论他对我怎么说,我都能够对付他。
〃你为什么不交代?〃就是那扩音喇叭的声音。
〃我没犯罪,叫我怎么交代?〃我回答。
〃胡说,你是帝国主义的特务。你想吃'花生米'吗?〃〃我等待着看守所的新任领导,对我的案子作实事求是的审查。如果确认我为无罪的,我可以得以释放。〃〃你在白日做梦!别把我们当傻瓜。你不交代,永远也不会释放你的。你听到了那些拒不交代之辈的下场了吧?他们死啦!〃他声嘶力竭地嚷着,〃死啦!听到了吗?〃然后他对看守说了几句什么,那看守便拿出一串钥匙,把门打开。
〃出来!〃看守对我喝道。
我从囚室里走出来,不知那穿着空军制服的家伙将拿我怎么样。这时,他已沿着走廊向甬道口走去,我跟在他身后,还没走上二三步,猛听得头顶上沉闷昀一声,接下来是一阵骚乱。几个人大声叫起来:〃报告!报告!〃又有人惊呼着,〃快来人呀,她在流血!〃同时在甬道另一端,发出一阵阵低哑的歇斯底里的痴笑,渐渐地越笑越晌,然后又变成刺入耳膜的号哭。惨暗的灯光,在甬道上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种种迹象都显出一种凶恶不祥之气。那走在我前头的家伙猛地一个止步,把我往囚室里一推,将门一锁,就飞快地赶上楼去了。
楼上囚室里,传出看守们阵阵忙乱的脚步。〃把她带出来!〃,那穿空军服的,在楼上气势汹汹地喝叫着,〃你竟敢用自杀来威胁无产阶级专政!你以为将头往水泥马桶上一撞,就可逃避交代了吗?你的行为本身就证明你有罪,我们将对你严加惩办。〃传来一个年青女子的啜泣声,还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接下来,又是那死一般的静寂。
过了一会,那女看守命令大家睡觉了。当她走到我这边时,说:〃你为什么还站这儿?〃〃我在等待审讯。〃我说。
〃不审了,快睡觉去。〃她说。
看来似乎楼上发生的那场骚乱,令他们把我忘了。我想,要不是正巧那女青年出了这么件事,不知道他们会打算如何收拾我呢。那女青年所采取的方法是不足为训的,这根本无济于事。但她之所以这样做,说明那次广播讲话,是那样地令她绝望!事实上,在第一看守所里,企图自杀者很少能如愿的。唯一自杀成功的,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宋医师,上海一位副市长的儿子。听说他拚命把牙刷柄在水泥地上磨尖,然后用它来割断自己动脉。在毛泽东死后,有人透露说,是造反派把那青年医生投进监狱进行迫害,目的是要他揭发自己父亲。
第二天,开早饭的时间都过了老半天,才给发饭。仍是干饭和煮青菜。下午一块白煮山芋从小窗洞里推进来。这以后好几天里,都是白水煮的霉山芋片与煮山芋两者交替着吃。这让我实在无法下咽消化,因此在那段日子里,我每天只吃上午的一餐干饭。就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我已日日夜夜处于一种饥饿状态。饥饿对我已不是一种感觉,而是真正的腹中空空无物。我的肌肉慢慢地消耗掉了,视力也减退了,连最简单的活动,如洗衣服,都已感到力不胜任。
有些看守消失了,新来的看守都挂上了造反派的红袖章。清早、中午及晚上,我总能听到他们高呼着:〃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还唱语录歌。在报上,一项中国人民必须执行的新制度,被称为〃早请示、午检查,晚汇报〃给推出来,要求每个人必须恭敬地在毛泽东像前举行这种仪式。〃早请示〃是读毛泽东语录中的章节,〃午检查〃是重读语录,〃晚汇报〃还是读这本书。一句话,就是中国人每日必须有三项读毛主席语录的仪式。报上也曾刊发文章讨论过,比如星期天,一个人呆在家里,是否也需要这样做。结论是必需坚持〃人前人后一个样〃,即便病在床上,也不能疏懒。幸而这种愚昧的仪式,只能是革命群众的特权,对我们关在监狱里的〃阶级敌人〃,是不被准许的。
军队管制后,监狱里恢复了纪律。看守之间已不再展开大辩论和武斗了。他们准时来当班,但同时相互之间也显得十分冷淡,似乎都有了提防之心。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互相闲谈。假如一个看守单独与犯人们一起,反倒显得轻松自如点。但当两个看守在一起值班时,虽然表面看来,好像大家都在监守犯人,但其实两人都在猜忌对方,是否会将他或她的表现向军管会汇报。
除了进餐时间改变外,另外还为犯人制定了新的作息表。每天早晨,全体犯人都必得收听新闻广播。先收听北京中央台,再听上海台,还经常通过扩音机对犯人训话,同时宣读〃从宽〃或〃从严〃处理的犯人名单,以激励我们这班犯人作交代。每当扩音机打开了,看守们便在各牢房间窜行以检查是不是都在收听。
我门外刚好是个扩音机,那尖厉的噪声将耳朵都要震聋了。因为看守在监视,我不能用手堵住耳朵。因此趁着星期天,我就向看守借了把剪刀,把一块小布剪碎折叠起来做了两个小球作耳塞。如是,即使不太顶用,至少不再太难受了。
我好几次受命到提审室去参加特种学习班,并接受军管会看守的审问。这些看守自恃受到军管会的重用而专横跋扈。并不是全体犯人都参加这样的学习班,他们仅仅〃挑选〃一部分人出来参加。不知是因为我们的罪行最严重还是思想最顽固不化。那班看守常利用这种场合来侮辱我,说我是可耻的〃地主阶级〃或〃帝国主义的走狗〃。他们抨击我的阶级出身,诅咒我在亚细亚为帝国主义者工作,称我的认罪态度为〃抗拒改造〃等。他们提出诸如此类一连串问题向我围攻,却不给我进行解释的机会。他们还说我即将被枪毙,也说我将在第一看守所终身监禁。
每次受审时,他们总是滔滔地训个没完没了,我除了洗耳恭昕之外,别无他法。如此几个回合后,我才悟到他们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表现他们自己是真正的左派,而我,不过被他们作为舞合上的一件道具。因此我得出个结论:即便为上级重用的军队看守,在那有〃大胆怀疑〃之说的文革中,对自身的安全其实也毫无把握,因为有些长年来一直十分被重用的党员领导,也有顷刻间被打成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隐藏在党内的敌人〃。
一天,我们被押往操场,在走出女监时我看见从前那位粱指导员和其他一些人在拆毁花坛。我并不为此觉得不解。因为前日,我就在报上读到一段消息,说毛主席说过:养花种草会消磨群众的革命热情。还说毛主席在中南海花园里,只种些苹果树和向日葵,因为它们有实用经济价值。由此可见,文革时期,个人崇拜已发展到如此严重之地步了。他说的每一个字,不管是否重要,都会立即奉为〃指示〃。相反,如果没有毛泽东指示,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那边几个男女之众在打扫车道,并把一桶桶水送往厨房。从他们的外表及粗鲁的举止判出,他们是在接受监督劳动。我知道,他们是看守所里的党员知识分子,好比梁指导员之辈,他们在此接受这种劳动。毛泽东说过,知识分子只有在艰苦的体力劳动中才能进行改造。
几年后,我听说,在文革中,成千上万的人们,被令放弃城市的工作,到农村通过劳动接受再教育。即使留在城里的知识分子,也在各自单位做普通工的工种。在这种措施下,医师下病房倒尿罐马桶,教授打扫大学校舍里的厕所,美术家和音乐家砌墙筑马路等比比皆是。他们在劳动的同时,还要参加各种批斗会和政治学习班,在那里,他们还得交代所谓的〃罪行〃,进行自我侮辱。毫不夸张,在文革中,极左分子对知识分子的侮辱践踏,可谓史无前例了。它完仝摧毁了中国尊重知识分子的历史传统。那个时候,全国上下,只要读《毛选》四卷以外的任何书籍,都有被指责为反对毛主席的危险。
我被押往操场,看守要我拔掉地上的杂草。当时正值隆冬,只在向阳的墙脚边,才丛生着几簇杂草。但地面冻得石头一般坚实,徒手拔草,怎么也干不快。当一个看守巡回至我身边时,就踢着我脚边一小堆拔下的杂草,大声喝骂着:〃怎么只拔了这么一点?为什么不连根拔掉?〃〃我没有拔草的工具。〃〃你的手管什么用!你就是会偷懒。〃他说着,就往那堆杂草上飞起一脚,弄得那些碎草扬扬撒了满天。
我直起身子,瞬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头晕眼眩,但还是挣扎着蹒跚地迈步跟着他回牢房去。
我发现我的囚室门洞开着,走廊里站着两个看守。我的被单、被褥、毛毯等都被乱扔在灰尘蒙蒙的地上。帆布兜里的东西也给翻出来了,待看守看见我走进来,就猛一把抓住我棉袄的前襟,狠狠地将我往囚室里一推。
〃把棉袄钮子解开!〃她喝叫着。我把扣子解开后,她从我背后把我的棉袄扯下,往地上一扔,然后又抓着我双肩,把我推到屋角,面对墙壁。我站在那儿,咳得浑身打颤。
〃把裤子扒下!〃她检查好棉袄后又大声吼着。
〃请等我把棉袄穿好行吗?我已经在重感冒了。〃〃你还这么娇生惯养!监狱里的生活对你没什么帮助嘛,是吗?你还是这副腔调。我想脱掉棉袄裤子,你也冻死不了的。快脱下来!〃在她搜查我的裤子时,我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完了她又把裤子往地上一扔,开始搜我身上。随后,她又将我贴在床沿墙上的手纸通通撕下来,并故意在我的被褥上踩来踩去。还把我的遮眼布扔在地上,用脚拖来曳去的,然后一下将它踢出牢门,出去把门锁上。接下来,我又听到她在开启隔壁的牢门,气势汹汹地对着那里的犯人吆喝着:〃过来!〃我将棉袄裤子捡起来穿好,再一一把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