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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

上海生死劫-第27部分

小说: 上海生死劫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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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基督徒,一个基督徒,只能爱人,不能恨人。我们甚至还应该爱我们的仇人。〃我跟她说。
我发现她十分不理解我,为什么说还要爱我的仇人。只见她自负地一笑,然后似乎为了争得我的信任,突然冒出一句:〃我也是个基督徒。〃〃那太好了,我们一起来背诵主祷文吧。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们以你的名为圣……〃但她没有跟我一起往下背,却显出一副不知所措的狼狈样。
〃你不是基督徒,不用假冒基督徒。〃我说,〃不过这也没关系,我来教你念主祷文。〃她摇摇头,却也没有钻这个空子去汇报我散布宗教迷信。
我想她的文化修养尚没有达到这种水平足以辨别,我教她念主祷文,对这些极左分子来讲,与汇报我有反党言论是有同等价值的,都会使他们感到兴趣。文化大革命初期,对信徒的处罚是十分严厉的。红卫兵的第一项行动,几乎全是捣毁庙宇和教堂,惩罚僧尼和神职人员。
下午,还是那个军人女看守,打开牢门叫着我的同囚室人号码,吆喝着:〃出来提审!〃我焦灼地等着,在她们所设的陷阱没有得逞之后,还会使些什么伎俩。两小时后,她回来了,不住地擦抹着眼睛,好像是哭过了。看到有人掉眼泪,总会让我感到十分不安。我还很同情她,因为我没上她的钩而让她受难了。不过我没有安慰她。我不愿提供她再度耍诡计的机会以诱我无意中讲错话。我估量她会再来试探我的。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她似再没兴趣来与我交谈。
次日整整一天,她只是一声不吭,只顾双眼怔怔瞪着窗口发呆,但有那么一两次,在她以为我是在潜心读书之际,偷偷地觊觎我一下。
下午她又被叫去受审了,回来时她又哭了。如此持续了三天,第四天她去了就没回来。当那厨房里的女人送晚饭来时,她只发了我那份山芋。我向她再要一份留给我的同室,那女人只是摇摇头。但我还是替她在茶缸里留了些山芋。
广播喇叭又开始号叫了。两个看守相继来到我的小窗洞前,以检查我是否在收听广播。话筒里又公布了一批下午判决的犯人名单。其中有一个宣布为死刑,〃立即执行〃。那号码与我同住的那个女人的号码一样。喇叭里称她为帝国主义和目民党的特务,在群众中〃隐藏了几年〃,但在文革中被红卫兵及造反派揭发出来。说他们给她提供机会坦白交代,争取从宽处理。但她不肯交代,妄图蒙混过关。现在,她的下场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将她〃砸得稀巴烂〃。
开始我的心陡地沉了一下;因为每次宣布死刑总是很可怖的。可是在不经心抬头之际,我瞥见窥孔后,还有一只眼睛在窥审着我。倏地,一个念头在我心中忽闪而过:那女人既非特务,也根本没人指控她为特务,假如我现在表现出紧张或恐惧之情,那些家伙就会当真以为我犯罪了。我泰然地望着牢门,随便、自然地倚靠在被铺上,表现出一副正在集中思想收听的神情。
扩音机关上后,那看守打开小窗把我叫过去。
〃你听到宣布的死刑吗?〃她问我。
〃听到了。〃〃你是怎么想的?〃〃因为她是帝国主义和国民党特务,她罪有应得。〃我信口说着。
〃你得把你自己联系起来好好考虑一下。〃那看守向我推出。
〃我看没必要联系,她是个真正的特务。可我不是。我等待政府给我澄清甄别。〃我回答。
〃你一点不老实。〃她说。
〃恰恰相反,还有什么比相信人民政府更老实?〃我反驳着。
她将小窗关上,但仍在窥孔里张望着。我拎起一本〃毛选〃,身子也不挪动一下,就静静地看我自己的书了。
睡觉时间快到了,那军人女看守打开了牢门,一个劳改的女青年进来,把那同室囚犯的东西收拾好,再重新将那张床叠起来,然后拿着东西就走了。这说明那个女人还活着。那样的隆冬之夜,如果她不想被冻僵的话,一定需要棉被,所以她们必得替她取回去。
我想看守一定很信得过她,所以才分配给她这个任务来引我上钩,她肯定属于那种懦弱无能的人。她们一定应诺她,如果能在我这里抓到些什么错误言论,就可以对她作出一些宽大处理。但她失败了。因此他们只得改变手法,佯称将她判了死荆,以此再对我恐吓威胁。
劳改女青年离开后,那军人女看守就进来了。
〃站起来!〃她在离我约一尺之地立定,对我大吼一声。
我刚站起来,她就抽了我一个耳光,痛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但我竭力不让它们掉下来。我只是两眼漠视着前方站立着,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更激怒了她,又是一个耳光,还用皮靴猛踢我的大腿。〃给我站着不许动,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很聪明,是吗?帝国主义者把你训练得很能干,是吗?但你是逃不掉的,无产阶级要消灭你。站那儿!〃她把门一摔,上了锁,噔瞪地踏着步子走掉了。
夜班看守上班了,按常例,一一检查了各间囚房,待轮蓟我这间时;问:〃怎么还站这里?〃〃我被罚了。〃〃哪个?日班的看守?〃〃不,是另一个。
〃别胡思乱想了,快睡吧。〃看来,她好像不了解情况,可能她对绐我设圈套之举并不知晓,那或许只是看守所里那些激进分子所想出来的。
〃我永远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自言着。但我很高兴,总算不用站上一夜了。
我的脚踝上给踢了一脚。因为那里棉裤遮盖不到,因此伤口比较严重,皮给踢破了,伤口突突地直作疼。我脚上的羊毛袜不太干净,另外仅有的一双还晾着未干,我担心伤口会感染。〃怎么办呢?〃我问自己。我根本无法在这一无所有的牢房里,找到可以用以处理疮口的代用品。忽地,我的目光触到了那支牙膏。我想牙膏有点消毒的作用,因此,我就在伤口上涂上厚厚的一层牙膏,再在上面覆盖着一方从旧衬衫上撕下来的布,用仅剩的一块手帕将伤口扎好。
整整一晚,那阵阵作痛的脚脖子,折磨得我无法安睡,我好几次从梦中惊觉,不是梦见自己成了个无法行走的跛子,便是在梦中又受那个女看守的踢打。
饥寒交迫的煎熬,无望的等待,对自由的渴求,还有对女儿魂牵魄系的思念,以及来自那女看守不堪的侮辱,如此种种,令我悲愤不已。但待次日早上起身时,我已不再感到郁郁寡欢,而只觉得体内积压着什么几乎就要炸裂了。目前,对我来说,那些讲文明的美德,如仁慈、宽容乃至一点点的幽默,都成为我渴求不到的一种奢侈了。那些极左分子煞费心计地在耍诡计,以置我予死地,但我不能束手待毙,我也要想方设法拿出我的对策。
虽因睡眠不足而觉得有点疲乏,但我的思路还是清醒敏锐的。脚脖子肿胀得疼痛难熬,我还是不停地在囚室里来回踱步,按捺不住地想再次向这批极左分子挑起一场交锋。那些家伙在我的身上,我的友人及其他受害者的身上所干下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令我越想越觉不平。我就是要报复!
忽地牢门开启了,似是上帝此时来临,满足我的渴求,赐给我一个交锋的机会。〃出来受审!〃一男看守大声喝叫着。
我拿起语录本转身就走,一跛一瘸地跟着走得飞快。
喇叭里正在播放《人民日报》社论,解释着毛泽东的最新指示。在我跟着看守穿过楼面时,一路上,都是播音员那敬畏虔诚的嗓音,在诵颂毛泽东的言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毛泽东的威严的权力,就像一条严严实实地紧裹着中华大地的毯子,铺天盖地,一处不漏。我暗暗提醒自己要谨慎小心,万万不可流露出任何会被认为是反毛反党及反政府的言论,否则,便会被打成〃反革命分子〃这样,这些极左分子就会在我身上捞到稻草了。我给自己定下一个策略,就是坚持批评主办我案子的干部,没有按毛泽东的政策办事,而这些政策是完全正确的。必要时,我可以说些违心之言,即使我不赞成毛泽东,但也要表示出我是支持他的,就像其他中国人一样,为了求得生存,天天都是这样装着假。我再告诫自己,仅仅与他们对抗还不行,一定要智斗巧斗才行。
提审室所在的大楼入口处,挡着一幅蓝色的棉布门帘。那些看守不再是无精打采地倚靠在门口小房间的椅子上,而是肃然挺立着,随时待命。解放军们在走道里巡逻着,几个穿蓝制服的人,在敞着门的提审室里出出进进。看来,这里还刚刚上班,我是第一个被提审的。想到昨夜发生的一切,我预料到这次交锋,凶多吉少。因为那批家伙的阴谋落空了,他们恼羞成怒了。我再次告诫自己既要机灵又要有胆量,无论如何,我要他们自己来暴露自己,暴露得越多,就越容易拆穿他们的西洋镜。因为这其中还有许多问题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看守打开其中一个房门吼道:〃进去!〃那审问室四壁已经过粉刷,显得光亮干净一点了。窗户两端挂着两幅横幅,用白漆写着两句口号:〃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墙上还有一幅毛泽东像。
一溜五个男人正对着门坐着,其中一个穿着军装,我想估量一下他的级别。自一九六三年林彪取消军衔后,全体解放军都穿上了一式一样的宽大军服,恢复了游击战争时期的传统,因此,很准在这间阴森森的审问室里,估出这位圆脸青年军人的级别。但他军服上有四只口袋,这说明他是个军官。因为一般的士兵,上装只有二个口袋。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满脸皱纹,双手粗硬,看着是个打工的。我肯定那个军官是代表军管会的,那大年纪的工人和其他几个,是代表工宣队的,还有一个,可能是接管市公安局的造反派代表。
我一一打量着他们五位,这五位都是一九四九年革命成功后的受惠者,他们对毛泽东和共产党的态度绝对与我们不同。但其中也只有那位老工人,是确实吃过旧社会的苦,其他几个根本对旧社会缺乏印象。因此我作好思想准备,他们会将我这个反动政府官员的妻子和富家之女当敌人看待。自一九四九年以来,中国实行了闭关自守,与西方国家完全隔绝。这些人只是从国家的宣传中来认识西方各国,而那只不过是对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的无休无止的批判,其中包括在朝鲜战争及最近的越南战争中对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的大肆攻击。要拆除我与他们之间的这种由成见和愚昧无知建起的铁墙,是一十分艰难之举。我几乎有点绝望了。但假如我想争得自由并澄清我的不白之冤,我必须尽力试一试。
进去之后,我沾在犯人专座边,手里拿着语录本等着他们指令以念读语录。岂知那审问员将手一挥,指指墙上的毛泽东像,〃向伟大领袖毛主席鞠躬请罪。〃他说。
请罪?这是个搅乱他们进程的机会。〃我没有罪,我不能请罪。〃我理直气壮地说。
〃什么?你狗胆包天,竟敢拒绝向伟大领袖毛主席鞠躬!好大的胆!每个中国人早晚都要向伟大领袖像鞠躬,你敢不执行?〃那位审问员色严声厉地大喝一声,不觉站了起来。其他人则以吃惊而不以为然的目光盯住我。那天早晨,我第一次感到.浑身舒畅痛快不已。
〃你误会了。我只是说我没有犯罪,因此我不能为没做过的事请罪。我没有说不向毛主席像鞠躬。我当然要向他鞠躬、行礼。〃我心平气和地说。因为此时,我全身已觉轻松多了。
〃那现在就鞠躬。你还在等什么?〃那审问员又对我喝道,一边重新坐下。
我向画像鞠了躬,我的抗争见效了,在以后几次审讯期间,再没有人提及要我请罪之说。每次当我进入审讯室时,帮审问员只是一声不吭地将手往画像一挥而已。
那位审问员所选的语录,与我过去读过的一样,是文革中最受欢迎的一节:〃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读完了这一段以后,他又要我读一段有关军队的语录:〃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在文革中,也常用这条语录以显示解放军的威力及国防部长林彪的权力。
我在犯入座上坐下。前面几英尺之远就是一张高桌,审问员就坐在后面。台子的嵌板漆成白色,清晰触目地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毛泽东像两侧,也写了许多促使犯人交代的标语。
我听得身后的小窗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只见那审问员越过我肩膀询问地一望,然后会意地点点头,便开始了。
〃你写了几封信给工宣队要求谈话,现在,你准备好作全面交代了?〃〃我要求工宣队对我的案子作全面核实,澄清对我的不公正控告。我知道工宣队代表毛主席,我希望你们能按毛主席的政策办事,分清有罪与无罪。我来这里已有两年了,把一个无辜的人在看守所里关押两年,这是吧是太长了?〃我说。
〃你确是来这里已有两年以上了,但你的态度毫无改善。你仍想蒙混过关。要知道,无产阶级造反派已取得了伟大胜利,现在的形势,与你第一次提审时已大不相同了。你难道没有听到中央关于刘少奇的决议吗?即便是刘少奇也无法在无产阶级造反派手中漏网,更何况你!〃〃我没有任何隐瞒之处,我请你们摆出事实。〃我说。
〃我们会把你的事实公之于众的,就像对刘少奇一样,他是海外帝国主义、台湾国民党和中国资产阶级的代理人,是头号走资派,也是你们的总后台。你现在成该放明白点,所有企图破坏中国社会主义制度的阴谋,业已破产了。
〃谁要破坏中国社会主义?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我说。
〃你们这些属于资产阶级范畴的家伙,都是现行的或潜伏的帝国主义及国民党的代理人,刘少奇一伙则是混入党内的暗藏的代理人。〃那审问员说。
他的争辩那般荒唐,对刘少奇的控诉又是那般可笑,令我听了都恶心。那些极左领导要求中国人民相信当时的中央委员会对刘少奇作出的决议,是对人民智慧的侮辱。为了刺激他们,我佯装不知趣地说;〃我一直对刘少奇主席很尊敬,我不能分肯定他真有这些罪行。可能其中弄错了。大家都知道他曾不惜生命安危,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及资产阶级进行过斗争。〃十分高兴我那番佯装愚昧迟钝的话语,当场起了颗炸弹的作用。他们开始暴跳如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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