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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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的,现在大家都这样。每个医生都有自己的'后门'病人,连党员和上级领导也带着他的亲友来走'后门'。〃在我关在第一看守所期间,中国似乎已变了,不是向着文化革命认为的引导国家向前走的方向变化。第二天席与我一起去她表姊处。果然,一切如席所说的,虽然候诊处已座无虚席,但我们就直接进了诊室。里面也有其他的〃后门〃病人。奇怪的是,并没人对此提出异议,其他人只是坐那儿看着我们,好像默认,我们可以先他们而进去。虽然他们已等了多时,而我们刚刚到。
我问席为什么等着的众多病人能如此心平气和地接受这种不平待遇?席说:〃他们自己也有其他'后门',尽管在这里没有,但在别处,他们有他们的优先权。〃〃那没有'后门'的人怎么办?〃〃就找吧!只要你有亲友,总会找到'后门'的。〃她跟我说。
这是我首次接触〃后门〃的概念。但过了些时候,我自己也成了个〃开后门〃的专家。我给亲友们义务教授英语而换取了各种〃后门〃之途。随着中美关系的和解,科技材料开始进口了,因此需要大量的英语,从而要求大批英语师资。有抱负的青年,都向往能任政府机构出国代表团的翻译,也有因准备移民而学英语的,要求跟我学英语的信件如雪片一样源源不绝。
当中央下文可以解冻外汇存款,以争取即将枯渴的侨汇时,我有机会取回一笔数目较大的款项。这原是我汇到中国来准备去友谊商店购买一些仅凭外币供应的紧俏商品。通常我甩以购买冬天烧暖气的煤,还有修房子的木材。因为当局只批准我动用汇款的百分之二十购买上列商品,所以这么些年来,余款倒也积了不少,一旦这笔钱还给我了,我的经济就没有问题了,还可以此来酬谢为我开〃后门〃的人。
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当时席把我带往她的牙科表姊处,当着这么多先我而来,却不能及时就诊的病人进入诊疗室,我总有点觉得不大习惯,不大光彩。
席的表姊检查了我的牙齿,说我牙齿的状况很不好,牙龈炎受感染太久而给耽误了,因此一般处理没有效。她说:〃虽然你的牙齿一只也没有坏,但全部要拔掉。〃她又看看我瘦弱的身子,接着说:〃你体质不太好,不能每天拔牙,只好每隔一天拔一个,另外我给你开个证明,你可以订一瓶牛奶,假如能买到,每天还要吃几只鸡蛋。待你健康好转一点,我们就可以缩短拔牙的间隔了。〃从医院出来后,席陪我去店里买了一台我十分需要的钟。
店堂外边,一个男人坐在一只矮凳子上,前面是一架磅秤,花上三分钱,就可知道体重。我称了一下,连衣服在内,总共只有八十五磅,比我原先要减轻三十三磅。以后,我总定期去那老人处称体重,直至我离开上海。
待我体质渐渐康复以后,牙医就每天给我拔一只或两只牙齿,直至一只不留。她说要待牙龈的肌肉老化后才可装假牙。
我很沮丧,因为这样话也说不清楚,没了牙齿,就只能吃流质。而且当我在镜子上看到自己那副没牙的形容时,总感到好不自在,因此我给自己套上只大口罩,即便在家里也是如此。
一天席跟我说,我现在的身体,已可以独自一人上街自由走动了,因此她要回贵阳去了。她的家人在等着她。我十分感谢她为我做的一切,对她的离开我颇感依依惜别。
一个周日早上,孔来了。我们坐在阳台上和熙的日光下,他也讲不出更多有关曼萍的遭际,但他也怀疑上级所作的那个〃自杀〃的结论。
〃我与曼萍相识很久了,我们十几岁时就相识了。她的性格不像会自杀的。另外,她在体委做了些什么?谁把她带去的?肯定不会是我们厂里的造反派带去的,他们完全可以在制片厂里审讯她。
〃会不会因为她曾任过女子划船队队长,所以被带往体委了?〃〃不,我想不会。上海体委已解散了,那所大楼被上海民兵司令部的附属机构所接管。听说里面有个秘密审讯处,进去的人凶多吉少。〃孔说。
他站起身去阿姨房门口张望了一下,怕她在偷听。
待他回到位子上,我忧虑地问:〃那边有上刑吗?〃他久久没有出声。我又重复了一次,他才说:〃唉,带去的人,死在里面的不仅曼萍一人。〃于是我脑海中浮现的曼萍,不仅仅只是躺在一摊血泊之中,而且她那苗条的身子还是遍体鳞伤,给折磨得体无完肤。那么惨!我浑身打了个寒颤。
〃所有她的朋友都为她的死而伤心。〃孔说,〃有一天,我总要把它弄个水落石出的。但目前,一点办法也没有,政治形势还是很不稳定。〃〃总理不是出来主持工作了?〃我问。
〃林彪死后,总理权是大了些,但江青和她那伙人还莅,他们不把大权夺到手,是不会罢休的。当林彪自我爆炸后,他们不得不暂时隐蔽一些,因为在文革初期,江青与林彪是关系相当密切的。且总理又病重了。北京来我厂参观的人说,总理得了癌症。〃〃哦,那太可怕了!〃我说。
〃原总书记邓小平也已平反了,这几天就要见报了,他将出任总理的助手,可能总理要他继任自己的职位。但江青一伙,却要从他们自己的人中挑一个来接替周总理。〃〃那毛圭席呢?他不出来作个决定?〃〃他会的。但他能否做出正确的决定?他现在也病得很重。听说,江青已把他架空了,不让任何其他国家领导人接近他。现在正是个多变的时期。我虽说是个演员,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治学习班或去公社劳动,根本没有演出机会。我只觉得,自己的一生,已彻彻底底给浪费了。〃〃我对文化革命还是一点不了解。几天前,席给我看过一些红卫兵的传单,我对它们很感兴趣,你有没有这方面的材料?〃我问他。
〃我家里有一些,也许你会感兴趣的。因为它没有经过审查,其中许多是有关党内争夺领导权的内幕。当然,红卫兵出版这种传单,目的仅为着揭露'走资派'而已,但无意中却揭露了整个领导机构,有的口头传说远比传单上的严重,只是你没有机会听到。但这些传单的主要内容,不过是偏激的革命内容而已。我可把最有趣味的一些给你整理出来。〃孔向我告辞了,我陪他走到扶梯口,一块石灰从天花板上脱落下来。〃为何席不把这房子粉刷一下?〃他问。
〃钱不够。他们只发还我五千块办理这一切。〃〃你可向上级多要点钱。现在形势稍为缓和一点,这是个好机会,或许再过几个月又要变了。〃〃那经管我存款的领导会否借机来训斥我或辱骂我?〃我说,〃我宁可向弟弟借钱,也不愿去与经管我钱的造反派打交道。〃〃好,下周六我带两个朋友来给你粉刷墙壁。〃孔提议。
〃不行。我不能让你那样做。〃〃我们和曼萍是朋友,我们有责任帮助你。〃〃那我该怎么谢你呢?还有其他人,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可能有一天,他们会求你帮助某事。至于我,多年来承蒙你的盛情款待,现在,应当为你办些事以表谢意。〃于是只花了十五块饯买了涂料,孔和其他两个电影厂青年,使用从厂里借来的工具和梯子,把两个房间、凉台及走道,都粉刷一新。他们告诉我,每个单位的人员都可借用公家的工具做私活,只要物归原主就是了。这已成为习惯了。孔还带给我一大堆红卫兵传单。
席的母亲代我找到一位妇科吴医生,她答应为我检查。她告诉我,吴医生是解放前从协和医科大学毕业的,她有长时间的临床经验。现在在接替郭缕医师位置,任上海第二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妇科主任。
〃吴医生,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的友人,逢周四在门诊部就诊,以解答一些青年医生不能诊断的疑难杂症。她约你下周四去就诊。为了避免与门诊部的青年医生打交道,我朋友的女儿特地请了假陪你去。〃〃这不好。我不愿让她请上一天假陪着我,我自己一个人去好了。〃〃她还想认识你。我告诉她,你是英国留学的,她十分希望在你身体康复后能教她英文。〃我觉得自己也在一步一步被卷入这个〃后门〃的罗网了。但我又有什么其他办法呢?假如我要循规蹈矩的话,非但得大清早去排队,而且还遇不上吴医生那样的高级医师。
周四我去看吴医生了,她认为我不是癌症,只是内分泌极度紊乱,〃可能是长期的压抑与反常的生活所致〃。她用如此有礼的语言来隐喻我的被长期囚禁。她建议我索性切除子宫以代替长期的治疗。因为后者可能要经过比较长一段治疗过程,恐怕医院工作会受政治牵连,说不定何时又会有变故。看来,她与孔一样,也时刻准备着在政治上会继续有反复斗争,而认为目前的平稳,不过只是暴风雨之间的间歇罢了。
一周后我顺利地动了次手术。躺在挤着二十五个病人的病房里,住了三个礼拜医院。有些人患癌症,各床位之间的间隔只一英尺宽,她们瘦骨伶仃的身子及痛苦的呻吟声,令人压抑凄侧,与我在看守所的感觉一样。真的,当我刚从麻醉醒来后,一度以为我回到了监狱医院。
在住院期间我接到了银行通知,说我的外汇存款已解冻了,经济上的宽裕,令我行动做事方便不少。我补送了一份结婚礼物给席,并邀她丈夫和孩子一起来上海度春节。
出院以后,又去装了假牙。刚开始把它们安进嘴里,可真不习惯,实在忍受不住,就下意识立即把假牙取出来,这简直像嘴里塞进两只大盆子似的,令我透不过气。牙医告诉我,晚上可以脱下来放松一下。但我还是决定二十四小时都把假牙戴着,这样可以加快我的适应过程以缩短受罪的时间。在晚上因感觉不适而不能入眠时,我就吞服安眠药。
现在,我已有足够的金钱来改善居住环境了。我在后扶梯安了一扇门,把楼上浴室里的器皿搬到下面的餐具储藏室去,再在原先的浴室之处装了水斗和煤气灶。这是由房管所派了三个工人来做的,我付给他们费用。由于孔与他朋友帮忙,我才买到那水斗。做后门的木料及铺浴室的瓷砖,都是通过〃后门〃弄来的。
那几个工人因房管所有固定工资,因此不能再接受额外工作的报酬。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工作劲头会鼓不起来,仅仅是敷衍了事,不顾质量,并拖延施工,但我不能再付钱给他们,这是违法的。为了鼓励他们把活计做得又快又好,我只好提高他们的〃待遇〃,所谓〃待遇〃,包括高级香烟,丰盛的菜肴加上啤酒、黄酒。孔、阿姨及其他朋友,帮我在各处排队开〃后门〃买些紧俏商品。待这项工程结束后,我再送给三个青年人每人一份礼物,并告诉他们我打算在门厅里筑上一堵墙,把它一隔为二,但买不到砖头。因为他们也都没有买砖头的〃后门〃,但他们愿意在我弄到砖头后,在下班后帮我砌墙。
一个下午,我在房里为阿姨缝制窗帘,三个居委干部大姐来看我。
〃我是这个地区的居委会干部,叫鲁英,负责这里的里弄小组。〃其中一个妇女自我介绍着,随后她又指了下一个肥胖的妇女,说:〃这是我们的支部书记。〃第三个妇女接嘴道:〃我是协助她工作的。〃我起身对她们表示了欢迎,阿姨送上茶。
每个地区的居委会,属公安局派出所的一个分支机构,在它们领导下工作。居委会的工作人员直接与居民接触,并向派出所汇报。这个组织负责每周一次的居民政治学习,并经办一些居民生活上的具体事例,如发放配给票证、分配生育名额、调解邻里之间纠纷等。有时,居委会也协助公安机关破获案例及逮捕罪犯,因为她们对管辖范围内的居民生活细事,了如指掌。
居委会大部分干部是退休工人,他们支取国家退休金,对里弄工作仅尽义务,只有在特殊情况下,因着退休金太低,才取些少额津贴。这些妇女(也有少教男性)享有管理居民的大权,她们的对每一个居民的评价及汇报,都被认为是非常可信的,并要载入公安局的档案内。
待大家入坐后,那个支部书记粗俗地笑着说:〃我们来拜访你,是因为我们听得你是新搬进来的,另外,请你每周二、五下午来参加我们的政治学习。〃〃谢谢你们来看我。应该是我先来向你们报到的,只因为我忙着要看病,还要作些安顿下来的琐事。〃我有礼地说。
〃你得的什么病?是不是〃那支部书记踌躇着没把话说完。
〃问题不大,手术很顺利。〃我说。
〃是不是癌症呀?〃那一位讲话就缺乏技巧了。
〃不是,没那么严重。〃我接着说。她们大约是从看守所或派出所那儿得到的消息。
她们互相交换了下目光,好像觉得很奇怪,但很快又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你能每周来参加两个下午的学习吗?〃鲁英问。
〃我很愿意。但可否再过两个月,让我再休养一段时间?医生规定我每天下午要休息直至完全康复。〃那位支部书记走到阳台上,大声说着:〃呵,多宽敞的阳台!〃又去看了洗澡间:〃你独用一个浴室。〃她竟然还把我的碗橱打开,往里面窥视一下,又叫了一声:〃多大的碗橱。〃随后又坐下对我说:〃你一个人住两大间房间。你知道,政府已对你特别照顾了。〃说着她严肃地看着我,似等着我作个表示同意的回答。
〃一般情况下,单身一个人,是不会分配这么大面积的住房。〃她那位协助书记说。
她们不能强迫我去参加学习,因为这必须是自愿的。因此听说我还要请几个月假,她们不高兴了。当某人不同意他们要求时,就使那人产生一种忘恩负义的疚意,这是有的党员干部的工作方法。
〃我感谢政府的照顾,希望你们代我转言。〃我说。
听了我这番话她们很高兴,都点头表示同意。
〃但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搬回自己房里住。你们知道政府有关的私房政策吗?〃我想提醒她们,我的房子被国家占用着,因此我理应比他人多分配到一些房子。
书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比较生硬地说:〃这我倒不清楚了。〃鲁英说:〃你身体会很快复原的,参加学习可以提高你的觉悟,我们大家都需要学习马列主义和毛主席著作。资产阶级分子比其他人更需要。我就住在这里近处,离你家只隔三幢房子,我会常常过来看看你过得怎样。〃〃那太好了。〃我有礼貌地说。
〃我只有一个房间,与女儿、儿子同住。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