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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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
“奶奶要大忙特忙了。”我笑著说,一眼看到那本杂志上的“誓言”,我拿起来,卢友
文的字迹洒脱飘逸,在那上面行云流水般的写著:“我自己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
丢在后面,
像一个空壳似的。生命是一连串的死亡与复活,卢友文,我们一齐死
去再复生吧!”我反覆读著这几句话,禁不住深深叹息了:
“小双,”我感慨的说:“如果卢友文不能成为一个大作家,也就实在没天理了!你
瞧,他随便写的几句话,就这么发人深省,而且,文字又用得那么好。”“是的,文字好,
句子好。只是,他写给我几百次了,他已经记得滚瓜烂熟,每当他觉得应该找工作的时候,
他就写这段话给我。这是——”她顿了顿,坦白的说:“这是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
夫)那本书的末卷序中的句子,他只是把‘克利斯朵夫’几个字改成‘卢友文’而已。”
我呆呆的看著她,愣住了。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小双的语气既酸楚,又无奈。而且,她
似乎隐藏了很多很多要说的话,她似乎挣扎在一种看不见的忧愁中。我注视著她,她微笑
著,忽然间,我觉得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不实际的,不真实的。尤其,小双那个微笑!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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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双家里回去,我没有对全家任何一个人提起,有关他们夫妻吵架的事。我只告诉妈
妈和奶奶,小双怀孕了。果然,这消息引起了奶奶极大的欣喜和兴趣,她嚷著说:
“瞧,她和诗晴诗卉比起来,年龄最小,但是,她第一个结婚,第一个当妈妈,这下好
了,真该‘拿被儿’‘拿枕儿’‘拿小鞋儿’‘拿小帽儿’,都要准备起来了。小双那孩
子,自己才多大一点儿,怎么当妈妈呢!还是我来包办吧!”
“奶奶,”我警告的说:“你在小双和卢友文的面前,可别提‘拿被儿’三个字。”
“怎么?”奶奶不解的问:“原来这三个字不好哇?那么,他们自己怎么可以提呢?我看,
他们每次提起来,都挺乐的嘛!”我无法和奶奶扯不清的谈这中间的微妙,只能加重语气的
说一句:“我说别提,您就别提吧!”
奶奶也是个急脾气,第二晚,她就去看了小双。回到家里来,她一进门就气呼呼的嚷:
“把我气死了!真把我气死了!”“怎么了?”妈妈问。“小双那孩子挺懂礼貌的,怎
么会给你气受呢?”“不是小双呀!”奶奶叫著:“我告诉你吧!我一进门,你猜那孩子在
干什么?正爬在地上擦地板呢!额上的汗珠子比地板上的水还多,就这样一滴滴的往下落。
我抓著她,告诉她这样可不行,有了喜的人怎能做这种重活儿,她只是对我笑,说运动运动
身子也好哇!我说,这种‘运动’,你就交给卢友文去运动吧!她说,男子汉怎能做女人的
事,给他听到了要生气的呢……”站在一边的诗尧,忍无可忍的插了一句:
“奶奶,你们谈话的时候,卢友文在什么地方?”
“他不在家呢!小双说,他出去找工作了。她说得才多呢!她说卢友文够委屈了哇,娶
了她才要找工作,不然,就可以专心在家写东西了呀!反正,友文是这样好,友文是那样好
的说了一堆。正说著说著,忽然大门被敲得砰砰乱响,就杀进来一个大胖女人……”奶奶手
舞足蹈的指著我:“平常你们说我胖,那女人足足有我两个粗呢!”
“那胖女人来干嘛?”我听呆了。
“那胖女人像个大坦克车似的冲了进来,手里还拉著个呆头呆脑的胖女娃呢!那女人一
进门就骂,骂的可是上海话哇,我一句也听不懂,搞了半天,那女人只是‘死您、死您’
的,后来,我总算听明白了一段,她说:我可是缴了学费让孩子学琴的,你不教也罢了,怎
么骂我们孩子是笨蛋哇!现在伤了孩子的自尊心了,你给赔来吧!小双呆呆的站在那儿,脸
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就别提有多可怜了。人家骂了二十分钟,她也没还二句嘴儿。最后,她
才走上前去,给人家左鞠躬右道歉的说:张太太,这事都怪我不好,你们家莉莉没错儿,昨
晚上我家先生脾气不好,与莉莉没关系,琴声吵了他写文章,他就说了几句重话儿……小双
的话没说完,那胖女人就哇啦哇啦又叫了一大串,说什么,你们高贵,是文学家,是音乐
家,就别收学生哇!收了学生,就得教呀!给了你们钱,是让你们来欺侮咱们家孩子的嘛!
小双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只是一个劲儿说:张太太,您就包涵包涵点吧!我学费退还给
您。说著,就翻箱倒柜的找出三百块钱来给她,那胖女人一把夺过钱去,说:不行哇!你退
一个月的钱怎么行?你要把三个月的都退出来!小双可怜兮兮的说:可是我教了她三个月
呀!那胖女人说:三个月!她一支曲子都没学会,你教的是那一门琴呀?何况你伤了孩子的
自尊,影响她的什么……什么……心理……心理健康哇!我要到派出所去告你呢……”奶奶
这儿还没说完,诗尧脸色铁青的站了起来:
“我去找那个胖女人理论去!”说著,他往门外就走。
奶奶伸手一把抓住诗尧,说:
“你去干嘛?事情已经结了,要你去凑什么热闹?”
“事情怎么结的?”我焦急的问。“哥哥,你别打岔,听奶奶说嘛,后来呢?”“后来
我可忍不住了,我上前去说:你这位太太,人家给你歉也道了,钱也还了,你怎么还没完没
了呢?我还没说完,那胖女人可真凶哇,她一掳袖子就站上前来,说:你是要打架呢还是要
动手呀?小双急了,赶过来,她护在我前面,对那女人一直鞠躬,说好话儿,末了还说,三
个月的钱,我就还你吧!只是现在手头不方便,你给个期限儿,我月底给你吧!这样,那胖
女人才走了,一面走,还一面骂个不停呢!”
“还有这种事?”诗尧愤愤然的说:“那个女人住在那里,我先登门去打她一架再
说!”
“算了吧,”奶奶说:“这种女人,碰到了就算倒楣吧!这事还没完呢……”“还没
完?”妈妈瞪大了眼睛。“还要怎么样呢?”
“这样是……那胖女人才走啊,卢友文回来了,我这脾气可熬不住,就把这胖女人的事
一五一十的告诉卢友文。小双直拉我袖子,直叫奶奶,我也没意会过来,还在那儿说个不
停……”“我知道了,”诗尧说:“准是卢友文发火了,又去找那胖女人算帐了。”奶奶看
了诗尧一眼。“你说倒说对了一半,卢友文是发火了,只是,他并不是对那胖女人发火,他
是对小双发火了!”
“怎么?”我大声问。“他指著小双就又骂又说:我说的吧,那些笨孩子和那些暴发户
的家长是不能惹的!谁要你教钢琴?谁要你收学生?把我的脸都丢光了!小双本来就憋著满
眼眶的眼泪呢,这样一来,眼泪水就扑簌簌往下滚了。她吞吞吐吐的说了句:我是想赚点钱
嘛!一句话,卢友文又火了,他大叫大跳的说:谁要你赚钱哇?你是存心要在奶奶面前坍我
的台呀!我卢友文穷,卢友文没钱,我可没有瞒谁呀!你嫁我的时候,说好要跟我吃苦,你
吃不了苦,干嘛嫁我呢?难道我卢友文,还要靠你教钢琴来养吗?他一直吼,一直叫,气得
我手也发抖了,身子也发软了,正想帮小双说两句话儿,小双却死拉著我,在我耳边说:奶
奶,你别说他,他一定在外面呕了气了!平常,他是不会这样待我的!我看他们两个那样
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说什么呢?我一气就回来了!”
奶奶说完,我们满屋子都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半晌,妈妈才轻叹了一声,说:“命
吧!这孩子生来就苦命!”
诗尧站起身来,一声不响的就走回他房里去了。我看他脸上阴晴不定,心里有点担忧,
就也跟著走进他屋里。他正呆坐在书桌前面,拿起一支铅笔,把它折成两段,又把剩下的两
段折成四段。我走过去,他抬眼看了我一眼,冷冷的说:
“你好,诗卉!”怎么,看样子是对我生气呢!人类可真有迁怒的本领!小双受气,关
我什么事呢?
“我可没得罪你吧?哥哥!”我说。
“你瞒得真紧,”诗尧冷冰冰的说:“你一点口风都不露,原来,小双现在是生活在地
狱里!”
“地狱和天堂的区别才难划分呢!”我说:“你觉得她在地狱里,她自己可能觉得是在
天堂里!而且,哥哥,管它是地狱还是天堂,反正与你没关系!”
诗尧的脸涨红了,脖子也硬了,额上的青筋又出来了,他把手里的断铅笔往屋里重重的
一摔,大声说:
“我能做些什么?”“哥哥,你什么都不能做!”我正色说:“人家已经嫁为人妇,而
且将为人母。你能做什么呢?你帮个忙,把小双从你的记忆里完全抹掉,再也不要去想她,
她幸福,是她的事,她不幸,也是她的事!你能做的,是早点交个女朋友,早点结婚,早点
给朱家添个孙子。你不要以为奶奶的观念新,她早已想抱曾孙子了!”诗尧一瞬也不瞬的瞪
著我,好像我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怪物似的,半晌,他恨恨的说:
“诗卉,你是一个没有感情,没有良心,没有热诚的冷血动物!”“很好,”我转身就
往屋外走。“我冷血动物,我看你这个热血动物到底能做些什么!”
诗尧一把抓住了我。“慢著!”他叫。我站住了,他望著我,眼中布满了红丝。
“诗卉,”他低声的说,太阳穴在跳动著,眼神是深邃而凌厉的。“帮我一个忙!请你
帮我一个忙!我再也没有办法这样过下去了!”他的神色惊吓了我,我不自禁的往后退著。
“你要做什么?哥哥?”我结舌的问。
“你去帮我安排,我必须单独见小双一面!我有许多话要对她说。请你帮我安排,诗
卉!”
我猛烈的摇头。“不,不!哥哥!你不能这样做!我也不能帮你安排!我绝不能!就像
你说的,你失去了三百七十八个机会,现在已经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要安排,你早就该
叫我安排,在她刚来我们家的时候,在卢友文没有出现的时候,甚至,在她和卢友文交朋友
的时候……都可以安排!而现在,不行!不行!绝不行!”“诗卉!”他抓紧我,摇著我,
疯狂而激动的。“你要帮我!我并不是要追求她,我知道一切都晚了。往日的我,骄傲得像
一块石头,现在的我,狐独得像一片浮木。我已经失去追求她的资格,我只想和她谈谈,只
想告诉她,我在这儿,我永远在这儿,在她身边,在她四周……”他急促的说著,越说越语
无伦次。“我永远在她旁边!我要让她了解,让她了解……”“哥哥!”我严厉的叫:“你
要说的话,她都了解的,你懂吗?在目前,你什么都不能做,你懂吗?你如果行动不慎,你
只能使她受到伤害,你懂吗?”
诗尧怔住了,他呆呆的望著我,我也呆呆的瞪著他,我们彼此对视著,好一会儿,谁都
没有说话,然后,逐渐的,他眼底那层凌厉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近乎绝望的、
落寞的、怅惘的、迷茫的神色,他放松了我,颓然的走到床边,把自己重重的掷在床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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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什么都不能做。可是——”他咬牙:“如果那个卢友文敢欺侮她,我会把他
杀掉!”
我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凝视著他:
“哥哥,请你不要傻了好不好?你难道不知道,小双热爱著卢友文吗?不管卢友文是不
是怜惜小双,小双爱他,就无可奈何啊!我敢说,如果你伤了卢友文一根汗毛,你伤的不是
卢友文,而是小双!”我的哥哥瞪著我。“那个卢友文,就这么值得爱吗?”他沙嗄的问。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深沉的说:“我只知道,小双以他的快乐为快乐,小双以他
的悲哀为悲哀!”
诗尧翻身向著床里,一句话也不说了。
经过奶奶这样的一篇报告,经过我的一番实地探测,我们都知道小双的婚姻,并不像想
像那样美满。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天下那儿找得出十全十美的夫妇呢?我们私下,固
然代小双惋惜。而小双自己,是不是也懊悔这婚姻呢?一个月以后,就在我们还在谈论和怀
疑著的时候,小双自己来了,像是要给我们一个答覆似的,她衣著整齐,而容光焕发。
那是晚上,全家人都在家。小双穿著件红衬衫,黑色的背心裙。长发中分,自自然然的
披泻在肩上和背上。她略施了脂粉,看起来很有精神,很甜蜜,又很快活。诗尧一看到她,
就像个弹簧人般从沙发里弹了起来,然后他就紧紧的盯著她,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似乎不大
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双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红著脸,她笑著说:
“都没出去吗?真好。”
奶奶伸手牵住了她,怜惜的拍拍她的手背:
“今天气色很好,”奶奶赞美的说:“要天天这样才好,别太累著。擦地板那种工作,
是不能再做了。”
小双扭了扭身子,轻笑了一声。
“不过偶然擦一次地板,就给奶奶撞著了。谁会天天去做那种工作呢?”“友文又在家
写文章吗?”雨农问,因为我在他面前告过卢友文一状,使他觉得自己这“介绍人”当得有
点犯罪感,所以特别显得关切。小双回过头来,她脸上绽放著光采。
“你知道吗?雨农,”她高兴的说:“友文找到了工作,他现在开始上班了!”“上
班?”雨农直跳了起来,仿佛这是件“天下奇闻”。“在什么地方上班?”“在公司的国外
贸易部,专门处理英文信件。”小双笑著说:“一天上班八小时,够他累的了。他又不习
惯,下了班就喊腰酸背痛肚子痛……”“肚子怎么会痛的?”我好奇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