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舰哗变-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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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利担任舰长的第一周便给了他们喜欢他和信任他的新的理由。一天晚上一场台风袭击了冲绳,威利在舰桥上连续守候了30个小时,仔细地操纵着轮机和船舵,使锚未被拖动。那是个可怕的夜晚。刚到舰上的新人恐惧不安,不停地祈祷,经历过12月18日那场台风的官兵就不那么惊慌失措了。当上下起伏白浪滚滚的海港显露出灰蒙蒙的曙光时,隐约可见有十几艘舰艇搁浅在海湾四周的海滩和暗礁上,有的高高地显露出海面,有的侧倒在浅水里。这些遇难的舰艇中就有一艘扫雷舰。当然看见这些不幸的舰艇,“凯恩号”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特别地舒畅、得意和欣慰,基思舰长便成了英雄。
整整一天,不断传来新的暴风雨的警报。更多的台风在南太平洋肆虐,其中两股台风的运行路径表明它们可能袭击冲绳。当海港里浪涛平息下来时威利驾着小快艇向“摩尔顿号”驶去。这一个刚从东京扫完雷返回的扫雷舰中队停泊在南边的锚地。威利闯进了凯格斯的房间。
“埃德,你们做好出海的准备了吗?”
“嘿,威利!当然准备好了——还需要燃料、食物之类的东西,但是——”
“我要赶快离开这儿。太平洋扫雷司令部不知道拿我怎么办。因为我可能再出故障,所以他怕派我出海。咱们到‘恐怖号’去。也许我们能说服他让咱们两人一起走。你可以护送我。”
凯格斯显得吃惊而困惑。“威利,我们中队不发起航命令。”
“听着,伙计,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没有一个高级军官知道每天该干什么。战争已经结束了,情况完全不同了——”
“嗯,当然,但是我们仍然没有——”
“埃德,我们会失去什么呢?你不想明天9点就起程回家吗?”
“我不想?天哪——”
“那就跟我走。”
他们在“恐怖号”的军官起居舱里找到了作战指挥官,他正独自一人坐在一张长桌子的一端喝咖啡。他以友好的微笑向威利打招呼。“基思,你的那艘老破艇怎么没被风浪打沉呢?干得好。喝杯咖啡。你,也来一杯,凯格斯。”
两位舰长各坐在作战指挥官的一侧。威利立刻说:“长官,我想把‘凯恩号’开回美国,就是现在,就是今天。我不想以我现有的成套轮机装置去穿越更多的台风了。”
“等一下,上尉。谁也没有征求你对起航令的建议——”
“我这样做是为了这艘军舰的安全——”
“你不适于出海——”
“眼下我适于出海。我的水兵把泵都修好了。干坐在这儿遭遇下两场台风不会使我更适于出海——”
“噢,你随时可以在这儿接受检验——有一个检验组已经在路上了——”
“但是我仍能把她开回去的。如果你把她凿沉在这儿,你将失去她仅有的点滴的价值——”
“嗯,我不责备你想回家。我们都想回去。但是我怕——”
“长官,舰队司令对废弃在津坚岛上的‘贾尔斯号’有何感想?再损失一艘主力舰艇对太平洋扫雷司令部不会增加任何光彩。‘凯恩号’的状况不宜留下。稳妥的办法就是让我们驶离这一台风区域。我得为全舰的官兵着想。”
“假如你行驶到海洋中部出了故障呢?”
“派凯格斯和我一起走,长官。我们都该退役了。高速扫雷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出故障的。我发誓,只要船头朝向美国,我的水兵就是用口香糖和桶的拎环、金属条也要把这艘军舰黏结和捆绑在一起。”
拉姆斯贝克搅动着咖啡,并以富于幽默感的赞赏的目光打量着威利。“我知道你一定能证明自己有理由。我们在这儿忙极了,我们想不出任何办法——我会找舰队司令谈一谈的。”
两天之后,使两舰官兵喜出望外的是,“凯恩号”和“摩尔顿号”都接到了出发的命令,要他们经珍珠港和巴拿马运河回到设在新泽西州贝永的海军供应站准备退役。
驶离冲绳使威利感到意想不到的痛苦。他站在舰桥上回头望着这个巨大的岛屿,直至最后一层绿色的隆起的地形沉入海里。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感到战争结束了。三年前他离开家,足迹布满半个地球,他历经艰险来到了这个遥远、陌生、不知名的地方,现在他要回家去了。
他不习惯开着灯在夜里航行。每当他瞥见“摩尔顿号”,看到舷窗里放射出的黄色的亮光、红色和绿色的航行灯以及强烈的白色桅顶灯时他都会受到惊吓。他仍然本能地遵守灯火管制的规章,走出房间之前把烟捻灭,小心穿过海图室的门帘以免漏出光线,并用手指捂住手电筒的透镜。晚上呆在舰桥上听不见声音搜索器发出的声脉冲的汩汩声也是很神秘的。看见所有的枪炮疏于照料,枪口向里,而且用帆布盖着使他感到不安。对他而言大海和日本人曾经是同一个敌人。他必须不断地提醒自己浩瀚的海洋是不会像大量孕育出飞鱼那样自己产生潜水艇的。
他常常在不必要的时候在舰桥上消磨很长时间。星星、海洋还有这艘军舰正从他生活中悄然消失。再过两三年他将不能根据天上北斗星的角度说出精确到一刻钟的时间了。他会忘掉“凯恩号”横越海洋时使其保持航向的支距度的准确度数。他肌肉中固有的特点,如在一片漆黑中找到航速显示器按钮的能力,将逐渐消失。就是这间他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的驾驶室本身也将很快不复存在了。他现在有点儿像在朝着死亡航行。
他们在珍珠港停泊时威利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海军修船厂的电话交换台去给布朗克斯的那家糖果店打电话。等电话期间他懒洋洋地躺在一条破旧的长沙发椅子上,随意翻看着几本破破烂烂的画报(其中一本有根有据地预测说日本将如何如何遭到入侵,并预言战争将于1948年春结束)。接线员终于向他招手叫他到她桌前去并告诉他梅·温已不再是那个号码了,而且那边接电话的男人也不知道哪儿能找到她。
“我来跟他说。”
糖果店老板正急促而语无伦次地说着:“你真的是从珍珠港打来的?珍珠港?你不是开玩笑吧?”
“喂,法因先生,我是梅的老朋友威利·基思,我以前老给她打电话。她现在在哪儿?她的家里人在哪儿?”
“搬走了,搬走了,基思先生。不知道搬哪儿去了。五六个月以前。很久以前——住嘴,你们这帮孩子,我在跟珍珠港说话哩——”
“她没留下电话号码吗?”
“没留号码。什么也没留,基思先生。搬走了。”
“谢谢,再见。”威利挂上话筒,付给了接线员11美元。
回到舰上,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在珍珠港期间聚集起来的邮件,绝大多数是公函。他急切地一个一个地翻看信封,但是不见梅的来信。一个从人事局寄来的大小有点怪的厚厚的棕色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它打开了。信封里有一封信和一个扁平的褐紫红色的小盒子。盒子里有一条缎带和一枚勋章——黄铜星形勋章。那信是由海军部长签署的嘉奖状,赞扬他在遭到自杀式袭击后扑灭了大火,最后是格式化的结束语:基思上尉超越职责要求的英雄行为承袭了海军的最优良传统。
威利坐着木然地凝视着这枚勋章良久。他开始拆看官方邮件。开头他看到的是通常的油印或印刷品,接着他看见一封用打字机打的信。
发件人:海军人事局局长
收件人:美国海军后备队威利·索德·基思上尉
事 由:错误履行职责——训斥
参 照:(a)71945号军事法庭决议
附 件:(A)参照副本(a)
1。根据随信附上的参照副本(a),本局查明你于1944年12月18日非法解除美国海军少校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对美国军舰“凯恩号”的指挥权的行为已构成错误履行职责。
2。你应注意军法审判当局、本局、总军事检察官以及海军部长的批评。特依据这些批评意见予以训斥。
3。此信的副本将附载入你的晋升文件中。
“啊,”威利思绪一片纷乱地想着,“勋章和训斥。一个早上的丰硕收获。”
他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字体很小而且印得密密麻麻的军事法庭的决议。第十二委员会,即军法审判当局的批评意见有一页半之多。威利断定这些意见一定是布雷克斯通执笔由舰队司令签署的。宣判无罪被否决了。威利知道这不会对马里克造成危险,因为他不可能再受到审判,但是这毫无疑问地意味着他的海军生涯的终结。
——医疗组建议恢复奎格少校的职务。没有发现他有精神疾病的任何证据。必须得出这样的结论,被告的行为表明他对医学极为无知,而且听信毫无根据的传言,极其缺乏判断力,结果采取了后果严重影响深远的行动——这些批评意见在一定程度上亦针对证人基思上尉,当日的舰上总值日军官的行为。基思上尉的证词无疑地说明在采取行动时他并非不愿意服从被告,而是全心全意地站在被告一边。
军法审判当局确信案情说明是合情合理毫无疑问的——
——本案审判不公致使一名犯了严重过失的军官逃脱了惩罚,而且开创了危险的先例。该舰处于险境的事实不能减轻,而应增强被告的责任。尤其是在危难时刻更应严格遵守海军的纪律,特别是舰艇上的高级军官——一艘舰艇只能有一名政府任命的指挥官,不向可取得联系的最高层领导请示而擅自将其免职是副指挥官的越权行为。184、185及186条所讲述的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可以做出例外的处理是意在强调而非削弱这一原则,海军部的这一意向已最明确最有力地表达于这些条文中。
在下面的批注中,所有的高层领导都完全同意第十二委员会的批评意见。
“嗯,我也同意,”威利心里想,“就基思上尉的案件而言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可怜的史蒂夫。”
他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红色卡片纸板文件夹,里面保存着他海军生涯的文件。在这些一份一份摞在一起的文件中包括派他到弗纳尔德楼和“凯恩号”的命令、他的任职令、他的晋升令以及他要求调往潜水艇、弹药艇、水下爆破分队、布雷部队、超危险的秘密任务和俄语学校的申请书。所有这些申请书都是在奎格任舰长那年他感到失望的时候呈上去的,但都被奎格拒绝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嘉奖令和训斥信并排插入文件夹,并且将其密封起来,他的想法是他的曾孙可能在闲暇时经苦苦思索而弄清楚这一自相矛盾的事情。
三个星期之后,10月27日早上,威利用舰桥上的大衣裹住身子坐在房舱里,顺手从堆在脚边的一只小提箱里随意抽出一本书,帕斯卡的《思想录》看起来。他呼出的气变成了白雾状。从开着的舷窗流入的空气阴冷而潮湿。窗外是供应站的一些破旧失修的小棚屋,稍远处是装有球形油罐的贝约纳那些沾满烂泥的灰色平台。“凯恩号”已经在码头上停靠了三天,枪炮拆除了,一系列工作已经结束,退役仪式半小时后举行。
他在衣服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一枝钢笔,在书上这些字的下面画了一条线,“人生如梦,只是比大多数的梦更连贯一点而已。”自离开珍珠港之后的几周里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就生活在梦中。他似乎不可能曾亲自指挥驾驶一艘军舰通过巴拿马巨大的船闸和雾气蒙蒙的绿色水道,不可能曾航行经过佛罗里达海岸,并用望远镜看到了棕榈滩岸边的他在儿时度过了七个冬天的粉红色拉毛粉饰的家,不可能曾带领一艘美国战舰通过纳罗斯海峡进入纽约港,穿行于鸣着汽笛的渡船和班船之间,并站在他(“凯恩号”的舰长基思)自己的战舰的舰桥上看见了高而尖的高楼的空中轮廓线和自由女神像。
他在冲绳被提升为舰长似乎相当异常,但是在那里至少他的海军身份仍然支配着他。来到东海岸,靠自己的家近了,看见过去生活中的景物真实地再现于眼前而且依然未变,他感到自己的军人的素质在逐渐减弱,像蒸汽一样飘散开,汇入海洋的空气中,仅仅留下威利·基思这一残留物。正是这种转变使日日夜夜都像梦幻一般。他不再是海军军官了——但他也不再是以前的威利·基思了。以前的个性已不适宜,它就像过时的时装一样怪异。
有人在敲门,“进来!”
他的副舰长站在门口敬了个礼,“舰长,全体官兵都在住舱区。”
威利把书放在一边,走出房舱到了舰艏楼上。他向官兵们回敬礼之后便面向他们站在曾将“凯恩号”的1号火炮安装在上面30年现已锈迹斑斑空出来的圆圈上。一股潮湿的带油腻味的强风吹过甲板,水兵们粗制的上衣随风飘动着。太阳透过海港上空灰蒙蒙的烟雾散射出微弱的黄色光线。威利事先准备了一篇长而深情的讲话。但是他环顾四周的面孔,心就凉了,面对这些生疏的少尉和中尉他没有什么话要说的。基弗、马里克、哈丁、佐根森、拉比特这些人在哪里?杜斯利在哪儿?奎格在何处?稀稀拉拉的水兵显得跟军官们一样陌生。凡够条件作为冗员打发回家的水兵都已经走了。他只看见很少几张熟悉的面孔:体态肥胖、性格古板的巴奇一路航行归来,额尔班和温斯顿也一样。其他的大多数水兵则是郁郁寡欢的、结了婚有了孩子仅在战争的最后几个月才被迫离家的应征入伍者。
威利从口袋里掏出了退役命令,顶着强风声嘶力竭地宣读起来。他叠好命令,扫视了一下衣着不整、稀稀落落的水兵队伍。可怜的结局啊,他心里想。一辆卡车喀嚓喀嚓地从码头上驶过,在附近的另一个码头上一台起重机在呼哧呼哧地运行着。冷风刺痛了威利的眼睛。他感到他必须说几句话。
“噢,你们大多数人都刚来‘凯恩号’不久,这是一艘破烂的老掉牙的军舰。它在战争中行驶了四年。它没有受到过表彰,也没有取得过特别的战绩。虽说它是扫雷舰,但是在整个战争中它一共排除了六个水雷。它承担了舰队的各种各样的奴仆任务,大多在进行数十万海里的护航使命。现在它只剩下千疮百孔的船体,而且很可能被销毁。在‘凯恩号’上度过的每个时刻都是我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