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水恋-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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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卑而驯良,哪敢再拿乔?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多了两个人的陪伴,紫素多少感到心定了一些。
这时,飞机已经抵达,经过必要的程序之后,已有些旅客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紫素的心霎时狂跳,因为当年丁岩离开、她不吃不喝而染上的慢性胃病也选在此时发作,可能是因为食补的关系,又打乱了原有的生理韵律。胃,它狠狠地皱痛起来,疼得她想哭。
不、不能哭!
她怎能哭着见丁岩呢?眼睛红红肿肿,泪水滴滴答答,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他本来就见不得女人的泪,再经过这一吓,能不转身就逃吗?
强撑着,手紧按着上腹,她誓言等到他,亲口对他说一声:欢迎回来。
也不知是她想得太入神、还是痛得恍惚了一阵子。
不知何时,一个劲瘦悍然的身影矗立在她面前,阴影盖住她纤弱的身子,她却兀自抱着剧疼的胃无声地哀鸣着,什么也看不见。
〃大姐,姑姑来了,你看……〃
〃大姐,丁岩回来了,你不是一直盼着他吗……〃
〃紫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纷纷杂杂的嗓音在体外焦急地徘徊着、作响着,却始终听不到她要的那一韵,那浮流如水、不定如风的萧飒韵调;虽然清淡,却能狂放地席卷她的所有。
直到睽违已久的气息钻入她心肺,彻彻底底地浸润了她的灵魂之后,她才艰掩心喜地勉力抬起头。
啊!丁岩……
紫素的泪无声滑落。
岁月改变了他一些。当年他看来已较同龄男子成熟,现在他不须举手投足,单单是眼神,已可看出他更稳重、更练达。长期在世界各地走动,饱经大自然的挑战,他更有男人味了;而负在他肩上的行囊,也让他看起来更容易说走就走,他更像……更像踏浪而来、乘风而去的狂放浪人了!
紫素心栗。
当年浮流的水泉,她尚且拘不住;如今再见面,他已成激涛骇浪,即便她使力伸展了双臂,可有容他的能耐?
〃紫素……〃丁岩万万想不到一下机就见到了她,更想不到她竟是以身孱体弱的姿态出现。她像个灰堆的小人儿,风一吹就化!
紫素无声地凝睇着他,像要把这五年来失落的光阴,全在这一眼中补足。
紫璇与凌云其实早已接到了黎若华,只是见两人情意款款地痴缠着,不忍再出声。甫抵国门的黎若华更以不敢置信的惊异眼光看住丁岩,仿佛心中有事。
丁岩润了润唇角,试着张过几次嘴,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来。
每一次见她,如逢惊涛骇浪;每一次想她,都痛彻心肺。再聚首,五年的时光好似不曾流逝,也好似已然无情地溜走了。
他们都变了,也都没变。只是无穷的凝望、不必赘烦的言语,已经读出彼此不移的心意。他愿她幸福快乐,她却执拗地只想要他,岁月的迁移加诸他们身上的改变,竟然只有年龄的递增与生活方式的不同而已。
他扶住紫素的腰,拭净她的泪。
有句话,他整整想了五年,这一、两年来想得特别厉害。在飘泊无依、望月思亲、寂寥难当、受尽苦楚的一千多个日子里,格外想当着她的面说!
如今,他总算可以如愿了。
丁岩暗哑地发声道:〃紫素,我……我回来了。〃
紫素绽开一抹心满意足的甜笑。那笑容,像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其实这五年来,她也有句话想当着他的面说。总是一遍又一遍,在镜子前回反覆再三地练习,期望能以最柔美的表情、最自然的笑靥,安抚他沧桑困顿的心、安顿他风尘仆仆的行装;她想对地说,中气十足地说——
〃欢迎你回……〃但是胃疼的她,却只能虚弱地轻启朱唇。
〃慢着!〃一声傲慢无礼的娇叱声中断了这一切。
紫素不明所以地移开眼神,看着从丁岩身后大踏步而上的混血美女。她很美、很艳,生命力与侵占力俱强,来意亦不善,紫素一望即知。
唐茹湘横霸上前。她从一下飞机,便冷眼旁观着这两人的痴缠凝望。她心里只有一个感觉:丁岩被骗了!这个女人是以最脆弱的风貌引发丁岩的保护欲,那根本不是爱,只是大男人主义作祟之下的保护欲,如此而已。
她生平最是讨厌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的伪善女子,没想到黎紫素当了她那么久的假想敌,却只是这种差劲的货色。看来,这次她非蠃得丁岩不可了!
唐茹湘将左手肘往丁岩一勾、一扣,盛气凌人地笑道:〃别忘了,还有我呢,我跟他一道回来的。〃
紫素的胃此时传来一阵剧烈抽痛。按照她发病的一贯程序,要是胃痛复发时,没及时吞药;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痛晕过去。
糟了,现在想起为时已晚了。
紫素眼前一黑。不、她不能晕过去,她还没看够丁岩呢!
唐茹湘满意地看着紫素的眼色转黯、转淡,最后身子一软,倒卧在丁岩臂弯。
〃紫素!〃丁岩痛彻心肺地狂吼。〃这是怎么回事?〃
〃快、快送医院!〃紫璇手忙脚乱地跟着乱吵乱叫。〃到最近的医院去……哦,不,还是到‘祥泽医院’好了,那里有大姐最完整的胃病病历!〃
一行人急匆匆地从机场开拔到医护单位去。
后头跟着的,是唐茹湘自以为是的得意笑脸。
丁岩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当年他的出走,不但逼自己心碎,也带给紫素程度不相上下的伤害;更甚者,她竟然患了情况极严重的胃疾。
一行人静静地杵在病房门外,等待紫素清醒。
原本黎家人的行程,是到机场接过黎若华之后,由凌云开车载他们前往海鲜楼去替她洗尘。
而丁岩,则预计先到出版集团打声招呼,然后与紫素养叙,隔天再到母亲的坟上上炷香。到此,回台的目的就算终结,即便马上就走,三年五载内也不该再有牵挂。
至于唐茹湘,自然是以丁岩的行程为行程。她自恃不像紫素那么娇弱,丁岩到哪儿,她都要死命地跟到哪儿。因为她笃信,唯有见得着面的爱才算爱;见不着的,一律不算!
然而,紫素这一晕,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紫璇只得挂通电话给父亲,随口搪塞些姑姑不爱吃海鲜、想逛大街的借口。要是被父亲知道丁岩回国,还让大姐旧疾复发,他非立刻杀来带回大姐不可!
她这么做,并下是为了袒护丁岩,而是为了大姐。事实上,枯等在此,她也不尽然是心平气和,她对丁岩气呕得要命。
病房外,凌云、黎若华、丁岩、唐茹湘都静静地候着,只闻她僻哩啪啦地恶骂:〃丁岩,你这混蛋,你回来做什么?〃话是这么骂,但并不代表她不想见到丁岩。紫璇机灵,懂得〃心病还需心药医〃的道理;她知道对大姐而言,丁岩本身就是一帖良方,只不过她还是气不过。〃当年你说走就走,你知不知过大姐多伤心?〃
〃……〃丁岩没有回话。
〃你飞走的那一天,大姐虽然没去送机,但是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哭得多惨,她饭不吃、觉不睡,把自己弄得不成人样……你看你多混蛋!让她把自己饿得死去活来,把好好的一个胃袋都搞坏了,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胃出血,医生说她差点得了腹膜炎……你知不知道腹膜炎多严重?那是会死人的耶!你,丁岩,是个超级大混蛋!竟然让大姐伤心成这样……〃
想到大姐这些年由极度苦痛转为风轻云淡,粉饰太平似地过着乏味无趣的日子,其间的心路历程,紫璇就鼻子酸酸的,想哭。
〃好了,紫璇,别再骂了。〃多年不见,依然散发着悠然气息的凌云上前来制止她。他将紫璇拥入怀里,轻声安抚道:〃幸好他回来了,不是吗?〃
紫璇望了望病房的门板,抽抽鼻子。〃是呀,幸好他回来了。〃
紫漩与凌云语中的释然,令丁岩黯然。
他以为紫素虽然纤弱易感,但以她年轻的心,必可重拾青春欢笑,可是她没有;他以为他的出走是潇洒自如、无拘大碍,没想到拖泥带水的后果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他过分高估紫素的复原能力,却低估了她付出的感情,才造成眼前的局面……
一个病弱、憔悴的紫素。
伤她至此,他难辞其咎啊!
何况这些年来,他从不听有关紫素的消息,不是他不关心,而是他怕自己动心动情、不能自己。他打过无数次电话给紫素,在她的答录机里留了多少话,统统是在宣泄内心;他享有那一吐为快的畅然,只想把自己遭遇的点点滴滴说给紫素听,回想紫素曾为他加油、替他高兴的容靥,他在享受被倾听心声的快乐安慰,却从来都不给她对等的机会、从不倾听她说!
她也该有好多话要同他谈呵,但都被他残忍地绝断!
他多自私、多跋扈!出走时,美其名是为了紫素好;但事实上,他却做着背道而驰的事,还一无所觉的,伤人于无形!
丁岩恨透了他自己。
〃黎小姐醒了。〃就在丁岩陷入深深自责的同时,病房门一开,医生走了出来。〃我曾经交代过,别让病人受到太大的刺激,也别让她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尤其是不要让她紧张、焦虑,以免刺激胃酸过度分泌,宿疾发作,你们到底有没有照着做?〃
丁岩歉疚的俊容、交蹙的眉峰,让医生顿时发起火来。
〃病人的身体是禁不起一好、一坏的折腾,你们到底晓不晓得?〃救人性命、为人担忧,最后却没得到别人对生命尊重的相对回应,他也冒火了。〃要是你们这些病人家属不配合,那我们医护人员也很难做事。下次再这样冒冒失失地让她发作,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怒气冲冲的医生便离开了。
〃紫璇、姑姑,我们先进去看紫素。〃凌云指了指丁岩。〃看完咱们就先离开,之后的时间都留给他吧。〃
〃嗯。〃紫漩狠狠地瞪了丁岩一眼。〃我想,今天晚上一定有个人想要好好忏悔。〃
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黎若华,此时才依言站起身来。
可她不是走向紫璇,而是走向坐在等候椅上紧捂面容的丁岩。自从见到丁岩起,直到此刻,她都用着极端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冒昧一问,〃黎若华若有所思地接近丁岩。〃丁桂丝跟你有没有关系?〃
丁岩从双掌中抬起头来。〃她是我母亲。请问你是?〃
黎若华反抽了口气,眉宇之间似是有些激动。她努力地回稳心神。〃故人。〃
〃哎?〃丁岩没听清楚。
〃我是她的老朋友。〃黎若华两鬓微霜,年龄与丁桂丝差不多。〃也许过两天,我再找你这位故人之子叙叙旧比较恰当。〃
丁岩心有异感,但还未来得及回答,黎若华已诚然进入紫素的病房。
第八章
饶是紫素之前经过千思百想,也没料到她为丁岩准备的洗尘宴,会移师就驾到病房来举行。
紫璇为丁岩打包回来的饭盒,原封不动地放在小茶几上,逐渐变凉,散发着有些无奈的食物香气,勾不动几多食欲。
〃抱歉。〃虚弱的她,半卧在病床上歉然一笑。
〃我好像把你吓坏了。〃
丁岩无语地站在她面前,深深地瞅着她看。
〃其实也没什么,这都是老毛病了。〃紫素耸耸肩,意图轻松地说道。
五年了,她已不再是当年花样十九岁的少女。走过了情痛,在等待与落空之中磨练、成长,为何在丁岩面前,还是会不自觉地退化成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呢?
她颠三倒四地叙述着:〃几年前刚发病的时候。是挺严重的。不过这些年来,经过控制,发病次数已经减到最低了……〃
丁岩依旧不搭腔,静静地听她说。
〃严医生是我的主治医师,他这人有点爱大惊小怪。每次我发病,总是要留我做详尽的检查,也不管我忙不忙、事情多不多,总之他就是不放人走。〃紫素浅浅一笑,苍白加柔顺,仿佛大气一吹就要化掉。〃快坐下来吃饭盒吧,饿久了不好。我这毛病,有一半的原因是饿出来的。〃
丁岩听了心痛更剧。
紫素嘴里不说,但他已从紫璇那边,得知她这病全然是因他而起。他知道胃痛这种病,绞起来真的要人命。五年来,他行经好些落后国家,因为饮食用水不洁,又或水土不服、起居不定,他患过若干次肠胃道疾病,痛起来当真是撕心裂肺。而他珍视如宝的紫素,五年来竟都与这样的病痛作伴……
浓烈的歉疚感贯穿了丁岩的灵魂,他恨透了自己!
然,紫素怎么可以这么平静地对他说话?
她怎么可以没有埋怨、没有嗔怪,还是笑意满满?
她怎么能够心平气和地对待他,对这个伤她如斯的男人这般宽容、如此大度?
丁岩望着她满足的笑靥,仿佛他的出现,已是她最大的安慰。但是她为什么不想想,当年他没有真切地交代就离开台湾,这时他没有确切地说明便贸然回国,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无情地一脚踩碎了她的心,她怎好再这么宽大地包容他?
她未免太豁然大度了!
丁岩几乎要把对她的心疼转成怒气,气她不懂得爱惜自己,到头来得到的却只是空梦一场!
他的沉默,让紫素感到心好慌话拉拉杂杂的,愈说愈乱。终于,她停了口。反正再这样漫无边际地扯下去,话题永远在核心的最外围打转。
骤然发病原本不在她的预想范围之中,丁岩返国以前,她反覆对着镜子练习最美的笑容、最甜的说话语调:甚至见到他时该如何呼吸吐纳,她都再三演练过了,她希望能以最完美的姿态令他长驻不走,可惜设想全落空了。
她一见他就掉泪,话没说完、人就晕了,他现在可怕了吧?
〃我给你找来好些资料。〃紫素强颜欢笑道。她示意要丁岩替她拿过来一个随身包包。〃是关于租赁房屋的。〃
〃租赁房屋。〃丁岩无意识地重复呢喃。
〃唉。我先前到你旧家去看过了,那边早已残败不堪,左邻右舍都要重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