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离(参商永离,伊怀永伤)-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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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何尝不是红了眼眶,却不知该怎样回答,脑海中尽是纷乱的人与事。好在总算是大致晓得了个故人旧事的大概:我那在天上做神仙的阿娘与在魔界做魔王的父君不知怎的便认识了,不止认识还相爱了,不止相爱还生了个孩子,不巧那个孩子就是身为被六界所不能容忍的神魔之后的我。阿娘临死前求她的这位好友广瑶神女挖了她的心脏,做出另一个世界以护我周全,这位广瑶神女答应了,却没守住我,被魔祖爨下余抢走了,于是才有那藏经阁中的两万三百四十八年的光阴。
眼泪不由自主地大颗滚落,我抬手去擦,擦完一颗又掉下一颗,我擦不过来,干脆扯了袖子来狠狠地抹,直把一张脸磨得通红,却依旧没办法止住眼泪,索性不管不顾地蹲下身子嚎啕大哭。
记忆中,我哭泣的次数屈指可数。
藏经阁中的两万来年我过得甚是没心没肺,虽看了不少本应是回肠伤气、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可那时我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自己一个人也体悟不了那许多,只图个乐子看;后来,少主救了我出来,与他度过的这二十六年是十分快活的,也未逮着一个机会哭上一哭。
细究一番,真真正正触动了心头而掉了泪的,有三回。
这头一回,乃是我逃出魔界,见着阳光那次,心下动容,觉得自由这个东西委实可爱,所以抹了几滴泪;
这第二回,乃是病重的少主为我挡下了不夜侯的一剑,奄奄一息,我抱着浑身是血的他差点哭到昏厥,还以为天都塌了;
这第三回,便是在我得知了一直心心念念了三百多年的、关于我爹娘的真相时。本以为我会感到多么激动,可到头来我却没那么多感想,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我那傻傻的阿娘。
恨她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我做了那么多。
沉默半晌,才低声宽慰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想了想又道:“她更不会怪你。”
广瑶听得后一句话,低低的陨涕忽然演变成了难以抑制的哭号。
她垂眸抽噎半晌,拼命地摇着头哭喊道:“可是我怪我自己。烟萝你知道吗?自心月狐星宿坠落消逝的那一刻起,房日兔星宿亦随着暗淡了两万余年。这两万余年里,我过得生不如死,一直在愧疚着你与你娘亲,记恨着魔祖与他全族!”
她脸上的泪痕未干,眸子依然往外泛着滚滚泪滴,却骤然扯出一个冷笑,滑稽异常:“不过我也值了,他既抢了你,那我便让他赔了儿子。也不算亏。”
愣了愣,从臂弯里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重复道:“赔了……儿子?”
她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自然,谁不晓得魔祖他只有一个儿子,宝贝得很。”
拳头狠狠地攥紧,我强迫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可越是强迫它越颤抖得厉害:“你对他的儿子,做了什么?”
星光熠熠的夜色下,她的脸亦是光怪陆离,美得失了真:“我呀,把他爹拆下来的灭尽定世界的碎片,插/进了他的胸膛。”她大张着嘴,笑出了声:“在颂秦的三魄消散前,他永远都不会好起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快意,却又那么绝望。
我慌了神。
无怪乎藏经阁初见时,我隐约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微弱气息;无怪乎大婚后的区区一劫便使他二竖为灾,销毁骨立……
泣不成声之时,听得孟章神君叹了一声,道:“你对他用情的确很深。想来,那位殿下亦是如此。藏经阁不过冠了个像样的名字罢了,实则乃是个铁狱铜笼。藏经阁外结界之森,就连我,也不得不望而生畏。”又是一叹,道:“然,纵是你们再相爱,神魔二界,乃至全天下,都不会让你们在一起。”
心底泛起浓浓悲哀,我自嘲一笑:“我晓得。我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不配爱人的。”
孟章神君安抚过广瑶,闻言微微一顿,道:“非也。既然你找到了你娘亲为你准备的这个灭尽定世界,念出了心月狐神咒,无论是误打误撞还是旁的什么,皆证明了你命不该此。我有法子救你。”
心中一动,忙不迭抬头问道:“是什么?”
他瞧着我,神色中似有哀矜:“只要你答应,今生今世,与他永不相见,与魔界永不相见。”
周身一寒,我抿着唇没有作声。
他并没有非要我即刻回答的意思,兀自道:“你娘临死前遗了三魄在世上,我寻了两万年,只寻着当中二魄。若将这三魄与这灭尽定世界一道注入你的身体,你便可融了你娘亲的一部分神识,涤去魔性,飞升为神女。”他停了停,温和一笑:“枉费我寻那最后一魄寻了万来年,原来这最后一魄,一直都在你身上,且为你遮了那兔子般的眼睛。”他打趣完,不忘正经道:“其余两魄,皆流落于人间。一魄叫一个妖族小兽吞了,我没费多大时力,拿东西换了过来,此时正揣在我身上;而另一魄,想必你也猜到了。”
我痛贯心膂,不愿面对,只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不错,那一魄,便是你的朋友,尹百濯。”
虽然我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可此刻听他不带感情地道出,还是使我眩目惊心了良久。
尹百濯身上那令我心安的熟悉的气息;他肩头有一枚牙印状的胎记;一样的喜爱绿色,常年着一身绿衣……我早已猜到,只是迟迟不愿承认罢了。
孟章神君很是善解人意:“你若不忍失了你那朋友,大不了我回头为他做一个身子,再给魂魄修补修补,左右不是什么难事。”
修补魂魄?他本就是一个魂魄所化,何来修补一说?
触着我探寻的目光,孟章神君一笑,娓娓道:“这个事,自然是有它个中的缘由。初初寻见尹百濯时,我便发觉,他的身上有两个气泽。这一个气泽来自神,乃是颂秦的一魄;这另一个气泽我实在认不出,只觉魔性甚重。经我多方打探,上至九重天南极生长大帝的神霄府,下至阴曹地府一殿秦广大王的玄明宫,皆未曾寻得这人一丝一迹。而我又无法敛尽周身仙气闯一闯魔界,为此,犯了十多年的难。后来……”他神色一僵,面色稍霁:“还是许未出世的祝融上神告知我,那位人间的尹百濯,乃是魔界唯一的小殿下缙川的灵体转世。此番青儿下凡历劫,投的乃是当朝公主的胎。这位小殿下曾欠下祝融上神的一个人情,青儿投胎后,他便也将自己的灵体投了公主的表弟胎,以保青儿周全。这便还了人情。而你在人间的那段日子里,他诓魔界自己病了,其实是去了人间,附了自个儿的灵体的身子伴你。只是真身与灵体无法重合,所以,那位小殿下是尹百濯的那些日子里,并无以往的记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我心不离此(3)
我凌乱了。
这故事中的人物关系不大清晰,起初我还能将就着理清,而后便彻底放弃了。甚么青儿甚么祝融上神,我一个都不认得。脑海中只频频回荡着一句话,乱了我的所有原则:原来缙川他就是尹百濯。
孟章神君见我纠结不已,解释道:“这其中的细节不需你体悟,这关键地方,我还未与你说透。两万年前,魔祖与广瑶那一战中,广瑶将灭尽定世界的碎片插入了那小殿下的胸膛,小殿下重伤,一躺就是百来年。但这小殿下也是人中龙凤,仅仅两万年,居然凭自己的修炼逼出了碎片,且破了藏经阁外的累累结界。这些个事情都发生在魔祖眼皮子底下,皆做的悄无声息,多年来,魔祖未察觉分毫。而尹百濯身上你娘的那一魄,正来自于灭尽定世界的碎片。碎片被缙川殿下逼了出来,那一魄便不知怎的,进了他灵体,且随着他灵体的转世,进了尹百濯的身子。”
情节太复杂,至此,我才勉强算是懂了个透彻。
尹百濯是少主的灵体转世,且他的身上,寄居了我阿娘的一魄。
孟章打断了我的思路,冷静道:“你究竟是怎样想的?是答应收了三魄为神,还是就此不伦不类地存活下去,被人窥伺利用,永生不灭?”
我垂着头不语。
他摇了摇头,似是无奈:“你这般犹豫,到底是为了你的那个朋友,还是为了魔族的小殿下?”
此话一语中的。
苍白着脸,我苦笑道:“君上可是修得了五神通中的他心通?”
话讲得如此明了,他谦虚一笑,道:“不过是依仗着年龄大了些,倚老卖老罢了。就我所知,通晓天眼通、天耳通的分别为九重天上的千里眼、顺风耳两位仙君,通晓神足通的唯有赤脚大仙,通晓宿命通的为西天梵境上的诸佛祖。这最后一神通他心通却不似前者广为人知,且世人多以为无人通晓此通。我本与他人一样如此认为,可有一次祝融……”此处一顿,笑意僵了僵,才道:“祝融上神他喝得多了,道出了真相。但凡是历经过洪荒时候黄帝蚩尤一战的人皆晓得,上古十大魔神之一的魔星、后土娘娘的亲弟弟后卿,乃是世上唯一通晓他心通的人。想必这亦是他被女娲娘娘、四御之三与地藏王联手封入魔渊的一个缘由罢。”他停下来歉意一笑:“唔……说得多了。”
我纠结之余不禁十分佩服,由衷赞叹:“神君委实铄古切今,五车腹笥。”
“不敢当。”他的脸上仍是和煦如春风般的微笑,却毫不留情地、一针见血地总结道:“无论如何,你和那位殿下都不可能在一起。并非仅仅碍于身份,且……”顿了一顿,脸上失了笑容:“他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
一句话有如晴天霹雳,我的世界,又一次崩塌了。
坐在地上的广瑶陡然低声道:“不仅如此,魔祖亦逼死了你娘亲……”
我大概晓得些什么了。呆呆地坐在地上,忽然想大醉一场。
可我没有酒。
孟章神君递过来一样东西,我恍惚地接了,凑到眼前一看,居然是个酒葫芦。遂笑了,涩涩地道:“君上还说自己不通晓他心通……”
他摇了摇头:“非也。我熟识一个姑娘,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总爱喝一杯,可她酒量又浅,一杯便是极限了。”神色颇为甜蜜。
灌了一口酒,咂咂嘴道:“这酒不错,但这姑娘的酒量也忒不济了。我喝酒从来都这样直接灌。”被他眉目间的笑意感染,亦笑了笑:“君上熟识的那位姑娘,定是君上的心爱之人吧。”
他倒也诚实,道:“是。”
我感慨道:“那个姑娘真是幸运。”又喝了口酒,抬起头认真地问道:“敢问君上,那个姑娘,是个什么身份?”
他愣了愣,似没反应过来我为何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待触及到我明亮的目光便明了了,又不愿欺瞒,良久才答道:“她是北海的公主,青儿。”
唔,青儿。想必孟章的意中人,便是与祝融上神有过一段孽缘的那位。罢,这等八卦与我相去较远,里头的主人公我也不认得,所以委实不感兴趣。也不戳破,了然地笑了笑:“果不其然,如此,便是一段天假因缘。”
“其实……”
摆了摆手打断他道:“你不必同我解释,这本就不是你的错。我与缙川纵使不是这样的身份,亦是命中注定无那缘业,此事强求不得。从前我小,不懂事,亦不懂情爱,甚至十分看不上这个玩意儿。又倔得很,一心想着寻母,荒了数十年与他一道的日子。眼下我倒是懂了情是个甚么东西爱又是个甚么东西,可也晚了。这几日我同他过得很好,能这么近地拥有他,我亦知足了。”笑了笑,晃着手中的酒葫芦,声音轻轻的:“爱情,不过是愿意为了他,而放弃他而已。君上,烟萝可否求您一件事?”
孟章神君的眸子燥涩,艰难道:“你且说来。”
“将我身上的阿娘的那一魄取出来。”
诚然,这是一个陈述句,而并非疑问句。
见他瞧着天际不语,我嫣然一笑:“君上尽快动手吧,否则一会儿魔界大军到了,我可就不好跟他们酣畅淋漓地干一仗了。”
他接过酒葫芦,喟然长叹道:“你娘亲是我座下的神女,性子沉静,与世无争,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照拂她。你是她的女儿,故而我于你,亦有一份责任。”他低下头看着我,神色不忍:“这灭尽定世界为你娘亲的心脏所化,你能凭意念操控它,也属寻常。只是……你果真已下定了决心?”
“果真。”我笃定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君上,我求求你,不要——”我听见广瑶的凄啭在空洞地回响。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早在我下定决心前,我便放弃了一切。放弃了我爱的人,放弃了爱我的人,放弃了我自己。
睁开眼,孟章神君正将一团碧色的神魄收入怀中,神色不定。
施施然站起身来,真心实意地冲他拜了一拜:“多谢君上相助,烟萝无以为报。若君上真心挂心烟萝的话,现下,便请君上带广瑶尽快离开此处罢。”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看了看呆坐于地上的广瑶,道:“好罢。既然你已决定,我只不过是做了本该做的而已,你不必谢我。若是遇了变,只管召唤我与广瑶。”
委实感谢他的理解,我笑着再拜一拜。
他扶起涕泗交颐、狼狈不堪的广瑶,回首与我道:“其实你黑眼睛的时候更好看些,现在总让我觉得像在同一只兔子精讲话。”
“君上,”我心下一动,叫住他:“烟萝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孟章神君脚下一停,转过身来:“你且说来。”
“我阿娘她,为什么这么喜欢绿色?”
他思虑一番,道:“不过是各有所喜罢了,固然也有些旁的缘故,说来算是特别。她十分喜欢一位凡人和尚的诗,甚至跑到人间四处搜罗他的诗集。这和尚并不大出名,写绿写的极多。奈何待她下了凡,才发现这名和尚早已涅槃多年,连他所处的那个朝代都覆灭了不知多久。她回到九重天后怅然了好些时日,我难得见她对什么东西这样上心,便遣了广安下界找来了一本,预备给她。甚是好奇究竟什么样的诗才能讨得颂秦的欢心,便先翻了翻,谁知竟发觉尽是些胡闹言语,什么‘无量劫来,七颠八倒’、‘楼阁门开,从这里入’。唯有一句‘幽鸟绵蛮,烟萝锁翠’,还算不错。不想她却道,这才说明了这名和尚过得自在潇洒。我看这释家和尚写绿写得这样多,不过是找不着旁的什么词罢了。”
我发觉这孟章神君来了兴致的时候可谓是十分兴致。
“幽鸟绵蛮,烟萝锁翠……”眸色暗了暗,低低重复道:“如此,我的名字盖是出自那里的吧。”
“这倒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