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罪_by春从春游-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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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来时,蓄着一头银白长发的尘寰无论走到哪里都免不了引人侧目,被当作异类已不是一次两次,尘寰对这种猜度的目光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然,直到遇见了另外一个异类——
说是异类绝对没有夸张,那个人的头发颜色比尘寰亮、长度比尘寰长,一旦脱了那件僧袍,便完全没有出家人的模样可寻,但他偏偏是殿内除了首座之外、最受众人尊崇的焦点所在,人人都说他是灵犀神子的入世凡胎,百年也不过仅有一次轮回。
尘寰修佛,却不全然信佛,其性格有时候偏执到了不通情理的地步,因此他对这个名为天雨妙华的神殿善师,从一开始就怀抱着本能的戒备之意,每每两人不经意在藏经阁遇见,尘寰浑身上下便毫不掩饰的散发出不屑的嚣狂气息。
对此天雨妙华并不介意,他的眼神始终柔和得像一潭清盈碧水,温吞的表情融入浑然天成的圣洁姿态,平静得不若少年之人。
彼此之间关系的破冰缘于一次辩佛圣会,那时在正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各抒己见,辩论从金乌东升持续到斜阳西坠,如此循回三个昼夜方以无果告终,争论激烈可谓是史无前例,神殿众人无不由衷钦佩。此后尘寰便常常造访善师殿,名曰探讨佛理,实则是咽不下当日闷气,一心想与天雨妙华一较高下,奈何却没有一次能够如愿。
时近冬日,那年优昙山上气候突然变冷。为了方便御寒,大多数僧侣都选择与同伴共枕而眠,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好不热闹。尘寰是畏寒的,当初在阇黎佛刹的时候还可以靠着厚厚的被褥过冬,彼时神殿的气候却是比佛刹更为阴冷湿重,单纯靠被褥御寒显然是过于勉强了。但尘寰个性固执,又不喜闹,硬是强撑着不肯与人共眠,结果落下了病根,某日生病后竟是一发不可收拾,接连数天卧倒在床,最后几乎连行走的气力也没有了。
天雨妙华不顾尘寰的激烈反对,径自把自己的被褥搬到了他的寝室,一来白日里方便照顾、二来夜里也能为他驱寒养病。起初,尘寰怎么也习惯不了身边有人同榻而眠,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视为劲敌的对手,因而那段时间几乎是夜不能寐,病情愈发严重起来。天雨妙华见状,索性也不睡了,夜夜拖着人谈古论今,兴致好时还会在他耳边低声颂唱,每每惹得尘寰勃然大怒:“天雨妙华,你给我唱往生咒是什么意思?!”
“你不喜欢往生咒?那我给你唱大悲咒吧!”
“……”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尘寰渐渐的习惯了睡觉时身边有人陪着,也习惯了那夜夜梦回的轻柔曲调,那个记忆中最为寒酷的冬日,就在这样莫名所以的温暖中,几成一道刻骨铭心的印迹……如今每每想起,心口便会绞痛不已。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
那个人毁了他与他永世修行的梦想、毁了一代神子的毕生荣耀、更摧毁了他从过去到未来的全部信仰……
这种感觉不是愤怒,却比愤怒更炽热;这种情绪不是伤怀,却比伤怀更揪心。
明明知晓那是万劫不复的红尘迷障,为何却还要选择沦陷?站在究心洞前,尘寰蓦然感到了一阵深深的失落,个中缘由他不懂……也从来不想懂。
“法师?”年轻的沙弥见尘寰心不在焉,不由得出声轻唤。
猛地回过神来,尘寰的表情已然恢复了先前的淡漠:“……帮我把戒心枷锁带上吧。”
“……是。”
……尖锐的铁刺扎进了皮肉,鲜血流了出来。
小沙弥的手在微微发抖,眼睫亦忍不住轻颤:“……法师,好了。”
“嗯。”尘寰似是无知无觉一般,举步朝洞口走去。
“等等!……”
“何事?”尘寰脚步顿住,却是背对着洞外众人。
“法师真的要闭关三十年吗?”小沙弥说着,眸色泫然欲泣。
尘寰不语,时间仿若瞬间定格,在场众人莫不屏息静气。
“罪生缘灭,现在的尘寰不足以领导神殿,或许三十年的时间仍是太短。”
“可是……”
“莫再多言,一切随缘吧——”
佛赐众生梵心,愚人却使之蒙尘,勘不破迷障、放不下尘缘、修不得自在,面临抉择,有时候并非是因为疏忽而错过,而是因为这样的心……早已失去拥有的资格。
番外(二)
凤非罹知道这是梦,十年前的自己未及束冠,单薄的身形犹带着几分贫弱。
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地上横陈的人体几乎铺满了通路,散发出阵阵腐臭的味道。
“咳、咳咳……”瘦弱的少年忍不住把头埋在妇人胸前,闷声咳嗽不止,“娘……我好饿哦……”
“小罹乖,爹出去打猎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伴随着妇人轻柔的语调,少年眸中燃起一抹雀跃之色:“我们去外面找爹好不好?这里这么多死人,我不想待在这里!”
“小罹怕死吗?”
“有爹和娘在,小罹不怕。”
少年的笑容明靥,眉眼之间姣丽非常。
“待在这里,外面的村民会给我们送食物过来啊,所以不能随便离开的。”
“可是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啦……”少年小小声的呢喃,语调带着些许不满。
“也许是他们有什么事耽搁了吧?耐心等等,总是会有人来的。”
“可是……”少年还想再说什么,外面蓦然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啊,你看,他们不是来了么?”妇人难掩欣喜的语调,几乎是立刻起身走到门前,但扶在门边的手却瞬时僵住,迟迟没有动作——透过门缝,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火把,映得密林上空有如白昼。
“娘,他们在干什么?”少年不知何时挤到妇人身边,好奇的往门外张望。
“嘘——”妇人捂住少年的口,神思慌乱。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荜拨的杂响,刺鼻的烟味袭来,浓浓的黑雾瞬间腾空而起。
少年目不转睛的扒着门缝,心中满是不解。
倏然,人群喧哗不止,片刻之后,一个中年男子奋不顾身的冲进了火场。
“啊!是爹!爹!我和娘在这里!”少年顾不得妇人忧心的目光,猛地拉开了门板。
“小罹!你没事吧?”男子一把将少年搂在怀里,激动的神情稍有平复。
“我没事……”
“走,爹带你们出去!”
男子单手把少年抱起,另一只手则是牵着妇人往外走。
三人走了没多久,立刻被村民层层围住,硬生生挡住了去路。
“今日你们休想走出树海!”
“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你们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吧!”
“对啊,要是让你们活着离开,不知道还会连累多少村民!”
……
正在群情激忿时,蓦然传来佛者无奈的一声叹息:“大家稍安勿躁,事关三条人命,草率不得。”
“可是大师……”
“杀人取命万万不可,请诸位勿再多言。”慧心语罢,转而望向人群中央,“三位施主,劳烦你们暂时留在此地,可以吗?”
“大师的意思是?”或许是出于对佛者的敬重,男子的语调缓和了许多。
“待我回神殿与众人商讨过后,自然会给施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嗯,多谢大师。”
村民见状,纵使心中不平,却也无可奈何。
“惠心,这么做好吗。”始终在一旁静观的惠净蓦然开口,眉宇肃然。
“……你还有其他更好的做法吗?”
“罢了,走吧。”
慈悲的佛者没有料到——从村民离去到再度卷土重来,其间不过间隔了短短三个时辰。
这一回没有随行的僧侣劝诫,躁动的村民宛如一群发了狂的野兽,男子和妇人敌不过众人的蛮力,被捆上了用薪柴堆就的木架台。
“放了我爹!放开我娘!你们这群畜牲!……”少年哭闹不止,奈何被村人压住了手脚,怎么也动弹不得。
“求求你们,放了小罹……他年纪还小,求求你们!……”妇人声泪俱下,颤抖的语调带着掩饰不住的深深恐惧。
男子只失了魂一般哈哈大笑,嘴里喃喃道:“是我错了!我不该相信你们……不该相信你们!……哈哈!”
……熊熊燃烧的烈焰映红了夜空,由树海传出的哀嚎声震荡山林,足可令闻者惊心、见者胆寒。
不知道过了多久,面前只余一堆焦土,少年喊哑了嗓子,身体失了气力,哭声却未曾歇止……泪珠扑簌簌的砸落尘埃,衣衫也湿了满襟。
村民们面面相觑,迟疑着没有下手。
“唉,还等什么?斩草不除根,以后祸害无穷啊!”
“可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不要为一时的仁慈而后悔终生!你要是下不了手,那就由我来吧!”男子眸中精光一闪,劈手夺过了火把。
少年瞪大了双眼,本能的感到一阵惊恐:“李叔……不要!求求你……不要!……”
“小凤,李叔也是迫不得已!你爹娘走了,你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意思?不如让李叔送你一程,早日下去与他们团聚吧!”
男子说着,用力将少年推倒在柴堆上,作势要扔出手里的火把。
彼时正当千钧一发,神殿众武僧抬着一顶白色宽木的骄舆疾步而至,气势恢宏引人侧目。
“这是……”
村民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惶恐。
“……放了他罢。”
幽然一声轻叹,帘幔掀开,从骄舆上下来一名红发溯腰的少年,双足踏地,宛如神祗降世,圣洁灵气浑然天成。
“啊,是神子!”
“请神子恕罪!……”
村民素闻神子圣名,却并非人人有幸得见,如今亲眼看到,莫不心潮澎湃,纷纷跪地拜服。
“此子身患重疾,神殿亦知晓你们的顾虑,但杀人绝命的做法未免太过极端,我在此想众人保证,绝不将人带离树海,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们请回罢。”
多数村民本已心虚,此时得了神子指令,顿时如蒙大赦,纷纷散离。
“你们也回去吧。”
“这……”
“神殿尚在等待你们的回禀,去吧。”
众武僧闻言,只好点头离去。
……满目焦黑的荒林里,顿时只余两名年纪相当的少年,只不过一个圣洁宛若天神,一个狼狈至于破败。
番外(三)
七夕临近的时候,村口月老庙的香火异常鼎盛。
庙门前的古木已有百年树龄,纷错的枝桠上绣带飘扬,一卷卷写有名牌的卷轴挂在树间,沉沉的压弯了枝头。
天雨妙华自庙前经过时心思一动,不觉加快了回程的步伐。
回到树海不见凤非罹,找遍了整座冥府也不见人影,天雨妙华心头一紧,倏而转身朝梅林疾行而去。
“……你果然在这里。”喃喃一声轻叹,天雨妙华显然是松了口气。
凤非罹似乎是陷入了深深的梦魇之中,既没回头也不应声,额头却沁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
“……非罹,醒醒。”天雨妙华伸手揽过他的双肩,小心翼翼的把他捂在心口的手握在掌心。
“咳、咳咳!……”
凤非罹睁眼的瞬间,便是一阵猛烈的呛咳。
“你没事吧?”天雨妙华的眼神染着淡淡的忧色,“又做噩梦了?”
“……你不是走了吗,还回来做什么。”凤非罹不着痕迹的挣开他的手,表情嫌恶。
“走?”天雨妙华面色微变,“我只是见府里的药草用得差不多了,所以去了一趟市集……”
“市集?”凤非罹打断了他的话,“你就不怕村民认出你?”
“我出门的时候戴了围脖,他们认不出来的。”说到这里,天雨妙华微微一笑,两颊露出浅浅的梨涡,竟显出了几分淘气的样子。
凤非罹冷哼一声,并不说话。
“你以为我回神殿了?”
“这也不无可能,不是么。”
“……下次出门,我会先告诉你一声。”
“没有这个必要,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一切与我无关。”
“生气对你的身体不好——”
“我的身体状况如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凤非罹唇角微弯,面上的笑意显得愈发凉薄,“你明知我命不久矣,为何还要费尽心力的照顾我?你究竟想证明什么呢?”
“……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哼。”
“……如果你非要这般曲解我的心意,那我无话可说,但你记住,我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天雨妙华的表情如此严肃,凤非罹不觉心中一凛。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凤非罹是被天雨妙华硬拉着起身的,因而语调十分不悦:“要去哪里?”
“跟我来就对了。”天雨妙华也不解释,想了想又从袖间摸出一条绸巾替凤非罹围上。
“喂,你这是干什么?”
“虽然你不穿白衣不撑红伞时大家估计也认不出来,但凡事都有万一,还是小心为好。”
天雨妙华笑得温润无害,倒是凤非罹怔怔的望着,一时竟忘了说话。
不大的庙宇毗邻着清水湖而建,纵然天色已暮,依旧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凤非罹习惯了在树海离群索居的日子,对于这样的场面睽违已久,乍然身处人潮之中,不免显出了几分窘态。
天雨妙华神态自若,一直走到门槛前方才止住了脚步。
“你到底想做什么?”凤非罹压低了语调,面色十分不悦。
天雨妙华笑而不答,只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
九尺供台上,月老像慈眉善目,案前多是年轻的爱侣虔诚跪拜,少有像天雨妙华和凤非罹这样的香客,因而引得不少人频频侧目。
凤非罹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转身要走时却觉手心忽沉,旋即与天雨妙华一同跪跌在蒲团之上……
“若说前世月老与我情同知己,你相信么?”天雨妙华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在凤非罹耳边低语。
“……我看你不是什么神子入世,你根本就是个神棍吧?”
“也许吧!”天雨妙华仍是温文尔雅的笑着,一点也没有气恼的样子,“听人说这里的月老像很灵的,不如我们也来许愿吧。”
“……”
凤非罹望着他璨烂的笑颜,嘲讽的话语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胸口鼓噪不安,似乎有什么就要破壳而出了——
及至出了庙堂,众人的目光仍然在两人身上留连不止,天雨妙华却像毫不介意一般,径自往签台走去。
解签的庙祝毕竟同为佛门中人,洞察力比之常人更加敏锐,此番抬眸见到天雨妙华,顿时神色大变,慌慌忙忙想要起身,却听得一道温润嗓音说:“大师不必多礼,我只是来求名牌的。”
“咦?可是、这、这……”庙祝显然是吃了一惊,连带着说话也结巴起来。
“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问题……”
天雨妙华拿了名牌和卷轴,顺手将银两放下,而后转身离去。
一旁的凤非罹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此时更是满脸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