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3-灯火楼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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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古应春便要求福克,就谈好的利率再减若干,福克自然不悦,便有了争执的模样。其间当然也牵涉到汇丰的利益,所以凯密伦亦有意见发表。
最后,古应春说了句:“好吧!就照原议。”洋人都不响了。
“怎么样?”胡雪岩问:“肯不肯减?”
“福克跟凯密伦说:以前是一钱二分五。这回一钱一分已经减了。我跟他们说:你不能让胡先生没面子。总算勉强答应在一钱以内,九分七厘五。”
“是年息?”
“当然是年息。”
于是胡雪岩转眼看着左宗棠,一面掐指甲,一面说道:“年息九分七厘五,合着月息只有八厘一毫二丝五。四百万两一个月的息钱是三万两千五,六个月也不过二十万银子。头两年只付息,不还本,第三年起始,每年拔还一百万,四年还清。大人看,这个章程行不行?”
“一共是六年。”
“是。”胡雪岩答说:“头两年只付息,不还本,我是磨了好久才磨下来的。这一两年各省关有余力还以前的洋款,就宽裕得多了。”
“好,好!”左宗棠连赞两声,然后俯身向前,很关切地问:“要不要海关出票?”
“不要!”胡雪岩响亮地回答。
“只要陕甘出票?”
“是。只凭‘陕甘总督部堂’的关防就足够了。”
左宗棠连连点头,表示满意,但也不免感慨系之,“陕甘总督的关防,总算也值钱了!”接着还叹口气:“唉!”
“事在人为。”胡雪岩说:“陕西。甘肃是最穷最苦最偏僻的省份。除
了俄国以外,哪怕是久住中国的外国人,也不晓得陕甘在哪里?如今不同了,都晓得陕甘有位左爵爷,洋人敬重大人的威名,连带陕甘总督的关防,比直隶两江还管用。“说到这里,他转脸关照古应春:”你问他们,如果李合肥要借洋款,他们要不要直隶总督衙门的印票。“
古应春跟福克、凯密伦各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等他们回答以后才说:“都说还是要关票。”
听得这一句,左宗棠笑逐颜开,他一直自以为勋业过于李鸿章,如今则连办洋务都凌驾其上了。这份得意,自是非同小可。
“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三两天后就出奏,这回宝中堂应该不会有后言了。”
胡雪岩不懂“后言”二字,不过意思可以猜得出来,而且他也有把握能使得宝釜服帖。因而提出最要紧的一句话。
“有一层要先跟大人回明白,如今既然仍旧要汇丰来领头调度,那就仍旧要总理衙门给英国公使一个照会。”
“这是一定的道理。我知道。”
“还有一层,要请大人的示,是不是仍旧请大人给我一道札子。”
下行公事叫“札子”,指令如何办理?左宗棠答说:“这不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是陕西驻上海转运局的委员,应该杨制军下札子给你。”
“是!不过,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不要紧。”
“同样是陕甘总督衙门下的札子,分量不一样。如果是大人的札子,我办事就方便得多了。”
“呃,呃!我明白了。”
左宗棠心想,杨昌浚的威望不够,胡雪岩即不能见重于人,为他办事顺利起见,这个障碍得替他消除。
盘算了好一会,有个变通办法,“这样”,他说,“只要是牵涉到洋人,总署都管得到的,我在奏折上特为你叙一笔,请旨下总理衙门札饬道员胡某某遵照办理。你看如何?”
胡雪岩喜出望外,因为这一来就是受命于恭亲王,声价又抬高了。不过,表面上却不敢有何形色,而用微感无奈的神情说:“如果大人不便下札子给我,那也就只好请总理衙门下了。”
“好!这就说定了。”左宗棠接着又说:“雪岩,我们打个商量,西边境况很窘,刘毅斋又要撤勇,打发的盘川还不知道在哪里?你能不能先凑一百万,尽快解到杨石泉那里。”
毅斋、石泉分别是刘锦棠、杨昌浚的别号。胡雪岩责无旁贷,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时有一名听差,悄然到左宗棠身边说了句话,他便问道:“这两个洋朋友,会不会用筷子?”
左宗棠是打算留福克与凯密伦吃饭。胡雪岩觉得大可不必,便即答说:“大人不必费心了。”
“那么,你留下来陪我谈谈。”
“是。”
见此光景,古应春便向洋人表示,公事已经谈妥,应该告辞了。接着便站起来请了个安,洋人亦起立鞠躬。左宗棠要送客,胡雪岩劝住,说是由他
代送,乘此机会可跟古应春说几句话。
“应春,你把他们送回去了,交代给陪他们的人,空出身体来办两件事。”
胡雪岩交代,一件是跟汪惟贤去谈,能不能在京里与天津两处地方,筹划出一百万现银?
“这件事马上要有回音。”胡雪岩轻声说道:“左大人一开了话匣子,先讲西征功劳,再骂曾文正,这顿饭吃下来,起码三个钟头,你三点钟以前来,我一定还在这里。”
“好!还有一件呢?”
“还有一件,你倒问问福克,王府井大街的德国洋行里,有没有望远镜、挂表。如果有,你问他有多少,先把它定下来。”
“喔,”古应春明白了,是左宗棠应醇王之邀,到神机营“看操”,作犒赏用的,便即问说:“有是一定有的。不知道要多少?”
现在还不知道。你先问了再说。“
古应春答应着,陪着洋人回阜康福。下午三点钟复又回到贤良寺,果然,那顿午饭尚未结束,他在花厅外面等待时,听得左宗棠正在谈“湖湘子弟满天山”的盛况,中气十足,毫无倦容,看来还得有些时候才会散。
古应春心想,胡雪岩急于要知道交办两事的结果,无非是即席可以向左宗棠报告。既然如此,就不必等着面谈,写个条于通知他好了。
打定主意,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洋纸笔记本来,撕一张纸,抽出本子上所附的铅笔,蘸一点口水,写道:“现银此间有三十万,天津约十余万。镜表各约百余具,已付定。惟大小参差不齐。”
这张字条传至席面时,为左宗棠发现问起,胡雪岩正好开口,“回大人,”
他说:“京里现银可以凑五十万,一两日内就解出去,另外一半,等我回上海以后,马上去想法子。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能有一半先解,其余慢一点不要紧。”
“是。”胡雪岩又问:“听说醇亲王要请大人到神机营去看操?”
“有这回事”。“一提到此,左宗棠的精神又来了,”神机营是八旗劲旅中的精华。醇王现在以皇上本身父的身分,别样政务都不能管,只管神机营,上头对神机营的看重,可想而知。李少荃在北洋好几年了,醇王从未请他去看过操,我一到京,头一回见面,他就约我,要我定日子,他好下令会操。我心里想,人家敬重我,我不能不替醇王做面子。想等你来了商量,应该怎么样犒赏?“
“大人的意思呢?”
“我想每人犒赏五两银子,按人数照算。”
“神机营的士兵,不过万把人,五、六万银子的事,我替大人预备好了。”
胡雪岩又说:“不过现银只能犒赏士兵,对官长似乎不大妥当。”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
“我看送东西好了。送当然也要实用,而且是军用。我有个主意,大人看能不能用。”
“你说。”
“每人送一架望远镜、一个挂表。”
话刚完,左宗棠便击案称赞,“这两佯东西好!很切实用。”他说:“神机营的官长一百多,要一百多份,不知道备得齐,备不齐?”
“大人定了主意,我马上写信到上海,尽快送来。我想日子上一定来得
及。“胡雪岩紧接着说:”大人去看操的日子,最好等借洋款的事办妥了再定。不然,恐怕有人会说闲话,说大人很阔,西饷一定很宽裕,洋款缓一缓不要紧。“
不等他话完,左宗棠便连连点着头说:“你倒提醒了我。此事虽小,足以影响大局。我准定照你的话办。”
“是!”胡雪岩问:“大人还有什么交代?”
“一时倒想不起,想起来再跟你谈。”左宗棠说:“借洋款的章程,你马上写个节略来,我尽明天一天办好奏稿递上去,倘或顺利的话,大概三五大就定局了。”
“是!”胡雪岩说道:“明天我想跟大人告一天假,办办私事。后来来伺侯。”
“后天如果没事也不必来。有事我会随时派人来招呼你,你尽管办你自己的事去好了。”
于是胡雪岩告辞回阜康福,先请杨师爷将借洋款的条件写成一个节略,即刻派人送到贤良寺。然后向古应春细问到海岳山房接头的经过。
“应春,你知道的,为了去年买水雷的价钱,福德多嘴泄了底,左大人对我已经起疑心了。这件事我心里很难过,所以这趟借洋款,除了大家该得的好处以外,我不但分文不要,而且预备贴几万银子,一定要把这件事办成功。办成功不算,还要办得漂亮,要叫左大人心里舒服,倘或宝中堂罗嗦,就算办成功,他也不会高兴,所以宝中堂那里,一定要摆平,能听他说一句:这笔洋款借得划算,我这几万银子,花得就值了。”
“小爷叔的心思,我是早看出来了。不过,我想也不必把钱花在宝中堂一个人身上,他手下的人也是要紧的。”古应春问道:“小爷叔预备花多少。”
“这个数。”胡雪岩将手一伸。
“那么,送四万,留一万作开销。”
“好的。你跟徐筱云去商量,看这条路子应该怎么样走通?”
第二天三月初九,徐彼云不待去请,自己来访,胡雪岩不在,由古应春接待,他告诉古应春说,左宗棠的奏槁是他办的,已经誊正呈递。不过,三五天内,决不会有结果,因为恭亲王为福晋安葬,请了七天假,而这件大事,非恭亲王来议不可。
“这样说,宝中堂也不能起作用?”
“不,不!有作用的,恭王听他的话,而且凡是到了这个地位,不管怎么样,败事总是有余的。”
“筱翁,这么说,胡大先生要重重拜托你,海岳山房我去过了,跟老朱谈得很好。胡大先生要我跟筱翁商量,这条路子一定要走通,你看该送多少?”
“借洋款的条件比过去都好,我的奏稿上写得很切实,事情一定可成,不送亦可,要送,有这差不多了。”说着,徐用仪示以一指。
“筱翁,‘差不多’不够,要势在必成。”
“多送当然更保险,不过钱要用在刀口上。”徐用仪问道:“明天你会去贤良寺不会?”
“会去,明天我带洋人给左大人去辞行。”
“那么,我们明天中午在贤良寺见,到时候我再跟你谈。”
第二天中午胡雪岩、古应春带着两个洋人,都到了贤良寺,静等左宗棠
自军机处散值回寓,以便辞行。哪知一等等到下午三点半钟,还不见人影,亦无消息。宫门申正下钥,申正就是四点钟,通常军机处自大臣至章京人,最迟未正二刻,也就是两点半钟,一定已走得光光,而左宗棠到此时尚未出宫,是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只怕宫里出事了。”胡雪岩悄悄跟古应春耳语:“莫非西太后的病,起了变化?”
一语未终,只见徐用仪匆匆而来,他也顾不得行礼,一把将胡雪岩拉到僻处,低声说道:“左大人叫我来送个信,洋人慢点走,事情或许会有波折。”
“怎么?”胡雪岩又问:“左大人何以到现在还不出宫。”
“宫里出了件意想不到的怪事。”徐用仪的声音越发低了,“今天军机没有叫起,说太后受了寒,人不舒服。大家都当是感冒,到内奏事处看药方,管事太监说没有发下来。后来听内务府的人说,是昨天下午发的病,突然之间,口吐白沫,象发羊癫疯。今天到现在为止,已经请了三次脉,早晨一次,午时一次,未时一次,人只怕不中用了。”
“慢慢,筱翁,”胡雪岩问道:“你说是东太后,还是西太后?”
“是东太后。”
“东太后?”胡雪岩越发诧异。
“自然是东太后。西太后好久不视朝,因为东太后违和,军机才没有叫起。”
“喔。”胡雪岩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来把洋人留下来。”
于是胡雪岩向古应春密言经过,关照他先带洋人回去,随便找个理由,请他们暂留几天。
“如果东太后真的驾崩了,宫里要办丧事,洋款的事就会搁下来。”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
“这一搁下来,”古应春答非所问地:“人家款子早已筹好了,吃利息犹在其次,倘或一搁搁得不办了,对人家怎么交代?”
“这不会的。”胡雪岩说:“吃利息还是小焉者也,刘毅斋、杨石泉筹饷急如星火,这上头耽误了才是大事。”
“那么,大先生,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呢?”
“自然是独断独行,办了再说。”
以左宗棠的性情,这是可能的,但古应春终有疑惑,因为四百万银子到底不是个小数目,左宗棠即令有魄力,也不敢如此擅专。
左宗棠是过了四点才回贤良寺的,一到就传胡雪岩,“国将大变!”他一开口就发感慨,接着又说:“应变要早。你告诉福克他们,事情就算定局了,请他们一回上海就预备款子。印票现成,我带得有盖了陕甘总督关防的空白文书,一填就是,让他们带了去。”
果如胡雪岩所料,但他不能不为左宗棠的前程着想,“大人,”他很直爽地说,“数目太大,将来宝大人会不会说闲话?”
“说闲话也是没法子的事。”左宗棠又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现在连‘君命’都没有,我辈身为勋臣,与国同休戚,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