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三十年(上下)-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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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40%。这一年还是《破产法》颁布的第十个年头。从1986年到1990年,全国破产的国有企业只有121家。到1996年,企业破产达到高潮,总计6 232家,超过了过去9年的总和。
自1992年7月国务院发布《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转换经营机制条例》,宣布全面落实14项自主权之后,在决策层看来,该给的自主权已经全部下放了,接下来就应该是企业八仙过海,到市场上去各显神通了。但事实却让人非常沮丧,绝大多数国有企业在竞争中一触即溃。国家经贸委向全国国有企业推出的改革典型是邯郸钢铁公司。“邯钢经验”归纳起来有两条:一是“模拟市场”,采用最终产品的市场价格来“模拟”确定内部转移价格,形成一个以保障全厂目标利润为中心、由十几万个指标组成的成本控制体系:二是“成本否决”,就是将成本作为影响、诱导和矫正员工行为的杠杆,无论其他指标完成得多好,只要突破了分配给分厂、班组或个人的目标成本,工资和奖金就要受到影响。“邯钢经验”被认为是国有企业提高效率的最佳模式,国务院专门转发了经贸委和冶金部的报告,号召全国国有企业“向邯钢学习”,这么高的规格在“工业学大庆”之后还是第一次。不过,邯钢也是30年企业史上最后一个全国性的“改革典型”,邯钢的做法从根本上说就是美国百年前的“泰罗制”翻版,其“成本否决”也就是“泰罗制”的标准成本制度,它们主要用于提高生产或作业效率,但是并不能解决那些产品的市场销路问题,更不触及企业产权制度的创新。
由于效益不彰,国有企业的亏损面在这些年有增无减。国家统计局对天津、哈尔滨、沈阳、成都等15个大中城市的2 600家国有工业企业的调查显示,到1994年末,这些企业的资产总额为2 544亿元,负债却达2007亿元,企业负债率平均高达78。9%,与10年前相比,资产增长了4。1倍,债务则增长了8。6倍。很多企业每天还在生产,但是制造出来的产品往往从生产线上搬下来,就直接拉进了仓库。到1996年底,全国乡以上工业企业的库存产品总值已经达到1。32万亿元,而在1991年,这个数字是0。13万亿元。发生在最大工业城市上海的景象是一个缩影。从1990年到1999年,上海一直在进行“退二进三”(退出第二产业,进入第三产业)的城市战略转型,大量的工业企业被解体或迁出中心市区,这是一个十分痛苦和艰难的过程。近10年间,创造过无数辉煌的上海纺织业先后破产终结41家,销号200多家老企业,棉纺锭从原来的250万锭压缩到70万锭,60万纺织职工(主要是女性工人)下岗分流。这期间,上海失业人口的年均增长速度高达9。53%,其中1990~1995年间的年均增长率更是高达13。17%——而这仅是登记失业人数。上海的景象在国内其他老工业基地大量存在,必须记录的是,数以千万计的老国营企业职工们为城市经济的改革付出了巨大的的代价。
1995年9月,《人民日报》刊登了长篇经济分析文章《来自“八五”(1991~1995)的报告》,用极大的篇幅谈论了国有企业面临的三大困境。一是亏损居高不下,国有企业的亏损数每年以14。2%的速度增加,年均亏损超过500亿元,在全部亏损企业中,国有企业占70%以上。二是企业资金的使用效率低下,库存产品每年以30%的速度增长,超过生产增长速度至少10个百分点。三是国有工业综合经济效率指数比“七五”时期(1986~1990)下降5。4%,资金利税率和成本利润率都低于非国有企业。这年7月份,国家体改委宣布,开始于1994年的百家现代企业试点工作将延期一年,也即从原定的1996年底延至1997年底。公开宣布一项重大改革“延期”,这还是改革开放后的头一遭,从中人们都体味出了试点改革的百般艰辛。
在1996年,所有的危机都远如天边一朵若有若无的乌云。人们目力所及的是一幅玫瑰色的前景,消费市场空前活跃与繁荣,本土公司充满活力和激情。在全球范围内,中国的渐进式改革看上去也是最成功的。北方的俄罗斯经济正陷入困境,自1992年推行“休克疗法”和大规模私有化经济改革以来,俄罗斯出现严重的通货膨胀,宏观经济持续下滑,居民实际生活水平下降30%~40%,甚至连人均寿命都减少了3。6年,婴儿死亡率高达15。9%,成为世界上婴儿死亡率最高的国家。为了支持叶利钦政府,西方提出了102亿美元的紧急援助计划。《新闻周刊》在今年的一篇报道中写道:“中国正在每一个领域制造令人惊奇的巨大影响,从台湾海峡到美国商店的地板,这都是1979年邓小平实行改革开放的时候所没有被预见到的。一个强大的中国开始出现。作为一股经济力量,中国正进入和改变着全球市场,有些时候甚至制定了他们自己的游戏规则。”未来学家约翰奈斯比特在新出版的《亚洲大趋势》中预言亚洲将会成为世界经济的中心,而中国无疑将成为亚洲的中心。这段文字被人一再地引用,其实,这位大胡子的美国人在那本书里还说过一句更有寓意的话却被人们忽视了。他说,“中国经济发展的目标不是去赶超美国,而是应该造福于中国人。”在这一年,更让人们满怀憧憬的是,来年将是香港的回归之年,百年耻辱将一日洗去。在很多人看来,“中国世纪”的脚步声真的已经倾耳可闻了。受乐观景气的影响,上海的股市从年初的537点上涨到了11月的1 200点。
这种高昂的民族自豪情绪还十分生动地体现在两本畅销书上。
5月,一本《中国可以说不——冷战后时代的政治与情感抉择》的政治评论著作一面市就引发热浪,首版发行5万册,只用了二十多天就一售而空。这本书的5位作者都是大学毕业不久、30岁上下的文化青年。书名明显受到6年前那本著名的《日本可以说不》的影响,而其民族自豪的色彩也同样浓烈。90年代中期,中美之间自1989年以来的紧张关系仍在持续。美国政府游说各国抵制北京承办2000年奥运会,并对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多方阻拦。1994年,赖斯特布朗发表研究报告《谁来养活中国》。根据他的计算,中国未来30年的粮食产量将呈下降趋势,不但中国养活不了中国人,就是全世界也养活不了。“布朗报告”引发了很大的国际震撼和中国民众的愤怒。《中国可以说不》一书最重要的观点,是对美国的超级大国地位提出质疑,并猛烈批判中国国内的崇美、亲美思潮,进而大胆地为中国的崛起呐喊。在“前言”中作者写道,“美国谁也领导不了,它只能领导它自己;日本谁也领导不了,它有时连自己都无法领导;中国谁也不想领导,中国只想领导自己。”这本书被迅速翻译到美国和日本,美国驻华使馆还专门约请作者交谈,这被视为中国民族主义思潮高涨的一个象征性事件。①《中国可以说不》的作者是张藏藏、宋强、乔边、古清生、汤正宇。1996年,中国出现了多本以反击美国霸权主义为主题的政论类图书,影响较大的还有李希光的《妖魔化中国的背后》。
到了年底,一本商业图书引起了同样的轰动。曾经担任过联想公司公共关系部总经理的陈惠湘写出了《联想为什么》。作者以亲身经历叙述了联想公司的成长历程,以及其间形成的管理思想和经营模式。这应该算是第一本以中国现代公司为研究标本的商业书籍。联想被认为是中国崛起中的一个榜样,作者写道:“学完美国学日本,到头来能不能解决中国企业的问题?中国需要研究自己,中国需要集体英雄主义。”在书的封底,编辑者更是用黑体字醒目地提示说:“在这本书面前,我们只需深思一个问题:我们该怎样爱自己的祖国?”
这种貌似深邃的题背后,无疑激荡着一股倔犟的、舍我其谁的浩然之气。
但是,世界真的如此令人着迷吗?
标题: 1997:世界不再令人着迷内容:
垮了……垮了……垮了……垮了……
——泰国司机,1997年
元旦那天,北京小雪。住在北京三○一医院的邓小平让人打开电视机,他看到中央台正在播放一部纪录片,就凝神看起来,可是看不清楚电视屏幕上那个远远走过来的人是谁。那边,走过来的那个,是谁啊?他问医生黄琳。黄琳说:“那个是您啊。您看清楚了。”屏幕上的那个人走近了,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动动嘴角,笑一笑。黄琳告诉他,这部电视片名叫《邓小平》,是刚刚拍摄的,有12集。他什么也不说,只一集一集地看下去。黄琳知道他耳背,听不见,就俯身靠在他的耳边把台词一一复述。每当电视里有一些颂扬他的话时,黄琳看到老人的脸上总会绽出一丝异样的羞涩。
50天后的2月19日,这个93岁的政治家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对中国人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悲恸。在过去的20年里,这个心胸宽广、意志刚毅的老人一直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最重要的捍卫者和推动者,他在这段复兴的中国历史深深地烙上了自己的印记。当他去世的时候,中国这艘东方巨轮已经驶过“历史的三峡”中最惊险的一段。路透社在他去世后第二天的评论中说,邓小平敢于撇开僵硬的计划体制而赞成自由市场力量,并让中国的大门向世界开放,他真正改变了中国。
邓小平的去世让整个上半年的中国一直无法从悲伤中完全摆脱出来。7月1日香港回归,这原本是一个举国欢腾的日子,却也因此平白染上了一重莫名的遗憾。在邓小平生命的最后时光中,让香港平稳回归一直是他最关心的事情,他也承诺将在回归之日亲赴港岛见证,可惜他最终没有等到那一天。回归当夜,那满天烟花中,应有一朵专为他开放。
悲伤的云雾一直笼罩着1997年,自始至终。
这年,全球最热映的电影是美国好莱坞拍摄的《泰坦尼克号》,一艘20世纪初世界上最大的、号称“永不沉没的”的豪华客轮,在优雅的音乐伴奏和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声中沉入北大西洋海底,一起沉下去的,还有年轻的流浪画家杰克道森与贵族小姐罗丝的爱情。当中国观众百感交集地走出影院的时候,在商业世界,悲剧即将上演,哀伤如出一辙。
这是一个具有分水岭意义的年份。在此之前的三年里,联想、海尔、长虹等本土公司依靠价格战和高举民族品牌旗帜,在家电、饮料等消费品领域中节节取胜。企业家们沉浸在“500强梦想”中,政府及企业的信心已近爆棚。然而,接下来发生在亚洲及中国企业界的一连串突如其来的事件,让无数的梦想如泡沫般幻灭。
最重大的恶性事件是席卷亚洲各国的金融风暴。一个叫乔治索罗斯的美国投资家在未来的很多年里一直被亚洲政治家们视为一个带有神秘邪恶色彩的金融巨鳄。从2月开始,索罗斯领导的量子基金瞄准经济过热、出现赤字危机的泰国,开始大肆抛售泰铢,使泰铢对美元汇率剧烈波动,泰国政府动用50亿美元外汇储备和200亿美元借款来干预汇市,但是仍不能阻止泰铢的一路下滑。到7月2日,泰国政府被迫宣布让汇率自由浮动,一天之内,泰铢大跌20%。在狙击了泰铢之后,索罗斯转而攻击马来西亚、菲律宾、印尼、韩国以及中国香港,所受攻击的国家和地区均蒙受巨大的金融伤害。这场亚洲金融风暴从1997年夏季开始,历时4个多月,它对亚洲各国和所有的产业都造成了重大的影响。菲律宾、马来西亚和印尼的中产阶级财产分别缩水50%、61%和37%,中国香港、新加坡和泰国的居民资产则跌去了44%、43%和41%。当风暴席卷泰国的时候,《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正好在泰国。8年后,他在畅销一时的《世界是平的》一书里心有余悸地了描述当时的景象:泰国政府宣布关闭58家主要金融机构,一夜之间,那些私人银行家倾家荡产。我驱车前往曼谷的阿素街参加一个聚会,此处是泰国的华尔街,倒闭的金融机构多数在此。当我的轿车慢慢经过这些破产的银行时,每过一家,司机就喃喃自语道,“垮了……垮了……垮了……垮了……”这些泰国银行成了新的全球化时代的第一次全球金融危机中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即便是亚洲最发达的国家,也不能幸免于难。在韩国,受到攻击的韩元在两个多月里疯狂贬值50%,国家经济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韩国政府不得不向美日以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要求紧急援助,借贷金额为创全球纪录的550亿美元,并被迫承诺实施严厉的稳定经济计划及降低经济增长率,经济自主权一度丧失。韩国政府向所有公务员发布了一项“勒紧裤腰带”方针,要求公务员至少将薪水的10%存入银行。而民众则自发把家中的金银首饰捐献出来。在风暴中,韩国失业率高达11%,韩国企业蒙受了至少3万亿韩元的兑换差额损失,外债本息的偿还额增加了4亿韩元。多家大公司宣告破产或陷入绝境,其中就有前些年无限风光、被中国企业视为标杆的大宇集团。当风暴席卷时,一直处在快速扩张中的大宇其实已债台高筑,公司借贷资金达到了200亿美元的规模。面对危机,金宇中采取了一系列收缩计划,但同时却在汽车业务上加倍下注,靠大量发行高息债券和商业票据的方法融到135亿美元的短期债务资金,相继接管了双龙汽车和三星汽车,并继续推进其国际汽车巨头的战略。到年底,大宇的主贷款银行拒绝进一步对其追加贷款。1999年10月,负债800亿美元的大宇终于宣告破产,金宇中出走美国,韩国舆论发出“财阀亡国论”的怒吼。
在日本,虽然日元没有受到直接的攻击,但是动荡的紧缩效应也迅速扩散到所有的产业。9月18日,日本零售业的明星企业八佰伴公司向静冈县地方法院申请破产。这是一家中国消费者十分熟悉的传奇企业,它的创始人和田加津是一个10岁就开始做童工的日本传统妇人,靠经营一家蔬菜水果的小铺子起家,历经40年发展成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