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下落梅如雪乱(下)-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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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一幕幕重来眼前,别有一番感慨。林俊南常常不自觉地就握住了谢晓风的手,谢晓风也没有别的话,只是缓缓回握住他的手。
一天晚上错过了宿头,仆从们忙着升火,徐明春去熬药,林俊南经过卓青躺的马车时被他叫住。卓青淡淡道:“小林公子,我有话要和谢公子单独说。”林俊南连忙去叫谢晓风。谢晓风去了卓青的马车前,站在帘外和卓青说话,林俊南站在远处张望。离得远,他们声音又低,根本听不见在说什么,远远只看见说着说着谢晓风面色微微一变,轻轻摇了摇头。
夜里他们就住在马车上,毡布极厚,三面的铁架上烧着炭,一点儿也不觉得冷。林俊南舒舒服服地躺下,将头枕在谢晓风膝上问卓青找他说什么。
谢晓风淡淡道:“他叫我杀了他。”林俊南面容一僵,半晌说不出话来。谢晓风接道:“我跟他说我考虑一下……”顿了顿,又道,“其实死了也好。”
“有什么好的。”林俊南吓了一跳,翻身坐起来,“死了什么也没了,不是全完了吗?”
“他的眼睛见不得光,或许能好,也不一定,他的身子……是完全毁了。”半晌,谢晓风道。
“他眼睛怎么了?”林俊南吃了一惊。怪不得卓青乘的马车帘子总不打开,徐明春抱他出来时还要拿披风裹住。
“他被人抓走,扔在一个黑牢里,太久不见光的缘故。”
林俊南呆了一会儿,道:“徐明春说……”说到一半,想到手筋脚筋俱断,那样重的伤怎么好得了,徐明春那些话不过是安慰之辞,后半截话就咽了回去,隔了片刻颓然道:“就算治不好,也不必死吧?”
谢晓风道:“活着干什么?”
这句话说得寡情,林俊南不由皱了眉道:“你心怎么这样狠?”
谢晓风奇道:“开心就活,不开心就死。这和心狠不狠有什么关系?”
林俊南听得一愣一愣的,却也没话驳他,只是嘟囔道:“没道理,没道理……”
谢晓风道:“那你说个有道理的来。”
林俊南想了半晌,方道:“我也没别的道理可说。打个比方,你掉了一颗糖,虽然很甜,但也不一定死去活来的。你怎知以后不会碰见更甜的糖?”
谢晓风哼了一声,“你也不过是怕死罢了。”
林俊南欲要反驳,想想自己果然怕死,笑道:“我是怕死,但这和怕死没关系吧。现放着你就是个例子……”话刚出口就知道说错了话,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咬下来,嗫嚅了半晌不知该怎么打圆场。他辞锋犀利,向来不让于人,谢晓风却是他命中的魔星,到了谢晓风跟前,他竟成了个没牙的。
“褚连城”三个字是他们两人间的忌讳,此时忽然脱口而出,两人都成了哑巴。好一会儿,谢晓风将林俊南的脸扳起来细看,林俊南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心里顿时打起了小鼓,谢晓风望了他半晌,却轻轻一笑,“你这颗糖一点儿也不甜。”
“谁说不甜!你仔细尝尝再说。”林俊南将嘴唇送过去。
谢晓风伸鼻子嗅了嗅,轻哼了一声,“不甜。是酸的。”
林俊南张牙舞爪地缠上去,“你要细尝,真是甜的。”谢晓风伸手一推,将他的脑袋摁到车壁上。谢晓风天生手劲儿大,林俊南只觉一颗脑袋都要被摁成扁的,不禁哀叹:这么漂亮一个孩子,要这么大力气干什么,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谢晓风听见他嘟嘟囔囔地也不知嘀咕些什么,索性将脚也伸过去,蹬住他的后心。林俊南被顶得踹不过气来,更加沮丧,暗暗发誓回去后一定要勤练武功。然而心里却是清楚的,自己这一辈子只怕是永远也练不过眼前这个人的。想到此节,真是痛不欲生。
第十五章
第二天,一匹快马自北而来,捎来了褚连城的一封信。信是写给卓青的,徐明春收了,念给卓青听。信里写些什么别人一概不知,只知卓青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因卓青受不了颠簸,走得甚慢,又走了几天,与赶上来的冯伯会合。或三日,或五日,褚连城的信一路送来。林俊南早知道徐明春喜欢卓青,看到眼下这个光景,与他同病相怜,倒也不再恨他,甚至还鼓励他说:“现在是大好机会,你一定要乘虚而入。”徐明春当时正在熬药,目中隐约闪过一道寒意,抬眼望向林俊南,脸上似笑非笑:“褚连城只给卓青写信,谢公子他就没一点儿想法?”林俊南气得跳脚,骂他不识好人心,徐明春只是微微冷笑。
一行人到扬州时,年关早过,已是元月下旬。刚到得城门,都督府两名叫杨威、赵龙的参军早候在那儿,正伸长脖子等。林俊南看见他们,略掀开一角车帘,已被他们上来各抱了一条腿笑道:“我的祖宗,你可回来了!咱们得了信儿,说是有人伤了你,都快急死了!”林俊南一脚一个将他们踢开,笑骂:“急什么,老子福大命大,死不了!”杨威和赵龙相视一笑,嘿嘿不已。林俊南眼一瞪:“笑什么!”
杨威刚要说些什么,忽见冯伯往这边走。宰相家臣七品官,冯伯虽无品阶,都督府大管家这身份的份量却也不轻,杨威和赵龙连忙上前见礼。
略做了些交接,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城中去。扬州自古繁华,至本朝可谓盛极。张祜曾作诗赞道:“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死也要死在扬州,可见对扬州的喜爱。扬州城连贯蜀冈上下,坐落在蜀冈之上的为子城,亦名牙城,座落着扬州大都督府以下官衙。牙城东南蜀冈以下的叫罗城,又名大城,方是平民和工商业的集中地。他们自西门而入,沿途所经,只见馆舍高楼鳞次栉比,行人亦是珠履绣袍,一路上小桥流水,风帘翠幕,风物与江北果然大不相同。谢晓风虽性格淡然,也觉看得眼花缭乱。
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座府门前。四开间的朱门,铜钉耀眼,上悬金漆大字,壮丽辉煌丝毫不在褚府之下。门前一列衣甲鲜明的府兵,见了马车,将旁边的角门打开,放马车进去。谢晓风没想到林俊南家也有这样的气派,略感意外,将眉微微皱住。
林俊南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早知道的,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这句话说得突兀,谢晓风略一想,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林俊南道:“你曾许我三件事,还有一件事,我现在要跟你说。”
谢晓风道:“你说。”
林俊南握住他的手,笑道:“我们说好了要在一起的。这话绝无更改,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我都不会放弃,也不许你放弃。我要你做的第三件事,便是信我。”
谢晓风看了他一眼,良久方道:“好。”
林俊南知道他最重诺言,说过的话便是板上钉钉儿,心下安宁,笑嘻嘻地将他的手举到唇边亲了亲。过了片刻,脑中浮起父亲的身影,不由又觉头大。
卓青伤重,徐明春恃才傲物,不愿意见这位林大都督,谢晓风的性子更不用提。林俊南嘱咐冯伯安置他们,自己独自去见父亲。
到得书房,林海天正和长史官议事,在门外略等了片刻,长史官告退出来,林海正的声音在里面道:“进来罢。”林俊南连忙走进去,撩衣跪下,恭恭敬敬道:“父亲。”林海正着了一件暗紫的袍子,面色微有些沉郁,道:“起来罢。”林俊南规规矩矩地站起来。
短短数月,遭逢无数变故,几次命悬一线,林俊南眉目间不觉添了几分沧桑之色。林海正上下打量了几眼,道:“此行似是颇有收获。”
林俊南不知他意指何处,手心微微冒汗,只得恭谨答道:“是。”
“说来听听。”
林俊南沉思片刻,小心翼翼道:“儿子见了褚大哥的行事,突然顿悟:大丈夫生于世间,必有所担当。儿子从前贪玩胡闹,实在是荒唐,辜负了父亲的期望。”林海正不意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微微有些惊异。林俊南这些话却是一路深思熟虑了的,深吸了口气,迎视林海正的目光,大着胆子道:“儿子此次出去,见识了些世面,因此有了个想法。”
林海正道:“你说。”
林俊南单膝跪倒,慨然陈辞:“褚连城似我这般大时曾仗剑五湖,结识英豪之辈。儿子遥想他当年风采,仰慕万端,因此也想效仿……”眼角余光撇见林海正微笑着点头,心中暗暗一喜,以为就此海阔凭鱼跃了。
“你有这个心,可见这一趟没白走。连城也寄了书信来,赞你比从前知事了。”林海正微微一笑,说到最后,却将话锋一转,“仗剑五湖的事,如今却顾不得。”说着,又是一笑。这笑容古怪,林俊南莫名地心慌。
林海正道:“你今年十九了,也到成亲的年纪了。”
林俊南吃了一惊,忙道:“儿子不愿!”被林海正瞪了一眼方才醒悟,低头道:“儿子一事无成,不愿此时成家。”
“连城在信中也说过这样的话,劝我放你多出去走动,好生历练。”林海正微微叹息,“但此时朝局动荡,正是危急关头,怎能将一切都压在他肩上。”分明是在说婚事,如何又扯到朝局?林俊南虽不关心朝廷里的事,略一想也明白这桩婚事自然是带着政治目的,心里越发别扭。
林海正道:“安南经略史大人家的小姐,我着人打听过,史小姐知书达理,并不辱没你。从今儿起,你那些花花心思都给我好好地收了!”
林俊南垂首道:“儿子……不愿此时成亲。”
林海正淡淡道:“聘礼已下。婚期就定在二月。”
林俊南心头微沉,抬眼向林海正望去。林海正军旅出身,气度整肃,林俊南自小怕他。此时与父亲目光一碰,只觉是碰到了千年灰岩,深刻坚定。林俊南也知道父亲说出这些话,便绝无他置喙的余地。心开始是往下沉的,后来却渐渐沸腾起来,冷热交激,一些生硬的语言涌至喉间,要冲出嘴,然而又知道那些话说出来就是泼天的大祸。
林海正也望着林俊南,心里有微微的疑惑——这孩子变了。林俊南自小淘气,唯独怕他,一见他就跟没了魂似的,面目呆板,毫无生气。不过往洛阳走了一趟,怎么连气质都变了,倒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
毕竟父子连心,林海正也不愿意闹得太不愉快,在林俊南肩头抚慰地拍了拍,“如今的朝局,内有权臣,外有蕃镇,国弱兵强,正是乱国之象。京畿重臣与蕃镇大将往来过密是大忌,偏生连城和邓通的一封书信落在了荣王一党手里,明里派洪运基送信入长安,连城派人截杀,真正的信笺却另走僻径到了长安。连城已去了长安。迫不得已之时,只能向荣王妥协,将京畿卫的兵权拱手奉给他。荣王想这个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一番变故,于他是如虎添翼,我们的处境也更加艰难——当此乱局,男儿正要建功立业,你要多向连城学一学。”
林俊南知道多说无益,忆起当日在郾城自己夸下“遇神杀神,遇魔降魔”的海口,褚连城却轻声道:“只宜智取,不宜硬拼”。此时回想,褚连城自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可笑自己目光短浅,只顾眼前欢乐。这些念头在脑中翻转,其实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情,林俊南轻轻吁了口气,闷声道:“他心思周详,虑事深远,我再学一百年,也不及他。”
“你心肠太软,不是做大事的人。”林海正叹息一声,抬眼看住林俊南,微微苦笑,“想我林海正一生戎马,生个儿子,怎么是这德性?”
林俊南被父亲骂惯了,也不以为意,低下头道:“儿子天生这种性格,也没有办法。”
林海正道:“改了罢。”
林俊南默然半晌,道了个“是”字。
林海正命他出去见母亲。林俊南告辞出来,往后面去见林氏。林海正性格严苛,夫人却温柔敦厚,当日听说林俊南受了伤,哭得死去活来。此时见了林俊南,不免搂在怀里问长问短。林俊南出来时,天已黑下来。刚要去见谢晓风,一帮子狐朋狗友早候在府门外,派了小厮进来传信。林俊南在角门处默默听了翠墨捎的话,半晌没有言语。
翠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唤道:“少爷!”
林俊南弹苍蝇般将他的手拨开,手往怀中一伸,取出临别时褚连城交给他的锦囊。当日褚连城曾嘱咐他“万不得已时,打开锦囊”,他心里别有计较,也没有十分将褚连城的话放在心上。如今婚期逼的这样紧,不由得心慌。
淡青的锦囊,锈了一朵清丽的兰花。
林若南在家时也曾给林俊南绣过东西,她的手工林俊南是认得的。锦囊半新,边角处有磨损的痕迹,自是常用之物。
林俊南轻轻抚摸锦囊,眼前浮现出褚连城的身影。这个人他真是看不懂。他对林若兰有情,对卓青有情,对梦隐有情,对小谢有情……这个人顶顶多情,却又顶顶无情。没有什么不可以利用,没有什么不可以放弃……然而你又不能说他的情是假的。林若兰待字闺中时即有女中巾帼之称,卓青更是千伶百俐,而小谢,人虽单纯固执,分明也是个冰雪聪明的人。能将这些人的心收入掌中已是不易,更可怕的是,卓青跟了褚连城十年……十年啊,岂是虚情假意能收得拢的?
翠墨小声道:“少爷,过堂风最厉害了,你换个地方想事好吗?”
林俊南“嗯”了一声却不动。松开锦囊上的线头,取出折得整整齐齐的短笺。打开短笺,凑近灯笼,就着枯黄的灯光看去,开篇第一句话便是“从古至今,最难得者为两全之法。”林俊南心头微微一动,移目往下看去。信不长,寥寥数语,却看得林俊南心头狂跳。
翠墨奇道:“少爷,你怎么了?”
林俊南低头半晌,缓缓抬头看向翠墨,眼中微光闪动,“我今儿个交待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已派了人出去,话还没有回过来。又不是大事,少爷放心就是。”翠墨嘻嘻一笑,拉了林俊南的袖子,“少爷!我跟了你几年,也算是少爷的心腹了,可这一次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少爷买小孩子干什么……”林俊南一把捂了他的嘴摁到黑影儿里,怒道:“给人听见,我剥了你的皮!”翠墨咿咿呀呀叫着,一口气喘不上来,直翻白眼。
“这种事你都知道,褚连城啊褚连城,难道你竟是个妖怪托成的?”林俊南喃喃,忽然对着粉墙微微一笑,“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来个双管齐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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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走了翠墨,林俊南打听明白给谢晓风安排的客房位置,也不提灯笼,一个人悄悄地过去了。房里点着灯,门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