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月(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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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近夏,所以即使他们是一路朝北走,露宿野林也不至于过于不便,否则他自己是无所谓,身边的那弯月牙可舍不得让他挨寒受冻。
只是过午后就一直天阴阴地,湿气又恁重,看来很可能会有场雷雨,还是找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比较妥当。
“你真的都没事了吗?伤口还会不会痛?”
才在想着晚上该拿什么野味慰祭一下五脏庙,耳边的清亮脆嗓就大煞风情地卷跑了所有遐想,血螭再次哀怨无比地叹了口长气。
这问题比上个问题更惨,被提起的次数连加上十只脚趾头扳数也不够用,根本是从离开那间破屋后就没停过……
“怎么了?”看人望着自己的幽怨眼色,戎月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片刻后恍然大悟似地赶紧将手探上男人不再有面具遮覆的光洁额首,“不舒服?伤口哪里痛?还是又发热了?”
“月……牙……儿……”任由软绵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摸东摸西,认命的男人索性连挣扎也省了,只剩鬼哭般有气无力的呻吟。
“没有啊。”摸摸男人再摸摸自己,戎月被搅得一头雾水,不懂为什么那双墨玉般的黑瞳目光更幽怨了,连唤语都变得无精打采。
“是没有,不累不痛也没发热,月王大人可不可以对区区在下稍微多一点点信心?多这么一点点就好。”可怜兮兮地拉着那只犹在额上探的手臂轻摇,血螭扁嘴指比着所谓“一点点”的寸许之距。
“我……没办法嘛,我又没伤成这样过,根本不知道要多久才会好,上次我才被草割到指头就痛了一两天,何况你伤成这个样又没上药。”咬着唇,戎月也是满腹委屈地扁了扁嘴。
过往的生活虽然算不上风平浪静,偶尔也会有卫士为了他披染血泽,但一来身为王者总隔上了许多层距离,二来亲疏有别,感受从不曾这般清晰深刻过,上次赫连魑魅为了保护他落得一身伤时,他就难过担心了好几天,而那还不比眼前人是天天在面前晃。
“不能这样比……”一见那张俏脸皱成了一团包子状,血螭就只有鼻子摸摸收起一腔怨叹,认份地改从苦主降格成被告。
“我会武你不会,练武的个个都皮粗肉厚骨硬筋韧外加知觉迟钝,听说过什么金钟罩铁布衫吧?所以我现在的感觉大概就跟你被草割到快好的时候差不多,只有点痒痒的而已。”
眯了眯眼,戎月伸指朝人勾了勾,等人顺势贴近时,纤纤长指毫不客气地戳上那始终未结痂收口的右肩头。
“还会渗血也‘有点痒痒的’而已?”
“……嗯。”干笑着点点头,对于肩上传来的刺痛血螭实在哭笑不得,他怎么觉得这弯月牙越来越难拐了,能不能拜托月牙儿别把聪明才智浪费在他身上……
“那毒呢?”
“没……”音还没吐全,就见那双乌溜大眼又开始半眯起来,咋了咋舌,眼看蒙不过去血螭只好重新修正用词。
“唉,暂时没事,只要不过头使劲就算发怍也不会像上次那么惨烈,而且保证要不了命,真的,我可以跟你打勾勾。”祭出最后的杀手锏让撂话的男人感慨万千,都怪平时太没个正经,再加上这张脸没个老实相,才会害得他如今什么事都得靠这只小指头。
“……”看着戎月当真伸出手勾着他的指摇了又摇,血螭真有种无语问苍天的凄怆,想他堂常一个大男人信用竟沦丧至此?叫人欲哭无泪哪……
“打勾勾,不食言。”许下誓诺,戎月总算放了心露出阳光般的笑容。
“轰隆!”
下头放晴上头则相反,一声惊雷骤然撕裂了静寂的长空。
“啊,要下雨了!”又一道刺眼的电光穿透乌云劈下,戎川却发现身旁的男人完全没移动的意思,“血螭?”
“……就说了不要叫那个字嘛。”
一如以往,嘟嘟囔囔赖皮似的抱怨,戎月不由地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又有什么不对了,然而那口吻如常的下一句却让他才放下的心又悬上了半空。
“早不下晚不下偏偏挑这时候下,贼老天是存心想让人混水摸鱼是吧,嗤,也不过就少烧了那么儿炷香,干嘛老这么小心眼跟我过不去?哪天我干脆连大过年的那一炷也省了。”
摇了摇头,从话中听出端倪的戎月不由失笑地看着人大敌当前还气定神闲地指天画地叨叨碎念,他怎么忘了身旁这男人根本就是非常人,能够叫那张脸变变颜色的大慨只有自己的眼泪吧。
“血……小苍,有人找上我们了?”
“小、苍?”整句问语里只有这两个字听入了耳,血螭回头一脸古怪地瞅着人直瞧,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哪点比这弯月牙小了。
“对呀,你不也喊螣哥小天?还是你比较喜欢叫阿苍?像阿魅那样?”状似无辜地眨了眨眼,长睫下乌亮的澄瞳却是流光莹莹透着三分狡黠。
跟那只笨猫一样?才不要!
左右猛摇着脑袋,血螭马上否定这让他浑身长刺的提案,但不代表他就接受前头的那个,不是“阿”就是“小”?怎么好像怪怪……
“苍哥怎么样?你不也叫螣那小子螣哥?”
商量的口吻,期盼的眼神,只可惜……
“很别扭。”皱了皱小巧的鼻尖,戎月明摆着一脸为难,“你不觉得‘哥’这个字很有距离感,很严肃?你没见过我跟螣哥亲近吧……我喜欢——小苍!”
两片嘴皮毫无形象地张成了圈,最后终是挫败地扁扁合起,再一次,血螭莫可奈何地闭嘴认帐,人家喜欢两字都出口了他还能说什么。
“刚是说有人跟来了吗?小苍。”打铁趁热,戎月决定把这称呼唤个十几二十遍硬让人习惯。
“……没。”懒懒地应了声,血螭无精打采地弯下腰拾起脚边的布包,再慢条斯理地从里头取出套油布衣,“没有人,只有不知死活的跳梁小丑。
“还想说姓祁的打包这个干嘛,谁脑子坏了游水过河,原来那家伙算准我们会避开城镇,有这个临时倒可以拿来遮遮雨。”摊开油布衣给戎月披上,却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皱眉停了停手。
“唉,领兵打仗的还这么婆妈……该不会戎雪那小子才是在上头的那一个吧?”
“雪哥什么?”没听明白帮自己披衣的男人嘀嘀咕咕念些什么,戎月只确定听到了自己兄长的名字。
“没没没,我是说姓祁的这么细心,你哥铁定被照顾得不错……咯,手拉好别淋湿了。”再拿了套油布衣被盖住戎月的头脸,血螭赶紧打太极把话圆过。
开玩笑,怎么能让他的纯纯月牙儿听懂他在念什么,万一同胞孪生有样学样……他以后岂不是得天天哀怨地咬床单。
“轰!”
又是一记震耳欲聋的响雷,这回伴随着的还有颗颗斗大雨珠,一滴两滴,片刻便是倾盆急落,雨势之剧犹若涓瀑。
“你不遮吗?”缩躲在油布底下,戎月看不到血螭在他头上忙些什么,而不知是否错觉,背脊上雨打的感觉只消片刻便不复存。
捺不住好奇,戎月悄悄掀起手上的油布向上望去。
毫无遮蔽的男人早已似水里头捞出来般全身湿得透彻,发丝凌乱贴覆着面颊,天青色的衣裤也全湿黏在身上勾勒出匀称的体态,然而尽管狼狈得可以,人却依然神情自若地忙着手上的活儿,只见他两手已拉了许多枝桠交错组成了一片荫篷。
“遮也白遮,一会儿还不是得一身湿,我可没本事躲雨又躲拳头。”边回答着戎月,血螭边四处找着可以捆住这些树枝固定的东西,他的两只手总不能一直抓在这上头吧。
发带?太短了……身上的衣服?剥了然后白绫斑斑昭告敌人该朝哪里下手?嗤,他不小气也还没那么大方,难不成得用裤腰带……
蹙拧着眉头正左右为难,血螭突然想到身上还有样正合用的。
“……小苍?”很是迟疑的语声,说话的人显然非常地困惑。
“嗯哼。”随口应了声,答话的人依旧手不停地忙着。
“你拿这个绑?”尾音高扬,戎月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灵活穿舞在枝桠间的耀眼红彩,那你要用什么打?”
“用什么打?两只手啊。”调侃般笑语着,血螭利落地结束手上的工艺,眼角余光微瞥了眼身后。
雨雾弥漫景物一片朦胧,他的后背又空门大开,照说该可以钓上贪功躁进的蠢家伙,然而夹杂在雷雨中的细微呼吸声却没有任何变化。
宰了这么多小虾小鱼,总算来了可以上得了台面的高手吗?祁世昌转告的警语言犹在耳,他可是有点期盼着。
“别开玩笑,小苍,我会担心。”伸手扯了扯血螭的衣摆,戎月一脸沉凝的表情让人明白知道他的担忧。
“别皱眉,丑巴巴的。”蹲下身与人平视,血螭伸指轻揉了揉戎月紧拧的眉心,“雨下成这样,灿月宝贝本来就派不上用场,带着也麻烦。”
“灿月?”
“就这个呀。”甩了甩手上绳端的晶坠示意,血螭露齿一笑,“宝贝陪了我这么久当然有名字啰,闪闪亮亮的月牙儿,好看吧?”
“……”愣愣地点了点头,片刻戎月才陡然想起这跟好看不好看没关系吧,重点应该是——
“下雨……不能用?”
“嗯,这宝贝是丝麻混缅铁编的,比鞭子轻巧很多,吸饱了水可又另当别论,沉得吓死人,就算不嫌累扛在身上也使得不顺手。”
“真的?浸水就不能用了?”
言下之意不无——这么难甩的东西,你干嘛还拿来做武器?
“月牙儿……”拂开面上的湿发捋拢向肩后,血螭哪会听不出个中真意,他就知道说到最后难逃这项质疑自己智慧的问题。
“我们的老窝一年也不见几场雨吧,我跟你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知道天底下有地方雨不是一滴滴下而是整盆倒的?老窝里池塘都没几个,我可没想过有天会跟人在水里头动手。”
“……也对。”泄气地垂下头,戎月完全没想过内情如此曲折,这样的雨势别说出乎血螭意料外,就连他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只是这么一来处境不就更不妙了。
“这么沮丧于嘛,我又不是非它不可。”
相较于俏脸上泛染的烦忧,当事人却是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大把湿发随着又甩贴上了脸,血螭不耐地拧了拧眉,索性把整头长发随意抓成了束,微运劲一握齐腰长发霎时成了不到肩头的参差短发。
“啊!这么长的头发!又重又麻烦一无是处,早想砍了,天知道小天怎么会有那个耐心,又不是女人……结果害我十几年也得跟着留。”摇头甩了甩发,散开的发丝却很快又湿成了片黏着头皮,血螭随手又掐了把在指上,犹豫片刻后却是缩手放过,总不能全扯了光头作和尚吧。
低下头,有双眼珠子已瞪得快掉出了眼眶。
“很丑?”
“不,只是觉得很可惜。”摇了摇头,戎月闷闷盯着地上的发束。
这么漂亮的长发别人还求不来,这家伙却是招呼都不打就随手截了弃如敝屣?让他实在有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可惜?再留就有了,如果你喜欢的话。”难以理解那颗小脑袋里的思维,血螭只有作罢许下应诺,只要这人儿喜欢,他不介意再把麻烦留回来头上顶着,反正以后自有喜欢它的人会去打理。
“等我会儿,该去招呼客人了,那家伙不知道在客气什么,等了老半天还不动手,我可不想陪着浇雨水洗澡。”碎语喃喃,血螭打算主动请人出来聊聊,那些家伙八成被他不当一回事的态度给搅混了才迟未动手,否则谁这么好兴致淋这种大雨干等。
甫转身,衣角便被一只手扯住。
“答应我,别逞强。”
“……又要打勾勾?”睇视着那双晶莹黑瞳,血螭认命地递出手,下一刻却是整个人被扯着手腕拉下身。
“月……”还来不及相询,软软的触感就已堵上自己湿冷的唇,暖和的气息熨烫着心扉,令血螭忍不住沉溺地加深吮吻汲取这份温暖,总算他还记得自己一身湿,没忘情地把人搂满怀。
“你好冰喔。”半嗔半怨,更多却是从心底漫出的疼惜,戎月空出一只手贴上那同唇温冰凉的脸颊,更想做的是生簇火把人整个烤上一烤。
“月牙儿……”叹息似地一声低喃,血螭偏首摩挲着那温热的手掌,复又情浓地在柔嫩的掌心里落下一吻,“你会把我宠坏的。”
近二十个年头,一直都学着做个强者站在众人望尘莫及的顶端,学着壮大自己几近无所小能,而他的确也成功了,如今他的力量足以为心爱之人撑起一片天地,无风无雨。
他从不认为,强者需要旁人的怜惜之情,也从不认为,强者有需要让人照顾的脆弱之处,可现在这种被呵宠的新奇感觉……
一点也不坏,甚至叫他有些贪恋。
眼微眯,沉缅在柔情里的男人眼神霎时锐利了起来,一丝细微的啸声自豪雨中破空疾射而来。
果然还是见不得人的鼠辈之流哪……
不急不徐地伸手探向脑后,血螭转身面向一片仍是无声无息的静林,斜睨着两指间扣锁的铜钱神色甚为古怪,因为真的……就只是铜钱而已。
这什么意思?打招呼不成?好歹也用锭银子砸吧,难道他的身价只值这一个铜子儿……闷闷地一撇唇,挺拔的身影缓缓站起。
“月牙儿,刚刚的就当约定。”指抚着唇,隐隐还感觉得到上头残留的余温,俊脸上不由地拉出抹亮丽的弯弧,“你放心,比起打勾勾这个我喜欢多了,总不好第一次许诺就食言。”
逛花园似地,血螭在大雨中悠然漫步前行,远方又是阵雷声隆隆,喧腾的雨势丝毫不见减缓,就连片刻前还有丝光亮的天空也压沉沉地一片昏暗。
“怎么这么害羞,不是躲着等我让雷劈好捡现成吧?我还以为爷爷我已经够懒了。”自语般戏言着,藏青色的人影倏地直扑左首的树身后,一个转折再骤然掠上数尺外的树顶。
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