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女人-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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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不必太客气。只是有些心里话,老弟我一直想跟大姐念叨念叨,还望大姐三思。秋千立马表态,你说,你说。
林天杰思忖了半天,终于将话题引到了鲁闽身上。那一年,因了秋千的四处告状,和那篇“内参”一样的东西,鲁闽中断了仕途,出任一家中外合资企业董事长。几年下来,鲁闽的事业做得非常成功,已是市里数得着的知名企业家。最近,市里有意向,要从企业家中,选拔一名协助市长抓管经济发展的市长助理,鲁闽是候选人之一。林天杰停顿下来,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秋千的反应,第一是吃惊,没有想到鲁闽会这么有出息;第二呢,就是有些羞愧了,尽管在这羞愧里,还掺杂着些许的忿懑不平。秋千的反应,林天杰都看在眼里,再说话的时候,那语调都变得凝重了:想当年,我不满二十岁就离开父母,回到祖国,你说我是对了,还是错了?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那种毅然决然的勇气?有人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年轻人犯错误,连上帝都会原谅。苏大姐呵,你就听老弟一句肺腑之言,不要再跟鲁闽过不去了,啊?
换作平时,换作秋千面对的这个人,不是林天杰林市长的话,秋千没准会当场翻脸,一定会弄出个青红皂白来,最起码也要斥问一句:怎么是我跟鲁闽过不去?但是此刻,秋千忍住了。林天杰的语气,已经极为委婉了,那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令秋千根本无从发作。秋千想了想,明白了,这样的话,也只能是林天杰来对她说,旁人是不敢说、也说不上的。秋千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微微的烧。她半垂了头,说,我知道了,不是鲁闽的事,都是那个王小结……林天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他可以相信,有了今天这一番交谈,无论秋千怎样心有不甘,她也会咽下这口怨气的。
这年秋天,海燕携夫挈子,转业回到了集圩。林天杰果真用了心,海燕夫妻被安置到纺织工业部建在集圩海滨的疗养院,离秋千的植物园只有一里多路。
6
这一边,海燕的事情刚让秋千松了一口气,那一边,海鸥的事情,又把她气了个四脚朝天。
海鸥调到青岛后,勉强在春草家里住了几天。一到单位报了到,就在单位附近租了套小房子,从春草那儿搬了出去,说是上下班方便。诚然,春草所在的干休所在东部,海鸥工作的海关在西部,每天来回,都要沿着海岸线,穿过大半个城市,也确实挺难为人的。但是,春草才不会为这个担心呢,她担心的是华小阳,是海鸥一旦脱离了她的视线会怎样。
会怎样呢?接下来的事实,很快就印证了春草的担心。不光是印证了,那简直就是塌天大祸,差点儿毁了她的华小阳啊!可真是应了老百姓常说的,玩了一辈子鹰,最终却让鹰给啄瞎了眼,足够春草疼痛到死的。后来,春草和秋千每谈至此,都会自责太大意了。谁曾想到,海鸥那个小毛丫头,竟是那么有主见的呢?那时,新婚姻法刚刚颁布,海鸥就知道了,法律是不允许表兄妹结婚的。她拿了那张结婚证,独自跑到法院,找到了民事庭的庭长,把这张结婚证的来龙去脉一讲,听得庭长哭笑不得。很快,华小阳收到了法庭的通告,通知他前往解除非法婚姻。拿到那张白纸黑字的离婚判决书时,华小阳当场就哭了,海鸥也哭了。
以上的事情经过,是秋千断断续续听春草、华小阳讲的。秋千急火攻心之下,难免口不择言,立马写信给海鸥,大骂海鸥忘恩负义,狗咬吕洞宾,“把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秋千说,你做事做绝了,那就别怪我无情无义。从此以后,生死由你去,是好是歹都跟我没关系了。你海鸥有本事,就永远不要后悔。海鸥呢,刚刚把伤口遮盖上,再被秋千撕开,也只有忍着疼,一声也不吭。
《秋千女人》第十二章(8)
后来,海鸥就遇到了成为她老公的那个男人。就像秋千年轻时唱的《刘巧儿》一样,这一回,海鸥可是自己找的婆家。秋千呢,话说得像刀子,心却又软得像豆腐。说是再也不管海鸥的事儿,可是,等海鸥成家立业生了儿子,秋千却又忍不住,跑到青岛,说是来看春草一家,还不是更想借机看看海鸥,以及海鸥自己选择的日子?
那个冤家孙拴柱,就是在秋千前往青岛看望海鸥的时节,出现在海燕面前的。他出现的可正是时候。
这才有了后来,秋千匆匆忙忙赶回集圩去,要和赵守戟办理离婚手续。
秋千向法院递交了离婚申请。然而,法院三次传唤赵守戟,赵守戟却始终装聋作哑,拒不到场。秋千这边呢,孙拴柱已经住进了家里,也是一副拒不离去的态度。秋千无奈,依然抱了相信组织的信念,亲自赶到市公安局,请求来自领导的帮助。秋千直奔局长室。进去了,才发现,现任的公安局长,正是当年进驻林场的军宣队政委。这个世界,居然就这么小,小到令人惊诧莫名,小到令秋千羞惭的地步。当年的政委还是认出了秋千。他真不敢相信,想当初那朵娇艳四射、引人注目的罂粟花,如今会变成这样一只皱皱巴巴的瘪烟壳。不过,这种念头只在大脑中一闪而过,他还是热情有度地接待了秋千,周到地问起孩子们的状况,并且表示,会尽快找赵守戟谈话。
鲁闽还是从海燕那儿,听说了妈要同赵守戟离婚的消息。由于种种原因吧,其中也包括王小结的胡搅蛮缠,鲁闽最终并没有如愿以偿,当选市长助理。也是从此,鲁闽彻底了断了仕途之心。鲁闽以为,妈终究是改弦更张了,总算做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正确决定。鲁闽决定帮她。
正所谓,火到猪头烂。不知是鲁闽托了法院的关系,还是局长找了赵守戟谈话的缘故,法院再一次通知赵守戟出庭。这一回,赵守戟去了。不但去了,而且当场签了字,同意离婚。只是,刚走出法庭的大门,面对熙熙攘攘的大街人群,赵守戟一回身,对准秋千,连砸了三拳头。秋千当即倒了下去。鼻子被打破了,血流如注,滴落在衣襟上,和脚下的泥土里,她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仰首望天,天色朦胧,一切都在旋转。从天的极高处,似乎正有一个声音,如云缝之间的光影,向秋千打下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那一年,秋千已经五十四岁了。打那年到如今,又已经有十六个年头,如流水一般悄然逝去。谁能告诉秋千,人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7
无解。没有人能说明白,人生的究竟。圣人不能,老天爷也不能。也许,只有等到“归零”的那一刻,我们才会明了人生的最终答案吧?是的,归零。有人说过,睡眠,其实就是对死亡的模拟。如果这句话成立,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我们每一个人,每天都在预习,预习最终“归零”的那一时刻?那一时刻,或早或晚,终究是会如期而至的。
或者,“归零”,就是人生最终的“解”,也是最好的总结与宿命了吧?秋千老了,如同叶芝的诗句描绘的那个样子,头白了,睡思昏沉,火炉旁打盹。每天儿独自守着小院,在焚香诵经的间隔当中,在睡思昏沉的空隙里面,有时,前尘往事会如电光石火一般,一闪而逝。
这一辈子,真像一架荡来荡去的秋千,无主,无依,无助。先后嫁过的四个男人,离了两个,死了两个。养大的三个儿女,一个也不亲,一个也不靠。从北到南,穿过了大半个中国,最终却落脚在这个名叫集圩的小镇上。曾经有过的家,那些有过不同的男主人的家,在秋千那儿,仿佛年代久远的电影老片,本来的面目早已模糊不清,偶尔,个别清晰的人影,会勾起些断简残片,立马又退回到记忆的某个深处。
秋千盘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或许只是几分钟的混沌吧,秋千穿过了时光的隧道,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村庄,那个比邻鸭绿江畔、汉鲜杂居的村庄,看到了打稻场边,那高高竖立的秋千架,和秋千架下的女人们。那是只属于女人的秋千架,那是些秋千一样的女人。
秋千荡起来了,钻空拍地,大起大落。那秋千上的女人,即使再娇小再柔弱,也已无从逃避,居然就那样承受了,并在那悠荡之间,努力寻找一刻的充盈感觉,寻找着些许的欢乐。然而,那充盈是真实的吗?那欢乐又能持续多久?那秋千上的女人,无论她怎样努力,也永远无法达到自己企望的最高处。也许每一次荡起,她都以为快接近那个高度了,然而每一次,又都很快地跌落下来。一次又一次,没有奇迹。
秋千是古老的。古老的秋千,与女人密不可分,一如一代又一代从远古走来,又融入了历史长夜的女人。这个名叫秋千的女人,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就这么一悠一荡、一起一落的,一辈子就过去了。这一辈子,她握住过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秋千女人》第十二章(9)
秋千读过《英格丽·褒曼自传》。老年的褒曼这样评价自己的一生:我把我这一辈子,搞得乱七八糟。如今,秋千正处在当年褒曼发出如此感慨的年龄。秋千想,是啊,我这一辈子,究竟又做对过几件事情?只是荡了几个回合罢了,一辈子的光阴,怎么就这样流掉了呢?
秋千相信,人是有前世和来生的。前世里,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才换来今生如此的遭际?都是因果,都是渊薮。老来勘破三春景。秋千每天的祷告修行,只不过想为自己求得一个往生。然而,就连这个美好的意愿,也仍旧是秋千这一辈子抓不着、握不住的。秋千已经看到,那个“归零”的时刻正在向自己招手。
今生已休矣,谁又能知道来生的事?
2004年9月20日—2005年2月6日
于青岛随缘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