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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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躲在一辆装满鲜活野味的车内,摇摇晃晃,满鼻子都是鸟兽皮毛和粪便的味道。
它们似乎对这般颠簸已经习以为常,除了偶尔动动身体,大多正呼呼大睡。
清晨的寒风从外面灌进来,我缩缩脖子,换个姿势抱紧包袱,继续闭眼。
心有些紧张,却格外开阔。
这事我计划了许久,母亲丧期满了,即便父亲不接我去京城,我也会离开宅子。当我知道了田庄往京城送鲜物的时日,主意就已经打好。我跟周氏说,随我上京的家人皆出身本地,虽为奴婢,亦当体恤人情,临走前该让他们回家探望才是。许是将要上京的缘由,周氏近来对我收敛了许多,迟疑地答应了。
阿芙不在宅中,我行动就方便了许多,偷偷爬上这马车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几套方便的衣裳,几块饼,还有些金银首饰,打成一个包袱,并不沉重。
衣裳都是乡野市井中的常见式样,便于行走;饼是这几日早晨攒下的,备着充饥;金银首饰是母亲去世前交给我的,我将它们埋在了院子里的老桑树下,昨夜才取出来。
那时母亲似乎预料到什么,将她的贴身细软都交与了我。
“阿芍总该有些财物傍身才好。”那时,她慈爱地看着我说。
这话说得很对,没有钱物,我离开这宅院定是妄想。
“真稀奇,这车里连人都有。”一个咕咕的声音道。
我将眼睛眯开缝,只见那是旁边笼子里的一只锦鸡在说话。
“许是他们也想吃人。”另一只锦鸡接口道,它抖抖羽毛,往笼子上啄了啄,不甘地“哼”了一声。
“我说那位穿山甲兄。”它说:“我等贪食松子落入罗网也就罢了,你日日躲在山岩里,莫非也是贪食蚁穴进了陷阱?”
我顺着那锦鸡说话的方向看去,只见它对面放着一只铁丝笼子,里面正关着一只穿山甲。
穿山甲正在假寐,听得这话,睁开眼将它们一瞥,不服气地说,:“人狡猾,莫说我,尔等不见那一身白的兄台也中了圈套?”
它说的是车子正中一头毛色雪白的兽,伏在笼子里。
“话说,这是狗么?”一只毛色油亮的灰狐狸歪着头说。
我看向那边,也觉得稀奇,它身形像一只大狗,长得却又不大像狗,说不上是什么。
那兽仍然一动不动,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幽暗的光照下,像一堆白雪。
真是奇物,也许就是为了它,这车子才特地加上篷的吧。
正胡乱想着,忽然,白狗睁开眼睛,直直地看向这边。
目光相遇,我心中莫名一惊。
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金色眼睛,冷冷地看着我,锐利得碜人。
第三章
车夫们将马车一路紧赶,三天过去,外面的景色渐渐变化,我知道离宅子已经很遥远了。
路上,我要防备被车夫发现,时时提放,却不觉得疲惫难忍。我的想法很简单,尽可能远地离开宅子,等到糗粮吃光,寻一处地方下车了事。现在,包袱里的糗粮所剩无几,我也该离开了。
“……你是没见到去年那阵势,各田庄的鲜物塞得没处放,占了好几个院子呢!”外面,车夫们的闲聊断断续续地传来。
车内也正热闹。
鸟兽们唧唧呱呱,正讲到些神怪趣事。
比如有位山神爱喝酒,就专门在山中变出一座茅庐来招引旅人休憩,好把人家囊中的酒用水换走;比如有位土地爱文辞,来祭拜的人只要祝词写得好便有求必应,若写得不好,再多的贡物也不理会……
我感到新鲜,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说这些做甚,我还想下月回去看母亲呢。”角落里,一只白头翁伤心地说。
鸟兽们听到这话,声音顿时低下去。
“嗯……我表姊去年也被罗了去,我舅舅可想她呢。”锦鸡小声地咕咕道。
“这些事可多了,”毛色油亮的灰狐狸尖细地哼道:“年年都有。”
“喂,那个人。”说着,它忽然转向我。
我一愣。
只见那灰狐狸盯着我看:“你知道我们说什么,可对?”
被发现了。
我看着它,笑了笑。
一时间,除了白狗,鸟兽们全都盯着我看。
“哟哟!这可稀奇!”锦鸡们瞪着我:“人怎能听懂?”
“谁知道是不是人,或许也是个妖。”灰狐狸打量着我,不掩兴奋。
“喂,”它冲着我说:“你替我将笼子底下那符揭开。”
符?
我讶异地朝它笼子底下看去,只见一道脏兮兮的黄纸贴在上面,果然是符。
“你是妖啊?”穿山甲努力地贴着笼子看,似乎很是吃惊。
“那当然。”灰狐狸扬着头:“爷爷我可两百岁了。”
周围一阵羡慕的叽咕声。
“据说是因为子螭句龙也失踪了,下界妖物就多了起来。”一只锦鸡感叹道。
“胡诌!子螭句龙都是神君,只能像盘古神那样化作天地四海而死,何来失踪一说。”另一只锦鸡道。
“怎没有?你看如今这大地,连人也不那么敬神了。”
我听得有些不大明白,问:“天上神仙不是很多么?女娲伏羲颛顼少昊,数也数不完。”
“那是老掉牙的事了。”锦鸡白了我一眼,道:“自从重和黎打断天梯,神界渐渐不管事了,如今天界仙人,多是下界登仙而成。”说着,他忽然把声音放小:“据说天上乱得不成样子,正要商量推选新天帝哩。”
我听得颇有兴趣:“可有人选?”
“当然有。”锦鸡道:“就不外乎子螭和句龙。”
“子螭句龙何许人也?”我紧接着问。
锦鸡鄙夷地看看我:“子螭和句龙乃是神界留下来治理天地的神君,这都不知。”
“哎呀,他们要是打起来可怎么好?”白头翁愁眉苦脸。
“你们都知道些什么。”灰狐狸懒洋洋地说:“他们都算是年轻神君,脾性闲散得很,平日将神力交与了天庭便四处幻游太虚。尔等凡物不解,便说什么神君失踪,什么神君争位。嘁,天晓得这些神君有没有争的心思。”
“你既然是妖,当有法力,自己怎不揭?”我看向灰狐狸。
“这符是专门画来压我的,我要是能揭开也不会在此处。”灰狐狸恼怒地说:“都是那臭方士!收了我拿去换酒喝!”
“如此。”我点头,心里转起了念头。“答应你可以。”我想了想,说:“不过你也须替我做一事。”
灰狐狸愣了愣:“何事?”
我凑过去,在它耳边说了几句。
“这……”狐狸听完,眼珠溜溜地转:“可以是可以,你须先替我揭符。”
我笑笑:“那是自然。”说着,我从衣裳角上扯出一段麻线来,一头结在符上,另一头结在车子的木栏上。
“这是做甚?”灰狐狸不解。
我嘻嘻的笑:“到了京城,他们卸车的时候会拆下木栏,你的符就会扯掉。”
灰狐狸瞪起眼睛。
这时,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用饭!用饭!”有人吆喝道。我从车篷的缝隙朝外望去,只见车子正驶过一个窄窄的城门,像是入了县邑。
“你怎这般奸诈!”灰狐狸气得毛扎扎地。
我不以为然:“勿恼,到时你若真的得救,可别忘了约定之事。”
车夫吆喝着把车停稳,我对灰狐狸笑笑,拿起包袱。撩开篷布的一瞬间,我忽然看到白狗睁着眼睛看我,光照下,双眼清亮。
真是金色的呢。
我心里赞叹着,一溜地钻了出去。
双足奔走在白沙铺就的小道上,似乎从未有过的轻快。风掠过耳后,鸟兽们的叽喳和人声都被带得远远的。
我一口气跑了很久,眼前的街道景色全然陌生,我却毫无惧意。
待终于停下来,我弓着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哟哟!这不那宅子里的小女君么?”
“是呢!这般打扮,难道是逃跑?”
我一惊抬头,却见是那日宅子里的两只喜鹊停在了屋脊上,正看着我唧唧地说话。
走得还不够远么?
我提起包袱,继续朝前方奔去。
第四章
对于院墙外的生活,我并非一无所知。
过去,家中的柴草全都由庄户里的一位老叟用牛车送来。
这老叟最爱喝酒。
母亲也爱酒,室中总浸着几罐梅子青或桃花酿。
我于是将母亲的酒偷偷倒出一些,等到老叟来送了柴草,就翻墙出去在路上拦他,央他带我去乡邑中。老叟不认得我,只当我是哪家小童,见了酒便答应下来。
母亲虽不爱出门,却笃信神灵。我出去的时候,都是趁着母亲到附近庙中祝祷。到了乡邑中也并不贪玩,算准了时辰回来。母亲每次到家,我都能乖乖地坐在案前看书。
从母亲的反应上看,我觉得自己从未被发现。
在市集上,我看到了世间人们的生活,知道了钱物的用处,也开始慢慢幻想自己的将来。如今,一切隧我所愿,我的生活就要从脚下重新开始了,心里不是不激动的。
我坐在树荫下,面前的白布上只摆着一支金簪。
今日巧的很,恰逢县邑中的圩日。市集路人来来往往,不时有人停下来看簪子,满面赞叹,可看到我,又神色迟疑地离开。
“这位小郎君不是本地人士吧?”旁边一个卖米糕的人搭讪道。
我看向他,笑笑:“不是。”
“我看也不像。”那人道:“小郎君如何只摆这一件货物?”
我将准备好的话拿出来,愁眉苦脸地说:“此簪乃我母亲遗物,家中急用钱,不得已拿来换些钱物。”
“原来如此。”那人捋捋胡须,道:“本地治吏甚严,往来之人若不明白小郎君境遇,难免心有顾忌。小郎君若急用钱,何不将此簪拿去熔了?虽便宜了些,却比卖出去要容易。”
我摇摇头,道:“足下所言甚是,只是此簪乃母亲爱物,毁掉终是可惜。”
“如此。”那人颔首。
我低头看看金簪,午后的阳光将它映得明亮。
这是母亲给我的首饰中最简单的一只。方才说的话虽应付,却也是确实所想。将它卖出只是一时之计,将来我若有钱财定会赎回,所以万万毁不得。
“这金簪真好看呢。”一只皓腕忽而伸过来,伴随着柔柔的话音,将金簪轻轻拈起。
我抬头,温温的香气随着微风飘来,女子纨扇半掩,柳叶眉下,一双妙目看着我,盈盈挑着笑意。
我望着她,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小郎君怎不说话?”她身后的另一名年轻女子看着我,“哧”得笑出声来。
我回神,忙收起脸上的尴尬,起身招呼道:“二位娘子,看首饰么?”
“不看首饰还能看什么。”美人笑道,说着,将纨扇缓缓放下,露出形状描绘精致的樱唇和圆润的下巴。
果然是美。我心道。
我学着市集里正经小贩的样子,对着她们眉开眼笑:“二位娘子若是喜欢,不妨戴上一试。在下这金簪乃是祖传,做工质料都极好,方圆百里再找不出第二支。”
“哦?”美人目光在我脸上流转,笑意愈深:“小郎君口舌倒是伶俐。妾见你带了包袱,想必还有别的。”
我没想到她这么说,愣了愣。
“这样的金簪我有几件,再买又要重了。”美人将金簪放下,继续道:“不过妾家中还有姊妹,也缺些首饰。小郎君不若带上货物,随我等回去与众姊妹一观,但凡好的,必不亏待。如何?”
我望着那二人笑意盈盈的面容和精致的衣饰,觉得这提议很是不错。方才还以为今日大概卖不出去了,谁想一时风水大转,来了大客人。心里不住地盘算,若她们是一家人,价钱出得合适,首饰全卖给她们也未尝不可,将来要赎回的话会方便许多。
“凭娘子做主。”我笑着向美人一揖。
二女一前一后,步履款款。
我跟在她们后面,只见行人不时回头看来。走了约两百步,二女领着我进了一处宅院。
“夫人回来了。”刚进门,一人走过来,向美人作揖。
“承文。”美人道,并不停步。
我在后面看去,只见那是个中年男子,面庞长而白净,唇边两撇长须,很是精神。
那男子也望过来,目光在我身上扫过。他跟在美人身后,道:“洛阳来书,说梁王那边来了人,请夫人速归。”
美人颔首,登阶上堂去,边走边道:“备下车马,明朝启程就是。”
承文应承了一声,见美人在胡床坐下,忙将案上的琉璃盏斟上茶水,递上前去。
“花君寻到了么?”美人接过水盏,问他。
“还未曾,”男子恭敬地立在一旁,答道:“小人今日在这邑中寻访了一圈,未见着合意之人。”说着,他叹口气:“我等南下一遍来回,多少名城胜地寻遍,皆无所获。这小小县邑,想来也无甚盼头。
美人道:“花君乃十五六岁的女子,长相姣好又气韵端庄,乡野之人自然演不得,优伶中人又脂粉太重,最好是良家女儿,偏偏最是难寻。”她喝口水,笑笑:“也不忙,梁王宴还有三月,将钱加至每月五百,总归寻得着。”
我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话,有些出神。
十五六岁女子才能演的“花君”我知道,乃是大曲“宝霓天”里的女花神。
而说起“宝霓天”,那也颇是神奇。
这大曲中最美的一段叫“白露”,传说是某位神君所作。十年前,大乐正王蟠得到此曲,将之与原有乐府歌舞汇编,成为大曲“宝霓天”。此曲问世之后红极,无论宫廷民间,优伶乐伎争相排演,多年来长盛不衰。
我和母亲都没看过“宝霓天”,这些事都是阿芙告诉我的,她有个姊姊在青州太守府中帮佣,有一次那太守请了乐伎伶人到家中演“宝霓天”,阿芙的姊姊将这事炫耀了一整年。听这美人和男子说的话,他们也许就是做伎馆的营生。
每月五百钱呢。我心里道。阿芙曾告诉我,她家十口人,每月花费是两百钱……
“光顾着说话,忘了小郎君。”这时候,美人忽而转过来。
我回神,忙摆出笑脸揖了揖。
“阿絮,去将阿沁她们都唤来吧。”美人对身后的女子吩咐道。
女子应下一声,瞅瞅我,转身离开。
“看小郎君相貌,不是本地人士?”美人让我在旁边一席坐下,看着我,声音和缓道
我干笑两声,道:“娘子何以见得?”
美人微笑,将纨扇轻摇:“一方水土一方人,妾虽孤陋,这些还是看得出来。”
那个叫承文的男子也看着我,笑了笑,道:“这位小郎君若是女儿,夫人定要收作徒儿呢。”
心里一惊。
我装着憨态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足下说的哪里话,呵呵……”
脸上虽笑着,心里却一阵不舒服。我感到他们似乎在窥探什么,不自觉地避开目光。
“夫人。”这时,唤作阿絮的女子走出来,向美人一礼,道:“阿沁她们不在屋内,想是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