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成烟-第1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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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文焕,你这臭小子!有种别让我见到你,非剥尔皮抽尔筋痛打三百军棍,方出我心头之恨!”
妍雪住马不前,回头问:“你说什么?”
龙天岚只若未闻,继续指天划地骂着:“彭文焕,你是混球王八蛋!口口声声说什么有一个顽劣无比的小妹子,担心她专门惹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担心她独自一人去瑞芒,不懂梵语不通世故;担心她乏人保护,一路从大离打打杀杀到瑞芒,多大本领也无济于事。又是来人又是寄函,千托万求恳我照料。***,哪知道这小丫头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我手下打得落花流水不算,还动不动瞪眼弹睛,大呼小叫,早知道这么难伺候,我才不甩下边关要务巴巴赶来烧这一场断头香!”
冰雪世界里唯有风的声音传递着那一言一语,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心头。妍雪默然听着,她日常相处的对象,言谈话语无不温文尔雅,即使豪放耿直如彭文焕,也从不会象龙天岚那样满口粗话村言。她也不恼,只瞧着树梢上寸积的冰雪,一点点因风下滑,终于扑簌簌落下树梢,她眼里便也是积雪融化般泛起水意的荡漾,不由侧了头,又象是在听,又象在看远处的风景,笑意微噙,半是出神。
龙天岚指手画脚,骂得起劲,总算是把这小姑娘吸引住了,大为得意。却见妍雪一抿嘴,忍俊不禁地笑了,宛若春阳普照于千万条萧瑟梅枝,忽然就依次盛放,仿佛有烈烈的欢喜随之升腾起来,满满溢过心房。但她笑容未泯,浮光跃金般清柔的声音响起:“你这人年纪不大,?唆得出奇。就这一句话,也能唠叨上半天。”
龙天岚一张嘴还张着,生生咽下其余拿乔作势的言语,现这一下真的是无话可说了。
妍雪自顾出神,全未注意对方表情,缓缓地说:“龙元帅,多谢好意,但我此番势在必行,就是彭大哥,也应不阻我才是。”
龙天岚摸摸鼻子,好象突然有点伤风,带着鼻音含含混混地说:“嗯,谁说要阻拦你,但华姑娘想如何平安进入瑞芒?”
“我自有主张。”
“所谓主张,还是你们谢帮主准备的另一张纸吧?”
妍雪不语,暗自伸手探怀,攥紧了另外一纸信笺。
龙天岚笑了笑,总算恢复了一点大元帅应有风采:“你们谢帮主替你准备的东西,若在平时当然是百试百灵。眼下时局不稳,你不见三步一防,五步一哨,这区区一张纸未必管用。不然,你那个大哥也用不着急得双脚乱跳跟没头苍蝇似的了。”
妍雪咬唇道:“我还是要去的,多蒙提醒,我以后加倍小心不叫人现就是了。”
龙天岚笑道:“我既然能几次三番现你的行踪,瑞芒那边,大概也不是酒囊饭袋。华姑娘难道就想凭着武艺高强,一路上这般落花流水的打将过去?”
妍雪脸色渐渐白,道:“脱弦的箭,没有回头的可能。无论如何,我要去。”
龙天岚看她这个样子,坚决之中隐约含有一线焦灼,十分好笑,几乎冲口而出又想取笑她一句,但见她明澈的眼睛里,似乎滚来滚去的泪水,将落而未落,竟不知在这看似幼稚的坚执里,藏着怎样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不由自主软下来,只问:“好罢,就算你顺利到了那边,你会不会说瑞芒话?是否肯定一下子就能完成你要做的事或找到要找的人?”
这可真把妍雪问住了。她跟着云天赐,无聊时也学过几句瑞芒话,终究未曾上心,所知仅有限几句而已。只是自恃聪明,料想就算言语不通,到了那边也能设法应付。决没料着两国关系如此紧张,言语障碍的确成了她踏上瑞芒的第一大难题,情不自禁的,轻轻叹了口气。
“我倒有个主意。我手下这名校尉,有一半是瑞芒人,语言精通,地头也熟,遇事颇可周旋。我就让他跟着你,做个向导如何?”
妍雪把目光转向那个面上黥字的武校尉,后一张黑脸腾的红了,微微笑说:“不过他武艺不强。”
她说时,手指若不经意的拂过,解开那武校尉的穴道。武校尉听得妍雪分明有轻视之意,一获自由,立刻昂然道:“谨遵元帅之命!小人但使拚得性命不在,也将护送华姑娘安全入境!”
龙天岚脸一沉,斥道:“胡说,又不是要你去打架,拚什么性命!”扭头冲着妍雪,“万一真打起来了,自然你得保护向导,石钟乃大离朝有武勋的军人,你少了他一根汗毛回来,我可是要问你讨还本息的!”
妍雪心下已是肯,嫣然一笑:“你这人就是婆妈,一早打了这主意,偏是磨磨蹭蹭的不爽快。”
龙天岚哈哈大笑,他十三岁承袭,十五岁起随父远征边关,大小战役数百,临危决难无数,被人几次三番的数落,实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只是听着却有莫名欣然,说什么也不必同这小丫头计较。却见妍雪纵马向前,远远的回过头来,向他挥手,白马的影子,渐行渐远而渐湮,再也看不见了。
边境上从林延绵,气候倏忽百变。这天到了傍晚时分,天空阴霾,乌云垂地,豁啦啦一阵急雨飘过。华妍雪和石钟两人忙不迭地穿戴雨具和避雨,仍被浇得浑身湿透。
这场雨却是下得恰到好处。边关到处弥漫着战争一触即的紧张气息,两军戒严皆如临大敌,尽管那武校尉石钟熟谙地形,带她走一条极其偏僻险峻之路,有时仍然穷于躲藏。这一场大雨使得这条本来就疏冷的道路更加险峻坎坷,乏人问津,借雨遁入深邃苍茫的千里松林,两人都松了口气。
华妍雪幽幽地想到,当初养父捡到襁褓中的自己,也应是在这样一座深茂古密的林子里呢。但不知是这里?还是那里?放眼望去,林木环抱的地方岁月静止,步步相似,每一棵老树底下,当年都可能缠绵她细小的哭声,那样不甘,那样无辜,刚刚来到人世,便遭到斩落生死斩断血肉的彻底的抛弃。
她悲从中来。雨水划破树荫,冰冷的浇下,泪水趁机混着雨水一起滚落面颊,她装做无事人模样。
在她旁边,石钟小心翼翼转过偷窥的目光,不肯让她看出自己的关怀。――是什么样的心事沉沉压着这个本该象雪一般纯净明亮的少女,压着她十五岁春风和暖的笑靥不时拂过丝丝阴翳,浸透难以明察的哀苦。……她还几乎是个孩子哪!
大雨来势凶,去势也疾。雨后露出清洗的天空,星云璀璨。妍雪和石钟在一个山头夜宿,燃起一堆篝火。石钟在途中抓了一只野鸡,此时就裹上泥巴,放在火头上烤。
妍雪受了凉,不觉有一两声咳嗽。她无所事事地拨着火,火焰照着她,又热得一抹彤云欺上眉心。
石钟忽道:“看!山那边就是瑞芒。”
妍雪讶然,先看了他一眼。――一路上石钟话极少,起初妍雪好奇,问东问西问个不停,但往往她说一二十句,石钟才答一句,她问得无趣,慢慢也就不问了,那场急雨一来,两人更是空前沉默。――这才转头望向他所指的方向。
这座山,山头不高,然而视野却宽阔。她能看到瑞芒的真貌。它的土地覆冰盖雪,水气和云烟飘浮在万点灯海之间,神光离合,宛若一天的星星倒入尘世。
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触闪电般袭击了她,她情不自禁微微颤抖:那里是她出生的家乡!那里是她骨血所寄之处!
她猛地低下头,强自抑制着同样在抖的双手。半晌,淡淡地说:“原来,那里就是……瑞芒。”
她脸上浮起了石钟见她第一面、便为之心悸而又心爱的神情,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痛绝,却仍然有着义无反顾的勇气,在她眼底,希翼和伤痛并不矛盾地共存着。
倒底还是孩子啊。……石钟暗自感叹,那么大的孩子,纵使有过刻骨铭心的伤痛,然而,希望犹在,她看到的人生仍是明亮而宽敞。她似乎觉得自己有能力改造一整个世界,打碎那个伤痕累累不堪入目的旧世界,创造重塑一个全新的世界。……不象他,他是放弃了所有不切实际的梦想,今生今世,能走得踏踏实实的一步亦是惜福惜缘。
妍雪忍不住又一次眺望。那是如何一片离奇莫测的土地?它对自己抱以什么样的态度?是敌?是友?抑或视她如迷途知返的亲人?
“莫勉强。”临走时,向来对她冷淡的谢帮主郑重叮嘱,冷漠无情的眼睛深处,居然也闪动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关怀,“想回来的话,这里终是你住了四年之久的地方。”
许绫颜更是声泪俱下:“小妍,小妍,你要回来,你一定要回来的啊……”
刘玉虹塞给她上路足够用的盘缠――连在外头流浪一生一世都足够了,她却还只是怕她挨冷受冻,瑞芒四季皆冰。于是,清云十二姝中擅绝女红的李盈柳连夜为她赶做最最精致华贵的貂裘皮袄。
真的,四年以来,她竟然从未感觉到,她们待她的浓浓挚爱之情。以往只道她们嫌她任性,嫌她调皮,嫌她三天两头闯祸闹事,然而,清云园年年招收剑灵,却也只有她一个敢于那么没大没小的胡闹,惹事生非,只有她给那些清云园中的寂冷女子们带来甜净欢畅的笑声,四年光阴,足以把一个在膝下撒欢使娇、摸爬长大的小女孩熨贴如心上一钩暖火。
若非她执意要求,云姝原也不同意她只身赴险。尤其是在时局如此敏感的时刻。谢红菁叫她不必担心,“收回你说过的话。小孩子胡言我还不会放在心上。”她语调冷冷,刘玉虹气得几乎踩她一脚:“明知这丫头性子犟,这么说不成激将了?”
但无论她们是怎样争,妍雪都没听进去。她只记得自己在慧姨危殆之际做过的许诺:“帮主,你不要难为我慧姨。你不过就是想和瑞芒交好么,我有办法的。”
不止为了认回亲生父母,不止为了与瑞芒交好,她不是完完全全的意气用事。……她深心里,是要带回那个人,带回那个人,去到慧姨病榻之前。――只有那样做了,才会令她好起来罢?
沈慧薇从叩响金钟、案情急转而下脱罪以后,便重伤呕血,昏迷不醒。她口中只叫唤着一个名字。那个名字,一遍遍都似钢刀刺入妍雪心口,再搅动多次。
有时她也无意识地唤出:“小妍……”
然而妍雪躲在帷帐后面,任凭别人推她叫她上前,她不肯动。慧姨明明不是在唤她,慧姨是在唤着与那个名字有着至亲至近关系的人,而那个人,不是她。
她永远失却了安慰慧姨、依偎在她怀里的资格。
长久的昏迷中,沈慧薇间或也醒过一两次。每次只有许绫颜寸步不离守在床头,昼夜不休不眠。――仿佛曾那样欺了她、害了她、苦了她,只有陪同她一起守着最后那份煎熬才可稍减心头重负。
“慧姐,慧姐。”她牢牢握定她的手,嗓子嘶哑,低声反复地唤。
病中的女子怔了怔,定定地看了面前人一会,眼睛又剧痛起来。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慧姐,噩梦一切都过去了。”
她不曾理会。又昏睡过去。
昏睡中吞不下一口药,喝不下一口薄汤,谢红菁虽已答应全力救治,也自认无力回天。
“她的伤不在身,而在于心,全看她自己想不想活了。”谢红菁下了这样的断言。
想让她活,只有一个可能了。妍雪暗自坚定日前她许诺的决心。
于是等沈慧薇再度醒来,才及笄的少女华妍雪穿着即将出行的全套装束。
“慧姨,我特来向你道别。”
沈慧薇茫然地,困惑地看着这个女孩――又熟悉,又陌生。
妍雪微微冷笑起来:“你很失望吧?我承错爱,你后悔了吧?因为我不是你认为的那个身份,几年来的情份也都不记得了是吗?”
言不由衷的狠话脱口而出,募然一呆:她不恨慧姨啊,她实在是不恨慧姨。――然而,怎样消得了心中怨念?她承了四年错爱?四年来她把她当成另外一个人来宠容溺爱?
偷眼看慧姨,病中女子对此漠然,憔悴的脸毫无生气,仿佛根本未曾听见那样刻意刺伤的抱怨。妍雪终于哭了出来,抽出两轴画,一一在她目前展开,然后狠狠揉成一团,摔到沈慧薇身上。
沈慧薇终于有了反映,她捡起那两轴滚落到地上的画,慢慢揉平,注视着画中人。不一样的人,一样的容貌。
一张是成湘遗画,画中女子如倾城月华,另一张却是白衣轻裘的贵介少年,眉眼宛然,又骄傲,又神气。是妍雪花了数日功夫画出来的,刻意选取了那少年与画中女子最相似的神情。
“瑾郎。”
沈慧薇顿时轻轻念出画中人的名字,握住心口,仿佛那里,又能感觉到一丝丝抽痛。
妍雪哭了又笑,眼中的泪成串滚落,笑声却是越来越响,几近疯狂,掩面冲出了内室。
“你要他们!你要他!――好,我就还你一个他!”
于是她到了这里,到了这荒凉冷落的山头,暴雨洗过方方寸寸地埃之尘,然而无法洗却她内心刻骨的荒凉与委屈。――华妍雪,为什么你偏偏是那个被抛弃、被错爱的人呢?
石钟把烤好的鸡腿撕开了递给她,静静地开口:“华姑娘,你放心。”
妍雪怔了怔,抬目看他:“啊?”
“上天必不负你,你有这样的决心。”
终于明白他的深意,一缕柔美的笑自妍雪唇角弥漫开来,说出的话语却是石钟绝未料到的:“石大哥,你可是看不起我?”
“嗳?”唯知战火里辗转的军人如何能够体会精灵小丫头百变的心思,抓了抓头皮,满脸疑惑。
妍雪一本正经:“你是有军功的人,却故意不肯叫我名字,这不是看不起我是什么?”
石钟愣了半晌,黝黑的面庞一红,呵呵笑了起来:“这个,当然不是。……不过,华姑娘,在下受命元帅……”
“哎哟,受命于元帅!”妍雪嘟起嘴,抢断他道,“可见你眼里哪里会有我这平民丫头啦!”
石钟默然微笑,目光温暖,改口道:“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