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成烟-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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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洗金风堡的那一场浩劫,时时刻刻在他眼前心上,虽是执意到雪域为她求获解药,却也从未有片刻遗忘自己家人、亲友百余条性命的血海深仇。
若以解药换得罢斗,暂时委曲求全自无不可,只是沈亦媚所要求的化解怨恨,摒弃干戈,那又怎么能够?
沈亦媚看着他,满怀期翼。她楚楚地站着,火光熊熊在她身后闪耀跳跃,越发显得身单影纤,苍白孱弱,曾经是多么意气风发的明媚少女,都是他害到她这般地步。
他咬了咬牙,闷声闷气地说:“我的性命是你给的,你要我做什么,我总是答应你的。”
说这话时,他不觉下意识回避了她长空般明净的目光,他知道自己说了这句话,很渺小很卑微,今后一定使她伤心,被她瞧不起,可是,他真的放不下那心底的执念。
他们一个伤重,一个违心承诺,谁也不曾留意到雪谷中的变化,有一个人悄然钻出,附在六指魔耳边说了几句话,六指魔浑身一震,怒骂道:“好丫头,直到现在,竟还敢巧舌如簧,欺骗于我!”
大喝声中,袍袖忽起,一拍一引,一道巨大的火柱向二人劈头盖脸的猛攻过来,宛若一条火龙,飞腾怒嚣而来。
这突然发难,出乎意料,杨独翎不暇考虑,把沈亦媚往身后一带,长戟脱手飞出,撞上火龙,轰然的一声巨响,那长戟高高窜向天幕,而火柱向四周飞裂开来,高台底下围满人群,正静静听他们谈判,火焰飞溅到台下,躲避不及的,就不免烧焦了衣裳肌肤,这些人在祭典之时,其克制忍耐的韧性绝佳,但火焰溅上身体,忍不住大声呼号起来,其痛楚不可当。
六指魔势若疯虎,他的脸罩在青铜面具之下,然而眼神全然变了,又气又急,又惊又惧,失却了方才镇定自若的气度,骂道:“贱人,今夜闪族纵然血流遍野,灭于一夕,亦非取你性命不可!”不住催动火堆,化火为箭,一蓬又一蓬的向两人飞来,奇怪的是准头奇差无比,杨独翎起先还躲闪一下,后来发现这些火芒似乎根本不往自己身上招呼,而是纷纷落在身前身后,左右两侧,仍旧不熄的熊熊燃烧着。他仔细瞧了两眼,发现那些火堆分明形成了一个奇特的阵法,看样子,六指魔是要把他们困在阵中,但觉两颊融融,头发、周身竟象是烧着了起来似的炙热灼痛,这堆火,竟然有着远远高于一般野生篝火的热度。他一看怀中的沈亦媚,竟被这非同寻常的炙热熏得闭过气去了。
杨独翎惊怒交集,猛地欺身,一掌向六指魔拍去。这一掌挟怒而发,端的有石破天惊之势,如狂雷在半空中连连惊炸。六指魔身子疾往后仰,而他的右手,在一瞬间从宽大的袖袍之中探了出来,迎向杨独翎。
此人号称六指魔,那么他的手必有特别之处,杨独翎在确认他身份之后,便暗暗留上了心。这时见他右手赫然探出,莹白如玉,在火光照耀下,白得宛似透明的水晶,连手掌脉络、筋血流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十指修长、华美,关节处洁白有力,恰是一只打击乐器的绝妙的手。唯一惹眼之处是,右手小指的下方,横伸出一小截六指,与其他堪称完美的手指截然不同,肉嘟嘟的,呈混沌的血红之色,颇见几分狰狞诡异。这截小指忽的一弯,就象食指那么轻巧而灵活,凌空一弹,他身边的火堆里,飞起一点小小的火花,向杨独翎弹来。
杨独翎已看见他催动了无数次火焰,觉他颇有点黔驴技穷,侧一侧身,掌力余势不消,狠狠送了出去。
但眼前忽然亮了起来,不是那一点零星火花带起的微弱光芒,甚至也不是六指魔身后那堆愈燃愈烈的火光,而是犹如划破沉沉漆黑的炽烈的极度闪亮的雪白!那么强烈而霸道的刺入了眼睛,占据了目可视物的所有范围,使整个世界一片雪白。
雪白的世界,容不下第二种颜色,其实和漆黑一团也没有什么分别。杨独翎在这一刹那感觉到柔风迎面而来,他挥掌相击,而怀里一空,沈亦媚已是离他而去,他的心里顿时也是一空,仿佛失落了整个世界。
六指魔抓住沈亦媚,手底的少女徐徐张开眼来,明明是命在倾刻,嘴角却是浮起了若有还无的笑意。六指魔只消手指稍一加力,立可取得这五六指来时时刻刻恨之入骨的女子的性命,却被这一缕无染、明净到了极处的笑容平白抹去凶神恶煞的主张。
他愣了一下,沉声喝问:“你中了飞花细雨反噬之毒,功力既失,刚才别说是以清心曲来对抗于我,便是弹曲成音,亦无此能为,给你撑腰的这个人呢?怎不出来?他去了哪里?!”
他越问越快,问到最后一句,纵是刚愎冷淡如磐石的声音也微微带出一丝颤抖,仿佛是遇到了什么极端惊惧、恐怖之事。
他还在问,那么她还活着,杨独翎猛然间没了可支持站立的力道,踉跄着几乎摔倒在地。但听沈亦媚缓缓说道:“祖师伯放心,那人决不会难为闪族。他会帮助他们,安然度过这场厄难,一直帮助他们找到可以留驻下来,安身立命的所在为止。”
六指魔不信:“鬼话连篇!你们中原人的话一个字也不可相信!哼,你是闪族圣女,你和外人串通好了来毁我祭典,本想里应外合,一举攻破琉璃堡,却临时发现了闪族大举迁移的秘密。所以助你弹琴的那个人不再现身,而去追逐我的族人,嗯,说不定还通知了大批军队去追杀他们。你呢,就和小子串通一气,花言巧语来骗取解药!”
他越想越真,语气越发肯定,末了又加了一句:“没错,一定是这样。嘿嘿,丫头,好狠的手段,好深的心机,难怪我弟弟死于你手,我也差点儿给你骗了,被灭了族都在梦里呢!”
正文 八 突袭
杨独翎耳听六指魔语气不善,沈亦媚在他手中,只要使出一分力道便也可夺去她的性命,他屏气息气在原地站着,不敢稍有异动。
那阵穿破视膜的极光稍去,杨独翎约略可见到晃晃悠悠的几条影子,除六指魔以外,台上的青铜人,出于保护“圣尊”或是监视他的意图,渐渐逼近到掷火成阵的范围里来了。杨独翎见机而动,忽然一掌向对面的青铜人拍去。
他素以刀法和掌力取胜,刚强雄浑,是其所长,但这时拍出的一掌,却是轻捷、飘忽,一掌拍出,连他的身影,也随着那飘忽的掌势化为一体,消失了似的!
他对面的青铜人刚举起武器,却失去了对手的踪影,不禁为之一呆,腰间受到大力冲击,不由自主向后跌倒,感到身下压着一人,一同重重摔倒在地。在这隙间,却有一条纤细的淡蓝影子着地滚出。
沈亦媚在手心里暗藏着能使人短暂麻痹的玉蜂花粉,认准时机抛出花粉,岂料杨独翎也选在这个时候出手,击倒青铜人,她被那人撞到半边肩膀,直是痛入骨髓,勉强脱身而出,不免大为狼狈,满脸飞红地白了杨独翎一眼。
杨独翎把沈亦媚扶了起来,又是欢喜,又是惭愧,隐隐的还有一丝难以表述的不是滋味。这女孩儿事事出人意表,他纵然沸腾了满腔激情,只是有力无处使,她根本不必他来帮忙。
青铜人在倒下时,沾到一点花粉,无法动弹,却见压在底下的六指魔一翻手,抓住那个青铜人,将他腾云驾雾般的掷了出去,落到台下,六指魔挺身跃起。
那花粉厉害之极,沾到少许即全身僵硬,而六指魔在这转眼之间便恢复如常,沈亦媚微叹道:“祖师伯能为通神,弟子好生佩服。”
六指魔怒不可遏的目光在面具后面闪过,也不知是因药性未过,还是明知杨独翎这次定然加倍小心,却没立即动手。猛听得轰隆一声,似雷非雷,在山谷的外围发出沉闷而又惊天动地的声响,之后接连不断的连环炸响,整个山谷霎时摇晃起来。谷中一片大乱,六指魔厉声喝命:“全体退入地宫!”
沈亦媚才见了血色的脸上又变得苍白,失声道:“不可——”但她的声音湮没在一片炸响之中,雪白的颜色潮似退走,好象被飞快地吸入了地心。
无论是遇敌、受伤,遭到怎样的惊险困顿,沈亦媚从未如此刻一样的失去镇定,真切的焦急在脸上一览无余,跺足道:“祖师伯,那不成,快让他们退出来!”
六指魔冷冷道:“你还要玩什么诡计?”
沈亦媚知他误会已深,非绝大震动,不足以使他相信自己,道:“雪域方圆百余里内毫无屏障,外人若自雪域强行攻入,怎会直到这时方才发觉?祖师伯,你听雷声就在谷外,且声响沉闷,分明是从外围地面以下发出的炸响。你让他们避入地宫,只怕是有去无回!”
仿佛应验沈亦媚此话不虚,那一直隆隆不断的轰鸣比先前激烈百倍的炸响,地下隐隐然传出惊恐万状的呼嚎。地面剧烈的摇晃着,使得巨大雪松架起的坚固高台也摇摇欲倒,杨独翎挽起沈亦媚斜飞而下,却见身边一条白影更为迅速,闪电般掠在二人之前。
还有接近一半的人尚未来得及退入地下,闻此巨大变动不安地停止了行动,不知所措的望着他们的圣尊。六指魔奔至山崖深处,俯下腰摆弄了好一会,估计是想打开进入地宫的机关,可一点反响都没有,地宫之门在这瞬间关上了。沈亦媚低声叹道:“地宫出口封掉了啊!”她语声微微颤抖,抓住杨独翎的手冷汗涔涔,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十分复杂,仿佛在接受数百名闪族人封闭在地底下的惨痛事实的同时,却也有着一种奇异的解脱。
阵阵惨呼渐少渐弱,而不断惊起的地底炸雷也逐渐变得沉闷遥远,终于消失。
一阵死寂。
六指魔缓缓直起腰来,月光冷森森的射在青铜面具上,宛似一把冷锐万丈的剑,黑发零乱地垂落下来,和宽大的白衫一起飘飘举舞。那样一个高大的威严的身影,这一刻显得那么力弱无依,充满了尘世的孤单与悲凉。
他不知道地宫下发生了什么?
是埋下了火药引动炸毁了闪族穷极十年辛苦建立起来的基地?
是各处机关毁坏从而把逃出生天的出口都阻断?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而今他的身边,为了掩护踏上逃亡征程的十万流民留在雪域的数百闪族精英,只剩了二分之一。这数百闪族精英留在雪域的使命,不是为了逃脱性命,而是为了在一旦袭击开始以后,尽可能的吸引敌人注意,使其觉察不到绝大多数的人流亡而走。但这一仗尚未开始打,自己就损失了一半人马,最关键的,是对方显然已经洞穿了闪族逃亡计划,提前突袭就是一个力证。雪域受到重大创伤的同时,不知那十万同胞安危如何?
事实上不容他沉于悲伤,在颇是惊心动魄的炸雷停止之后,又一种不同寻常的声响乍起。——那是脚步声,无数脚步踏在雪地上所响起的声音。
一转眼的功夫,山谷的各个障碍处,都出现了敌人。星罗列布,密密麻麻,到处都是突然冒出来的敌人,他们成功的攻入了地宫,从地宫的各个出口掩出,然后无情切断了地宫的所有出路,把之前遁入地宫希翼设诱敌之计的闪族人完全封死在内。
敌人自山口居高临下的疾冲过来,成千上万道火箭射出。
一瞬间,火的光芒和箭的锐风化作耀眼夺目的火黄与红色的交合光影,恍若风暴席卷大地。用以祭典的辽阔雪谷当中,闪族人无处可避,纷纷被射伤、射倒。
六指魔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在慌作一团的状况之下,他迅速恢复冷静宁定:“不要惊慌,组成队形,退入琉璃堡!他们攻不进那里!”
圣尊向来就是族人心目中的神,一旦他以肯定的口气说出“他们攻不进来”的话,在强劲攻势下显得无所适从的众人旋即得到了最大鼓舞,再度奋起勇气。六指魔身形如风,所到之处,把射程之内的族人纷纷救出,在他掩护之下,众人缓缓退入高台后面的一条陡峭通道。
敌人冲入了雪谷,两边人马短兵相接,敌我双方不辨,停止了射箭。但对方人数之多,至少在闪族的五六倍以上,这一仗惨烈异常,到处只闻厉呼惨叫。
杨独翎皱着眉,跟在六指魔后面,不肯离开。他当然不会去帮助闪族,但是看到先诱敌自入陷阱,然后以强弓火弩射向毫无防御准备之人的一幕幕惨况,也是他一向光明磊落的襟怀所难以忍受的。
他紧紧握着沈亦媚的手,感觉到她的步履一刻艰难于一刻,心知她内力已将耗尽,也许再过不久,又会象自己在抱着她下雪山走荒塞那般情境了?
未得到六指魔的解药以前,他是无论如何不会退却的。
为此,他不但没有乘这大乱之时对六指魔出手,或者独善自身的离开,反而默默地观望着眼前局势。
这群突然冒出来的敌人是什么身份?
杨独翎首先想到朝廷枢密使龙谷涵手下军队。在金风堡遇劫之前,本来就在和龙元帅商量奇袭之计,尽管他意外“遇难”,但龙谷涵当然不会因此而放弃这谋划已久的驱逐闪族的行动。
然而现在看起来,军队的可能性不大。来人约有数千之众,似乎每个人都身负上乘武功,显见都是武林人士。即使闪族一开始未中计受损,在这种人数、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也绝非其敌。
到处是火光点点,中原人士的火箭有些射在闪族祭典的火堆上,焕发出更加明丽夺目的光彩。祭典火堆里本就揉入奇特的药物,一经催发,弥散出阵阵白雾,其实这种烟雾无害,但深知闪族邪恶的中原群雄却不能不小心对待,屏气敛息。杨独翎刻意回避着明亮的光芒,从入侵者的身手、招式来看,着实有不少人,是他所熟识的武林同道。他虽不趁乱对付六指魔,可也不愿与那些同道会面。
六指魔宛如凶神恶煞也似,冲入敌群之中,奔突强攻,身形飘忽,出手诡异,凡被他击中之人,性命不保。但他不可能独力战胜数千人众,最大的能力,是保护重创之下的族人,能有喘息的机会,且战且退。然而他自己这样奋不顾身的独自战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