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魂 系列-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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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抚养两个神女的时候,祭司在她面前坐了下来,极其耐心地一一解释:“夷湘野心很大,你知道么?她不但想推翻我控制拜月教、甚至还想染指中原逐鹿的局面!——我和明教断交、就是为了不然我教卷入漩涡里去,让教民在南疆平安生息。可夷湘觉得不够…她甚至私下派出使者、向目前中原朝野中的霸主鼎剑候示意结好,想先支持鼎剑候谋夺大胤、再联合其南征苗疆!”
“真的?”沙曼华脱口惊呼起来。
“可鼎剑候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应她的请求,所以夷湘就等不及了。她就自己先下手了,”风涯祭司微微阖了一下眼睛,吐出一口气,“她联合了教中几位长老、想趁着月蚀之夜召唤南疆所有毒虫炼制蛊王,将我一举诛杀——然后……再用教中秘法、吃掉我的身体,便可继承我的一切力量!”
“什么!”沙曼华惊叫起来,“她要吃你?怎么可能!她疯了吗?”
“也只有你还念着养育之恩。而很多人早已经忘了。”风涯祭司微笑起来,月光照在他依旧年轻英俊如往昔的脸上,泛出玉石般的冷光来,“在长大后的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令人畏惧却无可奈何的怪物罢了。他们总是嫌我给他们的不够多,碍了他们的路。”
“祭司大人……”沙曼华愣住了,抬头看着风涯大祭司——这个幼年时记忆中极度强悍而凌驾一切的人、嘴里居然吐出了这样的话语。
“我带大过多少孩子?早就不记得了,也不过是无聊找事情做罢了——也不指望你们真的感恩。”风涯祭司抬头看了看外头的月色,忽地笑,“当年真不应该送走你。为什么我那时总是觉得你比较笨、又优柔寡断呢?还是,明教霍恩那个老头子手段比我高,所以把你教导成了这样一个好孩子?”
“教主才不管我——他只相信苏萨珊和梅霓雅。”沙曼华撇嘴,显然大光明宫那段岁月对她来说算不上愉快,很快她就岔开了话题,哀求,“只有婆婆对我好。祭司,你解了我婆婆的蛊毒、放她走吧!我已经答应你留在这里当教主了,我说话算话,绝不翻悔。”
“这般讲义气?——倒真是长大了。”风涯祭司微笑起来,转过身来将手按在她肩上,借着月光细细凝视那个曾怯怯牵着自己衣裾的女童、忍不住微微点头,忽地笑,“谁说我对她下过蛊?拜月教的祭司是不修蛊术的,难道你忘了?”
“是呀!”沙曼华猛然跳了起来,恍然大悟,“你刚才是吓唬我的,是不是?”
“是你自己吓自己罢了。”风涯摇摇头,不再和她罗嗦,“我相信我的好孩子沙曼华是说话算话的——明日你就可以去见那个妙水,要走要留,随便你们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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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月满南疆,照着风尘仆仆的旅人。
蛇群依然在前赴后继地朝着一个方向赶去,四野蠕动着一道道黑色的洪流,所到之处草木枯萎、腥臭四溢。然而万种毒虫之上,却有一袭白衣点着树梢枝叶、如风一般追逐着那一股毒流,朝着月出的方向急奔。
他已经追逐着这些可怖的毒虫、奔过了山水迢递。白衣早已破碎不堪,原本英朗如玉树的人也是满面风尘——然而,这个随着毒流追逐天涯之月的人,却丝毫没有停顿不前的意思。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毒虫里稍微弱小一些的早已死亡、而领头毒虫之间不断争夺撕咬,也早已更换了几任——原来,拜月教便是以这种方式在招集和挑选毒虫么?月宫中,究竟是出现了什么变故?
他奔跑得不知方向。只觉山峦越来越高、草木越来越密。
然而万重的浓绿中、蓦然有什么东西跃出,炸入他眼中——急奔的人全身一震、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山阴灌木下丛生着的、火焰一样的花朵。那些野生的花儿开在山阴,一簇一簇,恍如满山跳动的红色火焰——和昔年她在昆仑山时描述给他听过的一模一样。
曼珠沙华?曼珠沙华!这满山遍野的、便是曼珠沙华么?
那是她的花儿,开放在她的故土上。而他这个生长在西域的人,竟还是第一次看见。
“舒夜!舒夜!”那弥漫一片的火红中,恍如看到那个白衣银弓的少女、穿过满山遍野的花儿朝他奔来,唤着他的名字——那一瞬间,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过去多少年了?十年?十五年?时间和命运已经将他们分隔得太久太久,他甚至已经记不起当年十几岁少女的容颜,也不知今日的她又有了怎样的改变——宛如这些年来挣扎斡旋于谋之中、他和墨香都有了极大的蜕变。然而唯独留存的、只是心头始终不灭的那一点执念——他必须要放下一切来追逐那个梦,否则,他真的不知道余生又该如何渡过。
在将近三十年来的大起大落中,他早已尝过了世上极盛的一切滋味;也经历过地狱般的苦难,到如今,声色犬马毫无滋味,权势金钱犹如粪土——
滔滔浊世如锤,将一切击碎;如若不执,又何存何在啊。
――――六、湖畔
在那人凝眸之时,千里外,沙曼华正提着裙子从圣湖畔大片的红花里穿过、追向那个离去的身影,恋恋不舍:“婆婆!婆婆!”
白发飘萧的老妇人在月宫门前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背后赶来的女子,满眼慈爱。
“婆婆……你还是留下吧!”虽是昨日妙水自己提出要离去,沙曼华还是忍不住开口挽留,“你不能回昆仑山去了,还不如留下来吧。你若留下来、拜月教不会亏待你的。”
妙水长老没有回答,定定看着她,忽地叹了口气:“星圣女,你真还是个孩子啊……真是让人担心。”老妇人眼睛里有担忧的光,靠过来,替拜月教主将一缕散发掖回耳后,趁机贴近她耳侧,低声:“如若我留下,将来万一你有什么叛逆祭司的地方——比如想逃回敦煌——我这个老婆子,就会变成你的负累啦。”
沙曼华蓦地怔住,说不出话来,明亮的眼眸闪了一下,慢慢黯淡。
“所以,趁着风涯祭司如今松口肯让我走,还是早日离开吧——”妙水长老低语完,直起身子,再度凝视视如己出的女子,眼里的神色却是担忧而无奈的,“婆婆老了,能力有限……没法子为你再多做什么了。唯一能作的,就是不拖累你啊。”
“婆婆!”沙曼华忍不住啜泣起来,将头靠在老妇人的肩上。
“昀息,送长老下山。”风涯只淡淡挥袖令门下弟子相送,自顾自拉了沙曼华回身。沙曼华却不舍,苦苦回头看着婆婆,眼看着这个自己最亲切的人被关在了宫门之外。
风涯大祭司带着她回到了宫中。夕阳正好,湖边盛开着如火的曼珠沙华,湖面反射着大片粼粼金光——那样强烈而华丽的眼色,瞬间让人的眼睛一亮。仿佛在大片的光与影中看到了什么幻象,风涯在湖边立住了脚步,凝视着湖水,久久不语。
沙曼华不敢走开,只好坐在他身侧、去采撷身侧如火般绽放的曼珠沙华——忽然想起,据月宫里的老侍女说:当年祭司大人就是在一片开满了曼珠沙华的坟地上、将被遗弃的自己抱回教中抚养的。按惯例、神女必须要在苗疆几大寨子寨老的女儿中选出,如夷湘。然而祭司大人却认为她有天赋,坚持让这个孤儿当了神女。
忽然间,她感到羞耻起来。她怎么能恨祭司大人呢?
“您在看什么?”沙曼华有些惴惴,摸着旁边飞光靠过来的头。
“终归有一天,我也将回到这片碧水中去。”许久许久,她听见风涯祭司望着圣湖,低低说了一句。她不由悚然一惊——她知道、圣湖底下有个水下墓地,那些石穴里沉着一具具入水不朽的桫椤木棺材。
里面沉睡着的、都是拜月教的历代教主,还有极少的几位祭司。
那个从不衰老、强于一切的风涯大人,在这一刻、心里想着的竟然是“死亡”么?
夷湘的死,真的给祭司大人很大打击吧?
她不知怎么说好,只是安静地站在风涯身边,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袖,对他笑了笑,把手中的曼珠沙华递给他。风涯摸了摸她的长发,接过花束,一扬手远远洒落在了湖面上,夕阳下宛如下了一阵血红的雨,点碎了一湖黄金。
“祭司大人……”沙曼华沉默许久,忽地下了决心般开口,“我一定不会背叛您!”
风涯凝视着湖水深处,没有回头,却默默地微笑了一下:那个声音怯怯却坚决——宛如幼年时的那个小神女。
十几年来,人世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改变,失去原来的本色。夷湘变了,昀息也变了……周围所有一切都在改变,变得不受他控制、让他不得不断然采取极端的措施。然而在这个异乡归来的女子身上,居然还能看到一些最本源的东西?
那些在后天成长出的种种性格,比如权谋、野心、手段、嫉妒、独占,在活了百年的他看来可以轻易地被解构——然而,唯独这种显然出自于天性的明亮和高洁、那种似乎是赫然天成的纯白灵魂,却是他无法想象其原因,也始终让他这样的人都不得不……心存敬畏。
那是他在这个浮华尘世中、所能握住的不多的无暇美玉。
沙曼华侧过头,发现送客的昀息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站在远处一棵巨大的桫椤树下,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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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又过去了半月,在昀息主持下、月宫内乱残局终于被收拾干净,血腥和药气一并被清除了,苗疆各地赶来的毒虫也已经日间稀少,渐至消失。
沙曼华成了新教主,每日里做的、不过是祈祷和阅读,了解教中的教义和教主必须学习的一切:包括祭司仪式,祈福禳灾,以及蛊术——按规矩,拜月教主是没有实权的,一切重大决定由祭司作主。而平日里的具体事务,则由风涯的弟子、教中的左护法昀息来打点。
自从立了新教主之后,大祭司便恢复到了不问世事的常态,一贯的深居简出。沙曼华虽是当了教主,依然一如既往地敬畏这个人,为了不被斥责、努力地学好一切,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不敢去询问大祭司,实在无法,便只有私下里问那个少年昀息。
不同于风涯的独断冷漠,昀息是个脾气温和心思缜密的少年,没有那种因为学习术法而产生的“非人”气质,言谈说笑间和常人无二。教中等级森严、普通教民侍女根本无法和教主交谈,于是,新教主便和左护法熟了起来。
昀息今年不过二十一岁,琼州横云峒人,出身贫贱、据说家中世代均为乞丐,自幼流落街头、受尽旁人欺凌。十岁那年,风涯大祭司偶尔游历南疆,路过琼州,惊于他的资质收其为弟子。昀息来到拜月教时,沙曼华已经被送往西域昆仑,因此两人从未见过面,而十几年后机缘回转、竟是一见如故。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当教主。我想回敦煌去。”那一日,夕阳下的圣湖畔,沙曼华抱膝坐在火红的花丛中,终于开口对昀息说了自己心里的话,“我想去找舒夜。”
昀息不语,许久才淡淡道:“那是不可能的。师傅说过的话、从未有人敢违背。你应看到夷湘的下场。除非有一日他不当祭司了,你才能回去。”
沙曼华微微一震,低下眼去,轻声:“我知道。”
昀息正待说什么,忽地看见湖边桫椤树下来了一个侍从、对着这边下跪。知道教中有急事、他当即起身走了过去,听得那人低声禀告:“大人,有贵客到访,现在朱雀宫中等您。”
“贵客?”昀息一惊,念头瞬间转了几转,却想不起有何人居然能直闯月宫。
侍从跪在桫椤树下,捧上一贴:“是两个自称来自帝都的贵客,他们带着我教的通行令符,属下不敢阻拦——这是他们的拜贴。”
昀息拿过那张拜贴,目光一扫、登时一震:“长安探丸郎?居然是鼎剑候的人来了?”
昔日前任教主夷湘不甘屈居祭司之下,暗中运筹,试图结交中原霸主鼎剑候、借力推翻风涯祭司,曾主动派出密使联络帝都长安的摄政王,却不知为何半年多了那边一直不见回音——此刻夷湘已死,帝都反而来了使者?
那一瞬间他有些犹豫,眼睛里光芒闪烁,然而很快就不动声色收起了拜贴,挥手令侍从退下。转过身来,对沙曼华微微一笑:“教中有事,我先告退了,你自行休息。”
“嗯。”沙曼华点点头,便一个人在水边发呆。
飞光匍匐在花丛中,懒洋洋的甩着尾巴,将水边一群蚊蚋赶开——从漠北来到南疆尽管经年,白狮却始终无法适应,情绪一直低落。沙曼华忽地起了玩心,从飞光身上解下长久不用的银弓,眯着眼睛拉开,一箭射去、正正把一只飞舞正欢的飞虫钉在桫椤树上。飞光看到主人出手,陡然也高兴起来,一扫平日惫懒,驮着沙曼华跃起,飞奔在圣湖旁大片的曼珠沙华中,连声嘶吼,惊得灵鹫山上鸟雀纷飞。
沙曼华咯咯笑起来,十二支金箭如闪电般射出,半空中色彩斑斓的羽毛如雨而落,竟用十二支箭射下几十只飞禽来。
转瞬已经绕湖一周,飞光跃到了湖边那棵巨大的桫椤树下,伏下休息。在桫椤树下,她抚摩着这个唯一伙伴的鬃毛,将下巴搁在飞光的顶心,看着湖光水影,极力回忆着所记得的有关舒夜的一切……依稀记得,她曾不止一次地对他张弓射箭吧?
然而,尽管她极力回想,居然连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孔都记不清楚了……努力想着,忽然觉得脑颅中撕裂般的痛、她忍不住抱着头低低叫了起来。飞光吓了一跳,感觉主人的身子一瞬间剧烈发抖,不由回过头来,用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
“怎么了?让我看看。”身侧忽然有人温和地问,草叶簌簌分开,一只手按在她的顶心,一股清冽柔和的力量透入,让她裂开般的脑子瞬间一清。
沙曼华讶然抬头,看着那一袭如雪白衣。
风涯大祭司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圣湖畔,穿过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