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风云(楚河汉界)-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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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坤子和东进就通过下战书的方式,决定要在那天的午后打一场“溜溜蛋儿”。除了动武,他们之间也经常进行这种文战,赢“啪叽”、赢“溜溜蛋儿”、“拔老头”什么的。那天,坤子事先进行了精心的准备。坤子知道自己这边的玻璃球没有对方的多,也没有对方的好。为了能把对方的好“蛋儿”赢到手,他率领大家用泥巴赶制了一批“蛋儿”。这种自制的“泥蛋儿”分量轻,打“玻璃蛋儿”费点劲,坤子练了一整天才把弹“泥蛋儿”的力度掌握熟练。一想到自己将用泥球赢来大批漂亮的玻璃球,坤子心中就激动不已。吃过中饭,坤子他们早早就来到预定地点等上了。
但东进他们却没来。时间过去好久了东进也没出现,而且不仅东进没出现,他手下的人也一个都没露面。这种情况过去从未发生过。有人怀疑东进他们是不是害怕了,不敢来了,这种猜测立刻就被坤子否定了。经过长时间的交战,他们相互间已经十分了解了。坤子说周东进不像是那种说话不算数或临阵脱逃的人,他决定派人去大院打探消息。打探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带给一个令他们大为震惊的消息:东进他们去当兵了!昨天晚上秘密走的!
这是与大院帮交战以来胡同帮最大的一次惨败。坤子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打倒了,被人狠狠地摔在地上,所有的器官都在淌血,没有一处不疼,疼得浑身都要爆裂开了。
坤子默默地掏出兜里的泥蛋子,一把一把狠狠地摔在地上,又拼命地用脚把它们一个个跺得粉碎。而后,坤子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整整一天一夜,坤子不吃、不喝、不睡,只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死盯着房梁的一角。
第二天傍晚,坤子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魏驼子面前,用魏驼子从未听过的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爹,你带我去找周司令!”
“干啥?”魏驼子惊得眼睛瞪得老大。
“我要当兵。”
“啥?!”
“我要当兵!”
“你当你是谁呀?你要当兵!你当你爹是谁呀,你要当兵!”魏驼子一下子跳将起来,恶狠狠地吼道。
“爹,你不是认识周司令吗?”
魏驼子愣了一下,声音突然就低了:“我是认识周司令,我是认识周司令,可是……可是……”
坤子眼里闪着亮光说:“爹,你跟周司令说说,让我去当兵!”
魏驼子懵懵懂懂没听懂似的问道:“我跟周司令说说,让你去当兵?”
“是呀!爹,你不是早就跟周司令熟识吗?他不是还送过你那么多菜吗?你不是说过有什么事你跟他说说就行吗?”坤子激动地摇着魏驼子的胳膊。
魏驼子却一下把坤子的手扒拉掉了,神情慌慌地说:“那都是……那都是……”他本想照直说那都是吹牛话,哪能拿着吹牛话当真呢,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都是……那都是……真话,可是……”
“爹,”坤子一把拉起魏驼子就走,“那还可是个啥,咱现在就去找他!”
越走近周汉家,魏驼子就越拉不动腿。接近周汉家门口的时候,魏驼子坚决不走了,他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儿子,低声说:“坤子,咱回吧?”
坤子不解地望着魏驼子,一时不明白父亲这是为什么。他凑近父亲,从父亲躲躲闪闪的目光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你害怕了。”坤子说。
“是。”魏驼子一下蹲在地上。
“你吹牛了。”坤子又说。
魏驼子躲闪着坤子的目光,深深地垂下头。
坤子突然笑了,笑声骨碌碌地滚落在黑地里,硬邦邦冷冰冰的。
笑罢,坤子用同笑声一样硬邦邦冷冰冰的声音对魏驼子说:“现在晚了,咱已经到门口了。”说罢,突然伸出手果决地按响了门铃。
4
周家的大院很深。
先是一个当兵的隔着厚厚的门盘问,盘问完了却不开门,只说了声请你们稍等,我去向首长通报一下,就把他们爷俩撂在门外了。等了一会儿,那个当兵的才回来开门,把他们爷俩引了进去。
一进院,坤子就有点发蒙。这院子太大,大得人心里发空,坤子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父亲的手。当他们跟在当兵的身后向院子深处走去的时候,坤子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看见了一幢楼,一幢三层高的青砖洋楼。坤子从未想到一个人家竟可以住在这样大的一幢楼里!过去,他只知道自己和东进他们的生活是有差距的,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之间的差距竟会如此之大!东进竟住在这么大的一个院里!东进竟住在这么大的一幢楼里!坤子觉得自己的胸膛憋闷得简直要爆炸了,他赶紧张大嘴巴。坤子听见自己的嘴巴里呼哧呼哧的,发出狗喘气一样粗重的声音。
上台阶的时候,坤子的腿有点打飘,并不高的几级台阶,好不容易才迈了上去。进到楼里后,他们被引进一个摆满沙发的大房间。当兵的对他们说,你们先在客厅坐坐吧,首长正在楼上接电话,一会儿就能下来,说完就转身走了。
坤子扭头去看父亲,父亲也正在扭头看他,父子俩的眼里都有着同样的慌乱不安。他们着实被进周家门的这套章程吓着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规矩。
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才听到楼梯上有了脚步声。魏驼子赶紧拉着坤子站起来,巴巴地向门口望去。
终于,坤子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出现在客厅门口。那人在门口停下,目光如炬地打量着他们……
这是坤子第一次见到周汉。周汉与他想象中的样子很吻合,高大、魁梧、威严,还有那么一点凶悍。想到自己竟然站在这样一个大人物面前,坤子兴奋得手都有些发抖了。
魏驼子也在发抖。魏驼子上次与周汉见面是在院子里,那天周汉穿戴得简直像个农民,所以魏驼子并没感觉到周汉与自己有多大的差别。但今天不同,今天周汉穿着军装。军装使周汉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慑人的威力,震慑得魏驼子不由自主地直往下堆萎。
周汉的目光在魏驼子的脸上停顿了,他似乎在努力回忆自己曾经在哪见到过这个人。
魏驼子赶紧强打精神,堆着笑提醒周汉说:“周……周司令,你忘了,你还给我下地摘菜了呢。”
周汉“哦哦”地答应了两声,但显然没想起来。
魏驼子继续提醒道:“你还说让我有空常来找你唠扯唠扯呢。”
周汉嘴里仍旧“哦哦”地答应着,显然还是没想起来。
魏驼子的汗就冒出来了,嘴也瓢得说不上话了。坤子见状赶紧在一旁接过来说:“我爹在大院对面掌鞋,给你家送过鞋呢。”
听到掌鞋、送鞋,周汉这才把魏驼子对上了号。周汉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高兴地大声说道:“哎呀,原来是老哥你呀,瞧我这记性!”
“是我,是我。”魏驼子捣蒜似的连连点头。
“你看你老哥,叫一声‘伙计’,我不早就想起来了吗。”
“不敢,不敢。”魏驼子兴奋得脸都放光了。
“这是你儿子?”周汉转身问。
“是,是。坤子,还不快给周司令行个礼。”
坤子立刻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说:“周司令好。”
“哎,小孩子叫叔叔就行,用不着这么正儿八经的。”
坤子立马改口道:“周叔叔好。”
“好,好好。”周汉乐呵呵地应着,回头对魏驼子说:“这小子不错,挺机灵。”又热情地招呼道:“老哥坐,快坐。”
唠了几句闲嗑,周汉见魏驼子总是一副诚惶诚恐、心不在焉的样子,就问:“老哥,找我有事?”
魏驼子顿时就哑巴了,低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不知道放哪好了。
周汉笑着说:“老哥,有啥事你就说吧。是不是又想吃我种的菜了,不过,我这菜地可是都罢园了呀。”
魏驼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周汉,半天才憋出了一个字:“我……”说罢,求救似的把目光转向了坤子。
一进周家的门,坤子就证实了自己的判断:父亲与周司令根本就不熟识。在外面时,父亲提起周司令总是很张扬、很骄傲。但在周家、在周汉面前,父亲却显得很卑琐、很可怜。父亲的卑琐和可怜像耗子一样噬咬着坤子的心,使他在心底深处感受到一种深刻的痛。有那么一阵子,坤子几乎想放弃了。他想逃离这个院子,永远不回头,永远不再让自己感到心痛。但当看到父亲那求助的目光时,他突然清醒了。自己怎么能逃走呢,自己好不容易才走进了这幢洋楼,好不容易才见到了周司令。这样的机会对他这个修鞋匠的儿子来说是简直是太难得了。他不能轻易放弃,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只要再坚持一下,他就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就有可能和周东进一样穿上军装!想到周东进,坤子顿觉浑身一振,卡在嗓子眼的那句最难说出口话一下便脱口而出:“我要当兵。”坤子说。
周汉脸上的笑容霎时潮水般地消退了。他面色严肃地打量着坤子,半天没有说话。默默地踱了几步,周汉才抬头问魏驼子:“老哥,你找我就为这事?”
魏驼子的面孔顿时歪扭起来,吸溜着鼻子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
周汉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老哥,你这是给我出难题来了呀。”
魏驼子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如果有个地缝,他肯定钻进去了。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坤子突然问道:“周叔叔,周东进是不是去当兵了?”
周汉惊奇地看着坤子,没回答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坤子也不回答,也反问道:“周东进能当兵,我为什么不能?”
周汉更惊奇了,他走近坤子,认真地对着坤子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儿才说:“小子,我告诉你,这是部队内部招兵,只招部队子弟。”
一直瑟缩着不吭不响的魏驼子此时突然弹了起来,尖着嗓门冲过来嚷道:“都是你这个小兔崽子!非拖上我来给周司令找麻烦!走,你给我家去,别在这丢人现眼!走!”说着,拉起坤子就往外走。
坤子没动。魏驼子使劲拽了一下,坤子仍旧没动。魏驼子急了,回过身来劈头盖脸就给了坤子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打在了鼻子上,血立刻流了出来。
魏驼子愣了,从小到大魏驼子从未碰过儿子一下,儿子是他的心尖,是他生命的全部。看看儿子流出的血,又看看自己的手,魏驼子突然疯了似的扇起自己嘴巴子来,边扇边说:“坤子,你爹不中用,你爹不中用啊……”
坤子再一次体验到了那种深刻的心痛,他觉得自己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住了。他想逃离这里,想立刻就跟着父亲逃离这里。他沮丧地向门口走去,边走边下意识地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把。手背上立刻沾满了鲜血。坤子没想到自己会流这么多的血,他停下来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些血:血是那样的鲜红,带着自己温热的体温。我流血了,坤子想。坤子突然有些激动:我流血了!我已经流血了为什么还要逃走呢?不!我决不逃走!一股悲壮的情绪猛烈地撞击着坤子,坤子被撞击得几乎站不住了。他打了个趔趄,突然回转身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坤子语气坚决地恳求说:“周叔叔,求求你了,你就让我当兵吧!”
周汉自然与魏驼子不同,他这一生见过的血太多了,这点血是决不会让周汉心动的。让周汉心动的是坤子的眼睛。坤子的眼睛里有一种坚韧的东西,周汉喜欢那种坚韧,那是一个优秀军人所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其实,周汉一眼就看出这小子是个军人坯子。周汉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带了一辈子兵了,他凭感觉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哪些人天生就该做军人。
周汉直视着坤子的眼睛说:“小子,当兵要流血,你能行?”
“行!”
“当兵要舍命,你能舍?”
“舍!”
周汉突然大喝一声:“那你就给我站起来!”
坤子说:“不!你不答应,我就不站起来!”
周汉勃然大怒:“小子,凭你跪在地上的这副熊样你还想当兵?你知道军人是什么吗?军人是山、是石、是树!是世上所有不能折的物件!你小子愿意跪就跪吧,跪一辈子我都不会送你这号人去当兵!你……”
周汉猛一回头,看到坤子早已站起来了。
两人默默地对视着。
周汉威严的目光罩住了坤子,目光如炬地审视着这个倔强的掌鞋匠的儿子。一般人都经受不住周汉的这一看,但坤子挺住了。虽然面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但坤子却始终迎着周汉的目光,没把眼睛挪开。
许久,周汉终于说出了那句决定坤子命运的话:“好,我答应你!”
5
越野车在砂石路上跑。车轮把路面上的砂石带起来,不停地甩到车身上,甩出一路噼哩啪啦的噪音。不时有大块的砂石突然飞上车窗,砸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炸裂声,弄得人一惊一乍总以为玻璃被打碎了。
一到边防,魏明坤就发现他坐的车风挡玻璃裂了。开始他还没在意,但很快就发现这里几乎所有的车风挡玻璃上都有裂缝,有的还不止一条。直到跑了一趟砂石路,他才明白为什么所有车的玻璃上都有裂缝了。魏明坤的司机很得意地告诉他,到目前为止自己还是分区最高纪录的保持者——已经坚持四个多月没换风挡玻璃了。
边防大多是砂石路,据说,与过去的路相比,现在的砂石路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眼前这条砂石路直通周东进的二团驻地——南山沟。
魏明坤接到报告,说去黑山口哨所处理情况的二团政委王耀文今天下山。他二话没说,跳上车就往二团赶。其实,身为军分区司令员,实在用不着有点事就往团里跑,如果需要了解情况,只要把下面的人调上来听听汇报就行了。但魏明坤却执意要去。
魏明坤不放心。带部队最怕的就是出事。从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到师参谋长,魏明坤带兵都带得落下病根了——怕电话,最怕半夜来电话。只要半夜里电话铃一响,他就会紧张得心咚咚直跳,总以为部队又出什么事了。在部队当主官就是这样,你干得千好万好,只要出一丁点事,就一了百了什么都不好了。
魏明坤执意要去二团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想亲眼看看这个团到底怎么样。刚上任就出了人员伤亡这么大的事,魏明坤心里挺别扭。虽说真要追究起责任来,与他这个新上任的司令员关系不大,但毕竟事情是发生在他的任上,怎么说也是个阴影。一想到这,魏明坤就来气:周东进这个团长是怎么当的?!军分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