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第1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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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置答肯定是不行的,无奈之下郑赐只得硬着头皮应付一句。不过话一出口,郑赐便觉失言——徐辉祖当年是排名第一的开国勋臣,又是徐皇后的亲弟弟,几位皇子的亲舅舅。以他的身份,要是愿意低头认错,永乐早就把爵位还给他了,何至于拖到今日?如今这徐辉祖已病入膏肓,过不了几个月就会一命呜呼,到黄泉追随他姐姐去了,这种情况下想让他俯首认罪,岂非梦呓?想到这里,郑赐心中已是后悔不迭。
永乐并未说话,不过从其表情可知,他对郑赐的回答并不满意。不过永乐也明白此事十分棘手,他自己也是斟酌许久,仍无妥当办法,才将其交由诸位重臣讨论。此时见此事直接相关的两位礼部尚书均无计可施,永乐遂将目光投向殿中的其他大臣。
众人皆垂首不语,大殿内一阵沉默。过了好久,就在永乐略显失望之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陛下,臣有一策,不知使得使不得!”
“哦?”永乐眼光一亮,循声望去,却是内阁阁臣、左中允杨士奇。
“杨爱卿有何妙策,快快说来!”这杨士奇虽也身在内阁,但平日主要是负责国史修纂,同时肩负教导太子之责,于政事上头插手不多。此刻万马齐喑之际他却突有妙法,倒让永乐有些意外。
“阿!”杨士奇作了个揖,随即侃侃道,“复徐辉祖之爵,无非是为延续其脉尊荣,使大行皇后泉下得以安息。然其当年党附奸佞,且一直不思悔改,若贸然复爵,反会给朝廷和大行皇后惹来麻烦。依臣之见,不若将复爵一事放一放,反正徐辉祖已身染沉疴,命不久矣。待其亡故,陛下再命其长子徐钦袭魏国公之爵。至于理由嘛……就说当年中山王有大功于国,不应无嗣。如此一来,既延续了其脉嗣享,又可避免因此事而折损朝廷脸面,也不违反大行皇后遗愿。如此岂非一举数得?”
“妙极!”杨士奇话一说完,永乐心中立时大悦。虽说徐家眼下还有一个徐景昌袭着定国公的爵位,但那是靠着徐增寿在靖难中的“卓异”表现赚来的,与徐达本人并无直接关系。以延续嗣享为名,命徐钦承袭由徐达传下的魏国公爵位,这是一个完全说得过去的理由!
“杨爱卿之策极好,此事便就这么定了!”永乐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说完这些他又望了一眼杨士奇,眼光中充满赞赏——这个书生平日里不吭不响,没想到其实也是一个机敏通达的干才!
一下子解决了两道难题,永乐的心情颇为好转,枯黄的脸上也浮出了几丝少见的笑容:“还有第三件,就是帝陵的事!”
说到帝陵,大家马上又打起了精神。徐仪华已死了二十多天,尸身早已大殓入棺。不过由于帝陵未建,故一直无法入土为安,眼下棺椁仍停在后宫大善殿内。这段日子来,朝官们议论最多的就是帝陵的选址,但奇怪的是,永乐对此却只字不提,这让大家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此刻永乐总算提及此事,大家立刻将注意力集中起来,一旦陵址选定,那接下来就要马上开工建设。帝陵修筑事关重大,且又牵涉衙门众多,殿内大臣几乎个个都脱不了干系,故大家此刻都洗耳恭听,不敢有丝毫疏漏。
不过永乐接下来的话,却让殿内除了金忠以外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大行皇后头七过后,朕已命姚少师和袁拱道长前往北京,为朕甄选一块上好的吉壤。”
永乐话音一落,众人脸上都变了颜色。历代帝王陵寝,莫不是在京师附近择址修建,像本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其之孝陵便坐落在南京城外的钟山南麓。永乐却说命姚广孝和袁拱去北京选址,这就太不合常理了。虽说当今天下实行两京制,但北京毕竟只是一个行在,南京才是大明的京师!永乐这种举动,无疑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大明将来极有可能迁都北京!
迁都北京!这种说法从北京升格为行在的那一天起便没有平息过,尤其是朝廷加紧督促营建北京宫室的那段日子里,此类传言更是甚嚣尘上。不过在百官看来,北京毕竟是辽、金、元三朝旧都,受胡风熏陶达四百年之久,将其作为华夏正朔的京师并不合适。而且,北京地处边塞,与鞑靼隔得太近,一旦鞑子突破塞防,北京立刻就会遭受兵灾。在这种危险地方建都,对整个大明王朝来说都是十分危险的。故而,虽然迁都传言一直未止,但大伙儿也都只是私下猜疑罢了,从未有人想过要把它摆到朝堂上提及。不过今天既然永乐将帝陵定在北京的话说了出来,那诸位大臣立刻就意识到:迁都北京,绝非坊间流言,而是皇帝内心的真实想法,并很有可能付诸实施!如此一来,大家就不能再无动於衷了!
在场的五位内阁阁臣,以及六部的八位尚书中,除兵部尚书金忠和户部尚书夏元吉,其他大员们连北京的地面儿都没到过。在他们看来,南京虽不能算建都的最佳之选,但至少文华鼎盛、又处中国腹心之地,无论是从安全,还是诗书礼仪的氛围来说,都比那个被异族统治四百年之久的北京要好得多。还有一点,这些阁臣和尚书都是清一色的南人,他们对地处边陲苦寒之地的北京,无论是从语言、气候、风俗、还是内心感觉来说都不习惯。故而,此刻除金忠、夏元吉等少数几个神色如常外,胡广和黄淮等大多数人都面露忧色。
小声议论了一阵,吏部尚书蹇义首先站了出来。褰义是重庆府人,话音中带着一股浓郁的川味:“臣斗胆问陛下,金陵龙盘虎踞之地,适合筑陵的吉壤应不难寻。不晓得陛下为啥子要去北京选址修陵?”
“朕与大行皇后在北京多年,早已习惯了那里的山川草木!故欲建陵于彼处!”
永乐的话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蹇义听后依旧满怀疑虑。不过他也不敢再问。褰义这个人虽然办事干练,但却有一个毛病——生性比较懦弱。每每面对这位不怒自威的大明天子,他总有一种心惊胆颤的感觉——这点倒与和他相处甚好的太子朱高炽一模一样。此刻永乐的回答虽并无不满之意,但其中却充满了不容置疑,在这种气势的压迫下,蹇义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巴。
“可陛下出生在南京,二十一岁方至北京就藩。金陵本乃陛下家乡,在此地建陵方合常理啊?”蹇义虽然缄口,郑赐又出言相询。不过无论是蹇义还是郑赐,试探时都十分小心,绝不将建陵一事与迁都扯到一起。毕竟建陵北京也不意味着将来一定就会迁都。而且迁都事关重大,眼下虽迹象明显,但皇帝却故意闭口不谈,这样一来大臣们虽满腹疑惑,但在明面儿上也只能是跟着装糊涂。否则事情一旦揭开,那必然天下震动。万一因此违背了永乐的本意,那自己的麻烦可就大了。
“郑卿家错了吧?”永乐淡淡道,“朕的家乡是凤阳,不是南京!”
“这……”郑赐被窘的一窒,正思忖着如何再接口,永乐已一摆手道:“此事朕早已决定,眼下姚少师他们应已抵达北京,就无需再议了。朕之所以提及此事,是命尔等抓紧时间准备。一旦吉壤选定,建陵相关事宜便需马上展开,届时各有司需恭谨办差,断不可延误工期!”
“阿!”见永乐已经乾纲独断,众人纵有天大疑惑,也只能埋进肚子里,怀揣着各样心思拱手听命。
三事议定,永乐感到一阵轻松,他扫了众臣一眼,突然想起什么,遂问胡广道:“朕命内阁议大行皇后谥号,而今可有结果?”
“有的!”胡广赶紧躬身答道,“经臣等商议,宜用‘仁孝’二字以谥。据《周书·谥法》:续义奉功曰仁、慈民爱物曰仁、克己复礼曰仁、贵贤亲亲曰仁;慈惠爱亲曰孝、协时肇享曰孝、五宗安之曰孝,秉德不回曰孝。大行皇后一生品行,堪称万世楷模;仁孝二字,当之无愧。”
“仁孝!仁孝!”永乐低声反复念叨几次,旋点点头道,“不错,唯此二字可以谥!便就这么定下了!待百日丧期满,朕自当告祭天地,行册谥之礼!”
一说到徐后,永乐不由得再一次悲从心来,眼眶中又感觉到一丝潮润,他赶紧忍住了,随即调整好坐姿,竭力保持威仪地一挥手道:“事已议毕,尔等便道乏吧。朕方才所言,尔等需牢记于心,下去后恭谨办理,不可有所差池!”
“阿!”众臣齐撩袍角,行礼告退。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大明朝廷仍遵照丧礼制度,按部就班地打理着一切事项。转眼间到了八月底,一道奏本送进紫禁城——出海达两年之久的郑和船队,终于圆满完成了它的首航使命,现已平安返回了太仓刘家港。
四
郑和的归来,使因徐后之死而变得有些消沉的永乐大为振奋。嘉礼结束后,郑和与王景弘二人便奉旨直奔乾清宫,永乐已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一进乾清宫书房,郑和与王景弘便跪地叩首。永乐笑吟吟地待他们行完礼,便命一旁侍候的马云端了两张凳子过来,一指道:“坐下再说!”
“奴婢岂敢……”见永乐这般,郑和与王景弘俱吓得赶紧摆手道,“皇上面前,岂有奴婢的位子!”郑和与王景弘这么说倒也不是谦虚。虽说他二人在船队中是威风八面的正、副总兵,但回到南京,他们便仍不过是内官而已。不同于朝中大臣,内官只是皇帝家奴,自没有在御前落座的道理。
永乐却是毫不在意:“无妨,今日是说出使之事,故尔二人仍是朝廷的正、副总兵,不需循内官例。”
永乐虽开了口,二人仍是不敢,又却辞了好一阵,实在推脱不过了,才扭扭捏捏地就着凳子边缘坐下。
待二人坐定,永乐仔细端详他们一番,方抚髯笑道:“黑了,也瘦了。三保是色目后裔,原本肤色比宫里的都人们都还要白上几分,如今再一看,都快赶上朕了!王景弘就更不用说了,黑得似条泥鳅,瘦得像只精猴,想来这两年也吃了不少苦吧!”
听永乐这么说,二人都是一笑。郑和谦恭地一拱手道:“承蒙陛下看重,使奴婢有幸统军出海,耀威异域。此等殊遇,奴婢二人万死亦不能报,些许艰难又何足道?”说到这里,郑和忽然黯然道,“可惜出使之前,娘娘还特地召奴婢二人去坤宁宫,言语间多有抚慰。此番在西洋,奴婢二人也收集了好些稀罕物,想着回宫后献给娘娘讨她老人家欢心。可没曾想……”说着,郑和鼻子一酸,几乎涌出泪来。
永乐也是神色一黯。半晌,他方叹口气道:“尔等有这份心,皇后泉下有知,亦觉宽慰。眼下梓宫还停在大善殿,待尔等安顿好了,自可过去祭奠!”
“阿!”郑和与王景弘急忙答应。
想到徐仪华,永乐便觉一阵心伤。他不想沿着这个思路继续下去,遂支开话题道:“出海两年,尔等必受尽波涛之苦,此节朕心中有数。虚文就不说了,接下来朕自有奖赏。此番召尔等来,便是想听尔等说说此番出使诸番其间情事。之前虽屡有奏报,但毕竟都太过简略,且多支离破碎。今日尔等莫嫌繁琐,将前后情况详细道来。”
听永乐这么说,郑和与王景弘忙打起精神,将此次首航西洋的前后经过详细道来。这两年航行中,郑和船队先后造访了南海的占城、旧港、暹罗、满剌加、苏门答腊等国,并进入西洋,最远抵达了古天竺地域的古里及其南面的锡兰岛。每到一地,郑和皆晓谕当地土酋,传达大明皇帝招抚之意,并慷慨赐下无数宝货。土酋们得了宝货,又亲眼见识了郑和船队的威风,莫不踊跃拜服。这一次回航,郑和船队中便捎上了好几个夷国的入朝贡使,在奏凯嘉礼上,他们也身着朝廷赐予的华夏衣冠,遵循着刚刚从鸿胪寺礼官那里学来的华夏礼仪,行了标准的三跪九叩大礼,让永乐十分满意。
尽管永乐已特地交待不嫌繁琐,但郑和他们终不可能真将两年内所有经历悉数道出,否则三天三夜也难说尽。但饶是只拣紧要的讲,二人也絮絮叨叨说了近两个时辰。待二人道罢,永乐思忖一番,抬头道“听尔等这般说,四夷对我华夏还是颇心悦诚服的喽?”
“心悦诚服也不尽然!”郑和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大明使者衣冠华丽、礼仪肃谨、气度雍容,此皆使诸夷折服,由此对中华心生仰慕自是有的。不过依臣看,他们更喜欢臣等带去的宝货。诸如丝绸、陶瓷、茶叶等,在西洋列国中都是难得一见的奇珍。蛮夷地处荒远,那些夷酋见着宝货眼都绿了,自然对中国心生向往。故而,臣看其之所谓心向中华,其实也有不少贪财好货的成分!”
听了郑和的回答,永乐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尔倒坦诚。蛮夷不识礼仪,贪财好货乃是本性使然,此自古皆如是。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的。虽其眼下更看重我中华宝货,但交往得久了,自也会受我文明之熏陶,进而知书达礼,明辨是非。圣人云:见利思义,待他们承沐教化后,自然也就懂这个道理了。”
“皇上所言甚是!”郑和附和一声,又笑道,“不过除了利,他们能归顺中华,也是兵威所致。臣之船队中仅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的大船便有六十二艘之多,可谓是体势巍然、巨无与敌,为西洋列国所未曾见。莫说古里、锡兰等偏远小邦,就是占城这等近海藩属,见之亦惊骇不已,纵使心有不满,看到这等巨舰,心中也都怯了,自然是望风拜服!去岁臣到那锡兰国,本来其夷酋还疑臣等欲犯其土,故出来迎接时带了一大帮蛮子兵。结果待见着我大明军容,愣是把他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当即就答应遣使入朝!”
“这是当然!”永乐不无得意地道,“自古华夏治夷,莫不是恩威并施。夷狄豺狼之性,若仅以好言慰之,其反会将我中华看轻,甚至心生歹意都是有的。故此番出使西洋,虽本意只为招抚,但也少不得耀兵异域,让这些未见世面的远夷知道我大明的厉害,否则如何慑服不臣?”言及于此,永乐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耀兵只是手段,绝非目的。只要其愿臣服,无论是出于仰慕抑或畏惧,吾都当以礼待之,优容有加。毕竟招抚蛮夷,当以收心为上!”
“皇爷说得是正理!奴婢二人处理番务时也一直秉承着这个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