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第1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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褰义当然没什么办法。思虑再三,他只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咕哝道:“就怕瞧出门道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听褰义这么说,杨士奇也是满脸无奈,遂将目光投向高炽。高炽也是一脸苦相,只得道:“眼下也唯有如此了!”说着,他又对杨荣颇怀期许地道,“勉仁,如今父皇身边,就数你最受信任。接下来你还得多留个心眼,万一瞧出二弟有什么动静,一定要及时来告!”
“殿下放心!”杨荣赶紧郑重应答。一旁的黄淮听着高炽之言,心中顿时酸溜溜的,但最终却也只是暗中一叹,嘴角浮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汉王倡议、永乐暗许,东宫也不反对,廷议时北巡一事的通过也就顺理成章了。其后几个月里,朝廷上下就天子北巡一事展开筹备:礼部制定北巡相关礼制,并布告各省;兵部会同五府甄选扈驾亲军;户部则筹措粮饷,以供北巡期间种种开销,北京行部亦接连行文朝廷有司,询问接驾事宜……不过虽然天子北巡事关重大,但毕竟不比征战赈灾,加之永乐亦不想太过铺张,故筹备起来事情虽芜杂,但并不棘手,用度也不至于太过惊人。何况朝廷定下的北巡日期是永乐七年初,其间有一年多的时间,这样各衙门处理起来就更加游刃有余,并未因此耽搁了日常政务。
转眼间就到了永乐六年的初夏,随着北巡日期的日益逼近,朝廷愈发逐渐忙碌起来。这一日早朝,礼部议奏北巡合行事宜。朝会结束,永乐又移驾武英殿,召见胡广、金幼孜、杨士奇、黄淮、褰义、夏元吉、金忠、赵羾,以及刚刚接替病逝的郑赐就任礼部尚书的刘观等。君臣絮絮叨叨议了一个多时辰,众臣僚才告退出来。出了殿门,其他外臣皆从午门出宫,各自衙门署事;吏部尚书褰义一直肩负皇帝与太子之间沟通联络之职,今日所议涉及东宫,他便先不出宫,而和胡广、金幼孜两人一起穿过左顺门,在文渊阁外拱手道别,两位阁臣自回内阁署事,褰义则往北走过金水河上的小桥,向春和殿而去。
蹇义进了春和殿,刚走到书房前,便从里面传来一阵诵读声,褰义遂先站在外头,伸头往里一瞧,却见皇长孙瞻基正侧背对着自己,站在书案前背诗:
“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谋犹回遹,何日斯沮?谋臧不从,不臧覆用。我视谋犹,亦孔之邛。潝潝浴‘,亦孔之哀。谋之其臧,则具是违。谋之不臧,则具是依。我视谋犹,伊于胡底……”
去年四月开始,瞻基在永乐的亲自安排下正式出阁就学,师从太子少师姚广孝及翰林院待诏鲁瑄、郑礼。几个月后,仁孝皇后大行,姚广孝奉命赴北京勘察陵寝,永乐遂命几位内阁学士暂代姚广孝之职,教授《四书五经》。此刻瞻基背的正是《诗经·小雅》中的“小旻”一节。蹇义知道这位皇长孙少年聪慧,深受永乐喜爱,此刻侧耳旁听,见其抑扬顿挫、一气呵成,声调中虽仍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但却隐隐透着一股老成稳重之气。蹇义暗道:太子一向不受陛下待见,却偏偏生了这么个天资聪颖的皇孙,当真是大幸也!不过当瞻基背到最后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时,蹇义联想到刚才武英殿内的计议,心中不由一紧。
瞻基背诗时,王三儿正在房内随侍。他站的位置侧对着房门,已先看见了房门外的蹇义,不过高炽正在考校瞻基,他便未有吭声,待瞻基背完,他方侧身跟书案后头低声说了一句,高炽遂命瞻基站到一边,提高声调道:“宜之大人请进!”
蹇义整了整衣冠,进房向高炽和瞻基行礼,高炽向王三儿使了个眼色,他赶紧端了张凳子到蹇义跟前让他坐了,高炽方端直身子,问蹇义道:“宜之大人刚从父皇那过来吧?听说早朝时议了北巡之事,可是父皇有什么话要跟本宫交待的?”高炽虽为太子,但一直没有理政,故平常也只是三日一朝。一般政事都是右兼着詹事府官职的内阁阁臣向他禀报,凡有重大朝政且涉及东宫的,则由蹇义过来传达。虽说这种安排符合制度,但却明显透着隔阂;尤其是与虽也不能上朝,但却日日在父皇跟前随侍的高煦一比,这里间的差别就更耐人寻味了。本来高煦能办到的事,高炽也没道理不能,但他在朝政见解上与永乐分歧太多,每每他话一出口,永乐便怫然不悦,久而久之,永乐便对他冷淡不少,平常也懒得见他,这才有了今日局面。
蹇义起身,恭敬地道:“回殿下话,今日早朝,礼部议奏巡狩合行事宜,后经武英殿再议,已将此事大体定下,故陛下特遣臣来告知!”说到这里,蹇义咳了一声,又继续道,“礼部所议,一为巡狩之制,一为东宫监国。此次北巡,扈从马步军共五万,凡有要事及四夷来朝与进表者,皆送行在,由皇上亲决。殿下则以监国留守南京,主持朝政,凡内外军机及各藩国急务,有边警,则调军征剿,仍驰奏行在。皇城及各门守卫,皆增置官军。至于其间具体仪制,皇上命礼部再行推敲,现在尚无定论。”
高炽神情一松。对于北巡,他最关心的则是自己能否顺利监国。按理说根本就不是问题,但如今高炽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江河日下,这就不能不让他有些担心。而且,北巡乃汉王首倡,高炽一直怀疑这个二弟会不会是想趁此机会,鼓动父皇命他取代自己主持朝政。虽然这种猜测看起来太过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找不到别的动机。前段日子礼部议巡狩之制时,高炽整天提心吊胆,生怕高煦突然插上一杠子。不过让他感到庆幸而又颇有些意外的是,高煦在这件事上头十分安分守己,完全没有跳出来拆台的意思。由于摸不清高煦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高炽即便事先已得知了礼部奏议的内容,但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也绝不敢掉以轻心。直到此刻从蹇义口中确认父皇已同意由自己监国,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但一个疑惑立刻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既然高煦不想夺这监国之位,那他倡议北巡,又意欲何为?不过这一节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遂换了话题问道:“行程既已议定,那扈驾及留守官员是如何安排的?”既然已经确定自己将在京师监国,高炽对朝廷人事自然也就上了心!
蹇义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回道:“文官中除臣随殿下留守外,其余五部各出尚书一名扈驾,通政司、大理寺、都察院以及小九卿衙门各出堂上官一人,具体是掌印还是佐贰官则待定。五府中也各出都督一名!至于随驾阁臣人选,则由陛下亲抉,不在礼部议奏之内。”顿了一顿,蹇义又道,“不过金本兵身子不大好,或许无法北上,皇上有意命兵部左侍郎方宾为替,不过这要视金大人病情而定!”金忠这两年身子大不如前,一直是抱病上朝,故不能受车马颠簸。
“二弟呢?他去行在还是留京?”高炽最关心的还是高煦的去向。
蹇义稍一踌躇,应道:“汉王也北上!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亦被选中扈从!”
高炽一琢磨:圣驾虽然北上,但一应军国大事仍需由父皇决断,这在礼部议奏中写得明明白白,故六部尚书扈从自在情理中。既然是去北京,那扈从武官选用燕藩旧将也是顺理成章。而此次北上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巡视塞防、检阅军卫,二弟高煦一向跟父皇最紧,又是戎马出身,他跟着去行在就更没什么不对了。至于纪纲,他本就是鹰犬,自然会跟着父皇跑。所有的安排都合情合理。想到这里,高炽遂笑道:“既然父皇作了安排,本宫遵行便是。只是吾虽是太子,但毕竟从未打理政务,此番初任监国,恐还有诸多不适应之处。宜之大人既然留京,届时还请多加指点!”
“臣何德何能,岂敢指点殿下?唯尽心辅佐便是!”蹇义赶紧一揖,随即又抬头望向高炽,见其一脸欢喜之色,当即嘴角蠕动一下,似乎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露出一丝犹豫,终咽了回去。蹇义的这个细微举动,高炽未有察觉,却被一直静静旁听的小瞻基瞧在了眼里。
说完正事,蹇义便告退出宫。高炽想着自己即将监国,可以趁此机会一展身手,心中正是兴奋不已。就在他暗自欣喜之际,小瞻基突然出声道:“父亲殿下,方才儿臣看蹇大人临走时面露犹疑,似乎欲言又止!”
蹇义进房后,高炽的注意力便转移到北巡一事上头,几乎把站到角落的小瞻基给遗忘了。此刻瞻基出声,高炽先是一愣,继而回忆刚才的场景,才想起蹇义确实有犹疑之态,遂自言自语道:“难道宜之还有什么不便跟我说的吗?”蹇义因时常受永乐之命到东宫传话,故是外臣中除金忠外与高炽联系最为密切的。在高炽看来,蹇义如果真有什么事,断无道理瞒过自己。
高炽尚在自顾自的思考,小瞻基又说话了:“或许是蹇大人对北巡有什么想法,但又拿不准,故就没有跟父亲大人说!而且儿臣以前听杨荣师傅说过,蹇大人一向谨慎,他又不算东宫属臣,所以比几位学士师傅顾忌多些。”
高炽满脸惊讶地看着这个大儿子。他一直流年不利,没有太多心思亲自照顾自己的几个儿子。加之永乐非常宠爱瞻基,时常带在自己身边,亲自教导,这就使高炽对这位嫡长子更缺乏了解。平日父子在一起,也不过是一享天伦之乐罢了,最多像今日这般考校考校诗词。在高炽看来,瞻基虽然一直有神童美誉,但也不过是比一般孩童聪明机灵些,却不料他竟能说出这种深谙人心且洞察入微的话来!瞻基今年不过十一岁,就能有这等心智,这已经不能简单地用少年老成来形容了!一时间,高炽对这个大儿子刮目相看!暗道:“难怪父皇这么宠爱基儿!”不过,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有这等见识,高炽惊喜之余,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瞻基却不知道父亲一时间动了这么多心思,见高炽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他一时有些慌乱,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过很快他便调整过来,一脸镇定地直面父亲含义复杂的目光。
“尔之言似乎有点道理!”高炽淡淡做了回答。其实他已信了瞻基的分析,但却不愿在此类算计人心之事上太过夸赞这个儿子。略一思忖,他扭头对身旁的王三儿道:“去趟文渊阁,把几位学士都请来!”
“是!”王三儿应了个诺,正要迈步,高炽望了一眼瞻基道:“且慢,先将基儿领到他母亲那,再去文渊阁不迟!”
瞻基听得几位师傅要来,知道是与自己刚才的话有关,遂有意在此旁听,不料却被高炽打发回避,不禁有些失望,但也不敢违命,乖乖地跟王三儿出了书房,向后殿而去。
三
瞻基刚出书房不久,还不待王三儿去请,胡广、黄淮、金幼孜和杨士奇四人便已推门进来。武英殿议事结束后,他们本就打算来春和殿与高炽商议,不过因为永乐特地命蹇义转告议事内容,他们四人未得此道皇命,故有意和蹇义岔开,先回文渊阁歇着。待估摸着蹇义差不多离开了,才一起过来。
与蹇义不同,胡广他们都兼着詹事府的官职,是东宫属臣,故与高炽的关系又亲密些,交谈起来也无需像外臣那般顾忌。高炽见他们时,也不必像接见蹇义时那样正襟危坐,而是将右臂放在书案上,显得稍稍随意。
四人行完礼,高炽下旨赐座,却先不谈北巡之事,只把刚才瞻基的话转述一遍,末了脸上闪过一丝忧色道:“基儿尚是孩童,却如此世故,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胡广现在是内阁之首,听高炽这么说,顿笑道:“殿下何以有此虑?皇长孙聪慧过人,这当然是好事啊!”胡广一张圆脸,又生得白净,要没有颚下那为数不多的几根胡须,便如同一个活生生的弥勒佛。
“这不仅仅是聪慧了!一个十岁小儿,便有这等心机,吾总觉得过了些!”高炽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
胡广垂首思忖一番,复道:“精细明察,正是帝王之资!”说完他又幽幽地补上一句,“皇上少时也是精明过人!”
高炽一愣,随即心有所悟,苦笑一声道:“说的也是!不过我就怕他误入歧途,走了杨广的老路!”
“这个殿下不必担心!皇长孙本就天性纯良,只要教导时能得其法,绝不会重蹈隋炀覆辙!”
高炽想想,笑道:“这倒也是!不过这教导之事,也得劳你们几个费心了!”
说完瞻基的事,高炽又与几个阁臣闲叙几句,遂逐渐进入正题,道:“宜之大人欲言又止,莫非这北巡合行事宜里头,果真藏着什么不能言道的玄机?”
这也正是几位阁臣来东宫的原因!
端倪是杨士奇最先瞧出来的,其他几个阁臣便将目光对准了他。杨士奇理了理思绪,谨慎地道:“根据上意,此次北巡,朝中文武都被分成两拨。六部尚书中,宜之大人留京、金本兵也多半也不能成行;五府都督也一分为二,随驾者大多是当年北平的旧将,纪纲和汉王本人也会前往,而且北平那边还有死忠高煦的丘福他们。此外,北京那边,还有赵王和淇国公接驾!”
杨士奇的这番话和先前蹇义之言大致相同。不过蹇义算是奉旨传话,永乐只是命他将天子巡狩和东宫监国仪制知会东宫,他又是外臣,虽然心向太子,但也不敢多说,故只是照本宣科;而杨士奇则没这些束缚,便将具体人员安排的情况详细道出,外带点出了高燧和丘福等人而已。不过就是这么一抽丝剥茧,其意思便就大不相同。高炽也是聪明人,稍一思忖,便悟出了其中深意——在朝堂上维护自己的基本上是文官,文官中又以六部尚书地位最高。而六部尚书中最受父皇器重,与自己关系也最为密切的,便依次是兵部尚书金忠、户部尚书夏元吉、吏部尚书蹇义三人。如今蹇义铁定留京,金忠也很有可能不能随行,再加上被拆分的左班文臣,北巡期间,东宫在父皇身边的影响将被削弱大半!而五军都督府向来是由燕藩旧将把持,他们大都与高煦有着或多或少的交情。此次北巡,虽说武官也是分为两拨,但这帮子天子嫡系已悉数纳入扈驾名单之中,留守南京的人基本上都不是燕藩嫡系出身,虽也都占着高位,但在父皇心中的分量终究不能与燕藩旧将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