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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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朱棣一时语塞。他不过随口一赞罢了,哪知道妙锦这小妮子却异想天开至此,居然蹬鼻子上脸想到这么一出!一时之间,朱棣不免有些发懵,不知该如何回话。
“放肆!”就在朱棣茫然无措时,徐辉祖的话帮他解了围,“出塞击胡,国之大事,你一个小姑娘,胡乱瞎扯些什么?”
“我哪有瞎扯了,我确实是想打仗嘛!”妙锦不服气地咕哝道。这位小侠女倒确实是英雄心性,不爱红装爱武装这句后人之语用到她身上还真合适不过。以前她窝在京师这太平世界里,也不过小打小闹,逞点小家子能耐罢了,此番见着以沙场武功闻名天下的燕王大姐夫,且又受其以家父徐达相比之语的激励,妙锦顿时似发现了另一片天地,竟对万人敌的功业萌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冲动。
“好了好了!”就在辉祖训斥妙锦之时,朱棣已想到了脱身之法,他呵呵一笑道,“妹子巾帼不让须眉,正是我大明第一将门的家学渊源!不过出塞击胡就免了,此乃国之大事,可不是想打就打得了的,何况你就是真要从军,也得皇上首肯才是,我这个大姐夫可没这能耐私自带你出征!”
妙锦这下无话可说了。她现在被建文下旨软禁,连中山王府的大门都出不了,至于出塞击胡,更是天方夜谭,不管什么时候,建文也不可能让她这个丫头去上什么沙场,这点自知之明妙锦还是有的。
不过妙锦的垂头丧气并未维持多久,朱棣接下来的话马上又让她振奋起来:“待过两年,你可请准皇上,与几位哥哥来北平走上一遭。河北兵马,素来是枕戈待旦,演习比武也是常事。若你真有兴趣,我这个做姐夫的到时就破回例,让你在校场上畅意一回!”
“咿呀,好也!”妙锦蹦起三尺高,一双大眼睛扑哧扑哧的直闪着对朱棣道,“你不要骗我哦?”
“哈哈哈哈……”朱棣爽朗的大笑道,“本王带兵多年,一诺千金,你尽管放心!”
“那我一定得去北平!”妙锦喜笑颜开地说道。不过过了半刻,她忽又不无遗憾地嘀咕道,“可这校场比武终比不上出塞杀鞑子来劲!”
这一下,不光是朱棣和辉祖,连一旁的高炽兄弟都傻了眼:这个小姨妈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真把沙场搏命看做女儿家荡秋千捉迷藏了?
“有了!”就在众人发愣时,妙锦忽又想起什么,再把朱棣衣袖抓起,一个劲地摇道,“大姐夫,你给我讲讲你当年出塞杀鞑子的事吧!哥哥他们只会说爹爹当年的老黄历,我听得耳朵根子都起茧了!”
徐妙锦的要求一个接着一个,来事的本领称得上是无以复加,素来威风凛凛的燕王也彻底没辙了,只能报以苦笑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有甚好说?”
“不嘛!”妙锦当场不依,“就讲九年前四哥和你一起出塞的那次。四哥那回好没出息,一出塞就犯了病,只能窝在帐中,连鞑子影儿都没摸着,我要听你带兵杀虏的那段!”
妙锦话一说完,徐增寿便已羞得满脸通红。原来洪武二十三年,朱棣率明军出塞讨伐鞑靼,当时刚在朝堂崭露头角的徐增寿也奉诏从征。可增寿是南人,又是头一次出征,到北方后水土不服,方一出塞便因喝了脏水,染上疟疾,只能在帐中休养。增寿虽然没有上阵,但在帐中也是抱病参与谋划,为朱棣的大胜贡献了不少良策。但身为将军上阵拉稀,这说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好听。妙锦无心机,当着增寿的面儿便抖搂出来,把这位素来潇洒倜傥的徐四爷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给钻进去。
不过对朱棣而言,妙锦这番略带撒娇的请求倒还是起到了效果。沉吟一番,他终于娓娓将当年那场让自己扬名海内的大捷复述道来:
洪武二十三年二月,北元丞相咬住与平章乃尔不花意欲南侵。朱元璋得报,诏令晋王朱棡和燕王朱棣抢先一步,分别自太原和北平主动出击。谁知西路的朱棡是个绣花枕头,方出雁门关,便忌惮鞑靼势大,一路拖延不进。而在东路,燕王朱棣慷慨誓师,兵出古北口,一路北上搜敌。经过一番侦察,终探知乃尔不花屯兵于迤都。其时晋王西路军久久不至,正巧天公又不作美,竟下起了漫天大雪,一时众将都慌了神,连久经沙场的副帅——颍国公傅友德也建议休整待进。值此关键时刻,方过而立之年的朱棣意气风发道:“昔李懋雪夜袭蔡州,出其不意,一战功成。此番大雪,敌必不备,正利我军进剿!”在朱棣的坚持下,东路军孤军疾行,朱棣亲率五百轻骑为先锋,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乃尔不花驻地。两军接近后,朱棣派已归降大明的北元全国公观童前往劝降。乃尔不花得知明军赶到,顿时欲逃,朱棣当机立断,将五百骑士散开,顺风大呼以做疑兵,乃尔不花以为明军大部已到,又架不住观童苦劝,一时惊疑不定。就这样拖延了一两个时辰,待傅友德率主力赶到,众军将迤都团团围住,鼓噪将进,乃尔不花见大势已去,终不得已归降。这一仗,朱棣有勇有谋,兵不血刃大获全胜,捷报传入京师,顿时满朝轰动。朱元璋见这个四儿子英雄如此,也是大加赞赏。正是这一仗,燕王的赫赫声名传遍海内,朱元璋从此看他也胜过其他藩王一筹。
朱棣叙说的语调十分平和,仿佛这场大捷与己无关似的,但在妙锦听来,却是充满了惊心动魄。尤其当听到鞑子欲逃,而朱棣只有五百骑诈为疑兵时,妙锦竟忍不住惊呼道:“咿呀!你就五百骑,若鞑子偏不信邪,赶在大军杀到之前硬要突围可怎么办?”
“那也只好和他们硬拼到底了!”朱棣淡淡答道。
“那多傻呀!”妙锦叫道,“人家好几万口子,你就五百人,哪拼得过他们?”
“那你说该如何?”朱棣微笑着问道。
“当然是逃了!”妙锦想都不想就答道,“先和大军会和,再找鞑子算账!”
“可若是逃,那鞑子必然北遁。大漠茫茫,要再找到他们可就难了!”
“那也比硬拼强!”妙锦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若大军未到,你便被鞑子杀了,那多不值啊!”
“妹子错了!”朱棣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本王率师出塞,既已遇敌,自当竭力获胜!我若坚持不退,即便阵亡,只要大军赶至,也可将鞑子一网打尽,兼能为我报仇,如此亦不枉一死。为将帅者,当以胜为先,岂能顾及一己之性命而生畏惧?”说到这里,朱棣脸上充满了坚毅,“何况我乃太祖亲子,大明藩王,岂能因惧鞑兵之势而退?太祖昔日驱逐鞑虏,恢复华夏,本王身为朱家子孙,宁死不可辱没皇室威名!”
妙锦呆住了!她在京中接触过无数的勋臣武将,也与好些亲王打过交道,但像朱棣今日这般豪情,她却从来未曾见过。大明亲王的骄傲、大军统帅的职责、为国尽忠的使命感、一往无前的勇气以及坚韧不拔的决心,统统在这位燕王姐夫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并让妙锦产生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由衷震撼!“这就是英雄么?”妙锦心中忽然产生这样一个疑问。不错,这就是英雄!很快,她自己便在心中给出了答案。朱棣的坚毅、从容、果敢以及豪迈,都与她想象中英雄所应具备的素质不谋而合。而他那副历经风霜洗礼的沧桑面庞,以及颚下潇洒飘逸的长髯,更与豪气冲天的英雄形象十分契合。一时间,妙锦的心被触动了。再看朱棣时,她的眼中已充满了敬仰,而能让她产生敬仰的,之前似乎也只有已过世的太祖朱元璋和父亲徐达。
在朱棣的左下首,徐辉祖也感到震惊。与妙锦的尊敬和仰慕不同,辉祖感到的是一阵深深的忧虑,甚至些许不安。他忽然想到——这样一个坚忍不拔的统兵亲王,果真会屈服于朝廷的威慑?果真会对削藩之举俯首认命?若他心中不愿,以他的实力,以他的坚毅,以他的能耐,以他的威信,他到底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来?想到这里,辉祖顿觉背心发凉,心中对朱棣的戒备也更深了一层。
“好了!”终于,朱棣打断了徐家兄妹的沉思,“今日得见诸弟妹平安,本王十分快慰。时候不早,便就此告辞!”
“咿呀!”妙锦一下惊醒过来,意犹未尽地道,“大姐夫这就走了么?我还想再听你讲故事哩!”
妙锦的话惹得大家都是一笑,朱棣乐呵呵地道:“你姐夫值得夸耀的本钱也就这么多了,哪还有那多可供吹嘘?”
“那姐夫就不再过来了么?”妙锦忽然产生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朱棣想了想道:“若再前来,就是辞行了。不过到清明时我想去岳父墓前祭扫,不知到时妹子和诸位弟弟可愿同往?”
增寿一听,忙答道:“大姐夫祭扫家父,我兄弟岂有不同往之理!只是……”他望了妙锦一眼,苦笑道,“只是妙锦妹子恐就不能同行了!”说完,他便把妙锦擅击登闻鼓,惹得建文大怒,禁其出府的事说了。
朱棣听完,先是一愣,后忽放声大笑道:“妹子果然是巾帼英豪,竟敢击鼓鸣冤!不过正所谓父女情深,女儿祭扫家父,本也是人伦孝道,皇上纵有旨意,也拦不到这上头。到时候妹子便与本王一起吧!”
“咿呀!”妙锦一拍手,又惊又喜地叫道,“姐夫真能带我出府?”她受禁足之令已有一月,这段日子熬下来,可把这位活泼好动的徐四小姐给憋坏了。
辉祖却是大惊,当即出言阻拦道:“这只怕不妥吧!皇上……”
“皇上若要过问,就说是本王的意思!”不待辉祖说完,朱棣便不容置疑地打断他道,“我大明以孝治天下,皇上若真连女儿祭父也要阻拦,那就请他先治我唆人违旨之罪吧!”
朱棣的眼光冷如冰霜,辉祖瞧得,心中顿时一惊,嘴唇嚅动两下,终把话又咽了回去。
朱棣父子告辞时,辉祖兄弟欲送至大功坊外,朱棣坚决推辞,只让他四人送到大门。待到门口,三兄弟皆作揖恭送,妙锦则又拉起朱棣衣袖,依依不舍道:“大姐夫务必记着,去祭扫家父时,定要将人家带上哦!”
“那是自然,哪能忘了妙锦妹子!”朱棣闻言大笑,当即痛快应诺。随即对大家一拱手,乘舆而去。
待燕王舆驾走远,徐家兄妹默默回返。增寿慢慢踱着,忽然心念一动,脑子里顿时蹦出个疑惑:这小妹一向是女儿身子男儿性格,与人说话,自称从来都是个“我”字。可方才与姐夫辞行,她口中怎就娇羞羞的冒了个“人家”出来?想到这里,增寿不由一凛,直呆呆立在院中,许久没回过神来。
十
建文这段时间的心情是每况愈下。燕王进京已有十余日。本来按照事先设想,是先让朱棣父子进得京师,然后再寻机扣之。哪知这燕王一入京师便于殿前生事,满腔悲愤似的为藩王求情,并直指建文不念亲情,从而一举获得了众亲贵的同情。建文没料到他会反将自己一军,一时间乱了手脚。朱棣一招得势,却又得寸进尺。这段时间,这位入朝藩王上蹿下跳,从安王朱楹、韩王朱松、沈王朱模等年纪较小尚未就藩的弟弟,到临安大长公主、怀庆大长公主等姐妹,以至于魏国公、曹国公、武定侯等功勋大臣,竟被其一一走访了个遍。所到之处,无论主人家是真心接待,亦或虚与委蛇,甚至暗加嘲讽,朱棣全部以礼相待,一副一团和气的模样。经过朱棣近似完美的表现,朝廷舆论风向顿生变化,针对削藩的微词一下子多了起来,赞附燕王之声也是大起。
“陛下,三位大人已经到了!”乾清宫答应长随马琪的一声轻唤,将建文从沉思中唤醒。
“让他们进来吧!”建文收拾心绪,下达了旨意。
“遵旨!”马琪一溜烟儿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齐泰、黄子澄与方孝孺三人进入殿内。
“三位爱卿!”待三人行完礼,建文苦笑着指着案牍上堆成小山似的奏本道,“这里面又有十来道本子,全是帮四叔说话的,尔等说朕该如何做?”
三人皆面色沉重。这段时间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每日上朝,右班的武臣勋贵频频出击,拐弯抹角地为燕王造势,对削藩一议暗加嘲讽;至于出了宫,那就更不得了。眼下京城坊间已经传遍,说齐泰、黄子澄为邀圣宠,不惜构陷亲藩,以为晋身之阶。这种传言自燕王进京之日起便已出现,最近已呈愈演愈烈之势。齐、黄二人听得是又急又怒,偏偏还无从辩解。毕竟,他二人确实是因着削藩才被建文委以重任。当此燕王主动进京,大表忠心,成功引得士民怜悯的当口,你说削藩之议全是出自一片公心,却又有几人能信?贸然反驳,只能是越描越黑罢了。且一旦闹大,没准儿连建文都会被扯进来,成了百姓口中的冷面君王,这就更让齐、黄投鼠忌器,只得强自忍住。
“擒虎不成,反遭虎噬!臣等谋划不周,有负陛下所托!”沉默良久,黄子澄首先一声哀叹。局面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由不得他不投子认输了。对于此次燕王入京,子澄一开始便存了这样一番认识,觉得燕王不过是虚张声势,试探朝廷态度罢了,他不可能值此敏感之际自投罗网。关于这一点,齐泰、方孝孺等也都或多或少的存有同感。故而,在议准燕王进京之事时,朝廷的主要布置,都放在防备燕王一旦得知朝廷准奏,即刻起兵造反上头。到燕王真的入京,大家才又匆忙调转枪头,开始商讨如何与其正面交锋。然则直到这时,大家还都以为,朱棣进京,主要还是向建文摇尾乞怜,希望以亲情感化帝心,以保燕藩无恙。为此,齐泰还屡次激励建文,望他坚定心志,莫要被燕王一番哭天喊地乱了阵脚。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燕王竟一不哭鼻子二不抹眼泪,而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打着替弟弟申冤的幌子,并借勋戚之力,在朝野间成功地掀起一股为藩王、尤其是他燕王自己鸣不平的汹涌呼声,并挟着这股舆论强行逼宫,意图使建文迫于众议而不得不就此罢手。此等手段既强势,又巧妙。其强势便在于建文年轻望浅,齐、黄、方等股肱重臣也都是新进未久,对勋戚们的这阵言论攻势,他们很难强行压制。而说其巧妙,则在于其出人意表。此番朱棣孤身入京,可谓是命悬一线,随时有被建文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