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9-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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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情呢!”
曹植蹙眉片刻,却道:“料也无甚大事,这般老臣父王不会随便处置。以前贾逵不也下过狱么?前几日徐奕遭斥罢官,如今不还在朝里挂着议郎的衔么?崔公秉性倔强难免与人结怨,父王自会明察秋毫,再说还有群臣保奏,料也无妨。”
“借一步讲话。”郑袤也不顾尊卑了,拉着曹植出门来至檐下,耳语道,“我听宫中之人传言,构害崔公的好像是丁仪。”
曹植一怔,顷刻间明白了——丁仪欲扳倒崔琰助我登位,怪不得近来少来我府,果真是故意避嫌;可崔琰是耿介忠义之人,若这样被丁仪整倒,岂不是我害了他老人家?
“丁正礼做事太过偏激,事先竟不与咱商量。”郑袤话要说又恐刘桢他们听见,小声嘀咕着,“听闻信中所言非同小可,大王震怒已极,绝不会轻饶崔公。此事关乎侯爷声誉,无论如何您得入宫保奏,免得旁人说三道四啊!”
“这……”曹植犯了难。论情论理都该出头为崔琰说句话,无奈他原配夫人乃崔琰侄女,连信上写的什么都没搞清楚,这么冒冒失失跑去保崔琰,倒似是徇私情!曹植暗暗埋怨丁仪做事不当,左右为难正不知如何是好,又有家僮禀报:“夫人请侯爷后宅叙话。”
“你且等等。”曹植甩下郑袤先奔后面,一进后宅垂花门,就见妻崔氏跪于当院,后面还有一堆女眷,皆是崔家之人,也都陪跪着,“你们这是……”
崔氏以膝代步爬到丈夫身前:“贱妾恳请夫君救我叔父一命!”
曹植与她虽不敢说举案齐眉也甚是恩爱,连忙搀起:“你这又是何必?我自会想办法,这事急不得。”
崔家之人怎能不急?崔琰之女跪在地上泣道:“侯爷岂不知我父何等忠良?昨夜虎豹士闯入我府,不由分说就将他绳捆索绑拿往监中,大王天威难测,若再不救只恐……只恐……”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众女眷也都跟着哭。
还有个衣饰华贵的老太太,也不知是崔家什么人,又是叩头又是央求:“我家大人阻侯爷为嗣,老妪代为谢罪。只求侯爷念在与崔氏联姻份上,您就高高手,饶了我家大人……以后清河崔氏对侯爷忠心不贰……”
“啊呀!这从何说起!”曹植就怕有人瞎揣摩,可现在连内眷都认为崔琰是他害的,怎逃世人悠悠之口?懒理是非偏偏惹上是非,曹植急得团团转,一院女眷搀也不是、扶也不是,妻也跟着啼哭不止。
曹植把心一横:“也罢,我去求情便是。”回到前院见郑袤连马都叫人备好了——听说夫人找他,就料到得闹这么一出!
两人牵马出院,外面相候的宾客一股脑儿围上来施礼。刘伟笑呵呵道:“在下特来请临淄侯赴宴,钟公新近举荐一个才,还是尊家同乡,名唤魏讽,谈吐风流出口成章,已在西曹备选。今日我与家兄做个小东,邀了不少好友,连宋仲先生也要来,请侯爷赏光。”刘伟的家兄正是曾为五官将文学,又调任朝臣的刘廙。
这会儿哪还有工夫赴什么宴,曹植把崔琰之事简单说了。这帮人不少在朝中挂了职衔,虽没什么正经差事,入见倒不成问题,听说要保崔琰,个个跃跃欲试,不为崔琰也得给临淄侯面啊!立时凑了十多人,司马孚趁乱去了趟偏院,竟把家丞邢颙也搬请出来了。现在也顾不得长幼高低了,一行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都往王宫赶。吵吵嚷嚷递了牌,刚至显阳门下,就见峨冠林立袖袂如云,几十名官员早候着请见呢。
崔琰何等人物,朝中出这么大事群臣焉能不来?列卿钟繇、王朗、王修、国渊,尚台袁涣、凉茂、毛玠、杨俊、何夔、常林、傅巽,就连刚罢职的徐奕也来了,其他似桓阶、辛毗、陈矫、司马懿、贾逵、杨修之流数不胜数,朝廷和幕府的重臣几乎凑齐了,独缺西曹掾丁仪。曹丕站在最前面,似被挡了驾,手足无措甚是焦急。
“大哥,怎不进去?”曹植分开人群挤到前面。
曹丕还没说话,辛毗一旁冷冰冰道:“大王不准我等进去保奏,临淄侯想必无妨?”
曹植听出他有揶揄之意,八成也误会了,忙提高声音对在场众臣道:“崔公乃我大魏耿介之臣,有比干之烈、史鱼之直,无论如何咱们也要保他无恙!”刘修、刘伟那帮人都是随他来的,纷纷摩拳擦掌:“对!临淄侯说的对!”说着都涌到前面,嚷着要内侍臣入奏请见。
曹丕却悻悻然瞟了兄弟一眼——整倒了徐奕又害崔琰,还来虚情假意充好人。三弟啊三弟,一奶同胞我竟不知你这么奸诈!
群臣忧心忡忡等了半个时辰,才见有个十几岁的小寺人昂首阔步而来:“大王有令,求情保奏一概不准,命尔等速速散去不得啰唣!”说罢转身便去。
曹植识得是新近受宠的小黄门严峻,赶忙拽住:“严公公且慢,我兄弟能不能进去?”
严峻虽是孩童,却甚机灵,满脸堆笑道:“大王说不见,小臣做不得主,二位世还是回去。”
曹丕却问:“现在谁在父王身边?”
严峻本不该说,又不敢得罪五官将,小声道:“骑都尉孔大人和丁西曹在里面呢……小臣复命,少陪少陪。”再不容他兄弟再问话,赶紧一路小跑溜了。
群臣不得入见更觉忧虑,也不知谁嚷了一声:“我等在此跪候,今日无论如何也得把崔公保出来!”
“使不得!使不得!”又有人道,“大王年迈脾气愈戾,别再救不出崔公,把大家都陷进去。不如……不如留下五官将与临淄侯,咱们到大牢看看,即便见不着崔公,跟狱吏托付一下也好啊!崔公也一大把年纪了,先把他照顾好,咱再想办法。”
“走走走。”群臣拿定主意熙熙攘攘散去,只留下曹丕、曹植,两兄弟一东一西立于显阳门下,彼此再没说一句话……
司马懿早在人群中望见兄弟司马孚,趁着大伙出宫扰攘之际,把他拉到僻静之处,鬼鬼祟祟问道:“丁仪构陷崔琰之事临淄侯可知?”
司马孚还未得闻,险些叫出声来。司马懿赶紧捂住他口:“不知便好,此事莫要张扬。”
司马孚余悸未消:“这岂不是陷侯爷于不义吗?”
“哼!”司马懿冷笑,“什么义不义?少说这等迂腐之言,徐奕、崔琰都叫他扳倒了,若毛玠再受斥获罪,满朝文武震怖,日后谁还敢再保五官将?丁正礼可真够狠的……你最近有没有给临淄侯进谏?”
司马孚连连摇头:“谏言倒是不少,无奈侯爷不纳,还是与刘修那帮闲人厮混。”
司马懿却很满意:“纳不纳忠言是他的事,谏不谏是你的事。只要吾弟尽到职责,给临淄侯留个忠心耿耿印象便是。”
“在其位,谋其政,理所应当。小弟既为临淄侯侍从,自然全力辅佐侯爷,兄长你呢?”
“我?”司马懿一笑,“我还帮五官将。”
司马孚困惑不解:“兄长助秦,却叫小弟仕楚,究竟为何?您到底是为五官将而谋,还是为临淄侯而谋?”
“我的傻兄弟哟!”司马懿拍拍他后脑勺,“时局未明前途未卜,可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我是为咱司马氏的前程而谋啊!”
忠臣屈死
群臣皆知崔琰获罪,却不晓其中细节。原来祸头始于一年前选官之事,当时崔琰推荐了钜鹿文士杨训等进入幕府,这杨训为人倒是很正派,办事才能却不甚高,也是选官之事多恩怨,未免有些人说杨训些闲话。月前曹操晋位为王,杨训带头上了份贺表,颇多赞誉之词,于是又有人说其谄媚行亏,闹得他还挺委屈。毕竟是自己提拔的人,崔琰不免重视起来,找杨训要来了那份表章察看,发现是有些溢美之词,尚在情理之中,便没当回事,给他写了封信表示安慰。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无奈其中有人作梗。丁仪愤恨崔琰、毛玠已久,又想助曹植铲除绊脚石。何夔受任东曹掾向曹操谏言,被曹操接受,从此选官事务不再按崔、毛之策进行。丁仪看准了这机会,又与校事钩手,千方百计要寻二老臣之过。
也是事有凑巧,杨训看了崔琰的信,感到些安慰便丢到一边了。那绢帛之物在当官人看来不算什么,寻常仆僮却甚为珍视,一般衙门里无用的绢帛都取走使用。杨训家有一仆人,得到此绢洗也没洗,竟用它拢发包巾,当了帻笼。这人出门办事,行走在邺城大街上,头顶黑黪黪“崔琰”二字,正被校事爪牙看见,忙抢了来递交上去,于是此信辗转又落入丁仪手中。丁仪掌灯夜读咬文嚼字,把似有争议之处都勾画出来进献曹操。曹操看后勃然大怒,这才将崔琰下狱。
群臣不明所以东打西探,终于得知点儿缘由。原来崔琰信中有句话触了曹操霉头:“省表,事佳耳!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但这句话可有多重解释。可以是安慰杨训——看了你的表,感觉不错,时乎时乎,随着岁月推移大伙就不议论你了。也可以视为是对时局的分析——看完了你的表,事态还不错,时乎时乎,随着岁月推移朝廷的局面会有改观的。当然,也可以视为正话反说,对曹操的怨咒——看了你的表,还不赖嘛,时乎时乎,随着岁月推移他曹某人会变的。这也暗示曹操可能很快就要篡汉称帝。
曹操想当然就把它设想成了最后一种解释,因此震怒。魏王偏要小题大做治崔琰的罪,群臣进谏一概挡驾,好在毕竟没明言咒骂什么话,崔琰在牢里住了两天,便被罚输作左校,服了苦役。群臣自然有份良心,又多有受其提携着,三五成群去看望这位受委屈的同僚,今天送件衣服,明天送些吃的,左校署也不敢为难这位大官,崔琰就算没受什么委屈。
这事过去也就算了,多数人看来似刘桢那等人都能在左校署周游一遭官复原职,崔琰更无大碍,不过是等大王消消气。哪知时隔七日曹操突然召集朝会,又翻出了这件事……
西宫文昌殿庄严肃穆,为了这点儿事曹操竟动用了大朝的规模,他坐于王位之上,面沉似水,愤愤而言了半个时辰。除了病势沉重的袁涣,朝中所有官员都到了,连曹丕、曹彰、曹植、曹彪兄弟都在场旁听,大家垂首而坐默默不语,聆听着曹操咄咄逼人的训教:“自天下混乱纲常尽失,以下克上简傲成风,此皆乱世之弊也。昔日孝章皇帝召集学士在东观论学,修下《白虎通》以为世间纲常之准则,有言‘君为臣纲’,此乃万世不易之度……孤纵横半世,群臣将领莫不亲手拔擢。或初随者、或降服者、或征辟者皆孤之信赖乃得功成富贵,今虽为将为卿,岂可负孤之厚遇?放辟邪侈,讪谤忤上,此乃忘恩负义也……昔主父偃居功自傲、收受财货,不免孝武帝之族;韩歆指天画地、诋毁朝政,难逃光武帝之诛。近者少府孔融、议郎赵彦妄言受戮还不足以为训?谤上者必不得以善终……”
曹操底气十足声色俱厉,俨然已是天下之主,但是这些忠君礼法之言从他口中说出还是显得不伦不类。一个本身就背君欺上、践踏纲常的人,有一天突然洗心革面说出这种话,谁能接受?或许他一生的悲剧恰恰在此!
群臣都明白这一番长篇大论由何而发,低头忍受着训斥,大气都不敢出,直至曹操把话说完,大殿上连个咳嗽声都没有,又旱又热的天气,人人头上一层汗珠。时隔半晌,尚毛玠出班举笏:“大王之言臣等铭记不敢忘怀,然崔季珪之事……”
“你还要替他求情?”
毛玠咽了口唾沫,接着道:“臣不敢求情,然崔季珪清忠高亮,雅识经远,推方直道,德才兼备,此番因言获罪实乃无心之过,请大王宽宥,早复其官。”
“嘿嘿嘿……”曹操冷笑道,“复官不可能。实不相瞒,就在此刻校事已前往左校署,责令其死!”
“啊……”群臣大吃一惊。
毛玠双眼一黑,笏板松手,险些晕倒在地,就势爬下:“大王开恩。”
“大王开恩……大王开恩……”卿者王修、国渊等,中台凉茂、何夔等,郎者辛毗、司马懿等乃至四位公尽皆出班跪倒。
“晚矣!”曹操一甩衣袖,竟有一丝得意之色。
毛玠不知不觉眼泪已下,斗胆道:“崔公有何必死之罪?”
曹操合上双眼:“他中所言悖逆已极。生女耳……生女耳……”这七天里这个“耳”字一直在他脑中盘旋,不过却不仅是崔琰所写,还有十六年前玉带诏上那句鲜红的“诛此悖逆之臣耳”,那个“耳”字最后一竖拉得很长,仿佛还在滴血;崔琰所写跟它一模一样。曹操猛然睁开眼,不敢再想下去,当然这话也不能说,却道,“‘耳’就不是个好字眼,民间生有弄璋之庆,生女若问起,不过搪塞一句‘生女耳’,他这是咒骂我!”
群臣都听糊涂了,怎么连民间生男生女都出来了?曹操又道:“姓崔的自恃河北望族,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孤本来就是杀杀他威风。哪知他竟无悔改之意,这几天来我秘遣使者多次窥探,他在左校署依旧是我行我素大言不惭。还有你们!”
“呃……”群臣更感惊愕。
“你们天天去拜会他,替他说好话,听他发牢骚,哪把孤放在眼里?你们以为孤是谁?孤是你们的王!”曹操把御案拍得山响。群臣肠都悔青了,本想照顾崔琰,一片好心反把人家害了。
“听好了!”曹操颤抖着左臂站了起来,“崔琰之事不准再提,谁若再敢为之声辩,与其同罪!散朝……”
众臣狼狈万状,惶恐者惶恐、哀伤者哀伤、窃喜者窃喜,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曹丕兄弟更是吓得连头都不敢抬,摸着墙边欲去。
曹操一眼瞥见:“你们四个给我站住!”
哥四个不敢再躲,直挺挺跪成一排。
曹操先对曹植道:“崔氏乃你之姻亲,今已获罪日后少跟他们走动!你须专心读磨炼才干,以后再有枪替之事绝不轻饶!”
“是。”曹植忍着悲痛重重磕了个头。
“你!”曹操又把目光扫向曹丕,“姓崔的保你是不是?靠不住的,再敢拉帮结派,小心我废了你的官职。听说司马懿跟你走动挺多啊,叫他也留神这点儿。清河崔氏我杀了,再多杀一个温县司马氏也无所谓!”曹丕噤若寒蝉,叩首不能语。
“老二,你封侯就了不起吗?留神我撕了你的皮。”
“哦。”曹彰是满不在乎,三天两头挨训,习惯了!
“还有你!”曹操又把手指向曹彪,“别以为老不知道你想些什么,我骂他们仨你高兴是不是?有你哭的时候!”
“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