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阉宦简史-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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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求下的产物(更绝对地讲,他们是某种叙述策略的产物):我们需要他们为我们的文治武功鼓掌,同时需要他们为我们的失误承担责任——他们处于被叙述的悲惨位置,只能任我们宰割,跟他们命运相似的,还有那些长得漂亮的女人,比如褒姒,貂禅,还有西施。
在此,我并不想掉入一种相对主义的话语陷阱,我的意思是,阉人作为一个群体,仍然能被我们熟悉——这种客观性的保障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因为阉人首先表征一种生理特征,其次表征一个职业群体:这两者构型了他们。这轻易明白,生殖器的缺失(第一性征)让他们具有了明显的女子气(第二性征):喉结变小,声音尖细刺耳 ;没有胡须;皮下脂肪增多,身体臃肿,肌肉松软,缺乏弹性;下身部位有恶臭。对于这些特征的产生,唯一通行而老生常谈的解释是生理学专家们给出的:睾丸切割后,性腺分泌被抑制——而胡须、喉结等男人的表征物,显然是由雄性性腺来维持的。而下身部位的恶臭,显然是因为创口长期得不到清理所致——阉割,本来是为了摧毁生殖能力,但排尿能力显然同时也被部分地破坏了,这导致了污物的累积。
任何对于阉人的描述,都及不上唐甄 先生的生花妙笔:
彼奴也,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似人情。臃然,磊然,如瘿,如魌;盘然,(左鼻右及,需造字)然,如牛,如豕,不似人身也。有(左九右页,造字),非男;无髯,非媪;虽少美如玉,索无生气,不似人面也。其声似童,不颖;似女,不媚;似哑,成声;似狸,成语,不似人声也。煦煦爱人,亦复毒人;悯之则流涕如雨,恶之则斩杀如草,不似人情也。四不似,人见之无不憎者……彼奴何物也!
我们仍然需要在“下身恶臭”这个特征上做一停留。这种不体面的气味还有一个可以想见的来源:大小便失禁。大小便失禁对于阉人来讲,几乎是一种职业病,这不难想象:作为具有生杀权的天子的随侍,任何疏忽大意都会招来杀头之祸,所以凡事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这种持续一生的惊恐完全可以摧毁所有正常的生理机能。尽管这样,“随侍天子”,仍然被当做最为荣耀的事情——对于普通阉人,他们压根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他们的日常工作具有明显的“公务员”性质:负责洒扫,提供饮食,传送文书,守护财物,掌管宫门……日复一日,永无休止。这种简单、惯常、重复的劳作让人绝望(跟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一样)。在这种绝望背景下,阉人的业余生活也多少带点绝望气息(虽然也不乏小小的快乐):“饱食逸居,无所事事,多寝寐不安。又三五成群,饮酒掷骰,看低牌,耍骨牌,下棋打双陆,至二三更始散,方睡得着也。又有独自吃酒肉不下者,亦如前约聚,轮流办东,帮凑饮啖,所谈笑者皆鄙俚不堪之事。多有醉后纷争,小则骂打僮仆以迁怒,大则变脸挥拳,将祖宗父母互相唤骂,力求胜之资。然易得和解,磕几个头,流过几点泪,即欢畅如初也。”
作为动词的阉:阉割(1) : 马三爷拉着李富贵进了后院的屋子,屋子里暗暗的,地倒扫得干净,中间摆着很大的一张床,坐着几个人,见马三爷他们进来,都站起来,马三爷让人点亮了一盏灯,随后对一个干瘦的人说:“你先给他摸裆。”那个干瘦的人应了一声,走到李富贵面前,喝道:“站直身子,腿叉开。”李富贵惊恐地照做了,他接着说:“小子,忍着点。”说完伸出右手,把食指,中指,拇指一撮,朝李富贵裆下捏去,李富贵觉得裆下一阵剧痛,大叫了一声,冒了一头的汗,干瘦的人骂了一声,转身说:“三爷,裆浅,可以啦。”
马三爷点点头,说:“小子,你运气,今儿我马三爷当刀匠儿,你少受点儿罪。”李富贵蹲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马三爷拿过四把刀子,摆在李富贵面前,说:“照老规矩,我这四把刀子,这叫同心镰,这叫方便铲,这叫挨着掉,这叫没痛痒,小子,你想要什么,选一把。”
李富贵打了个冷战,颤抖着说:“三爷,我……”
马三爷等了一会,拿起一把刀子,说:“那我替你选了,就这把方便铲。”
李富贵说:“不,我不要。”
马三爷冷笑着说:“小子,由不得你了,伙计们,开始。”
几人答应一声,过来拉起蹲在地上的李富贵,利索地脱了他的衣服,把他架在那张大床上,李富贵想大声喊叫,马三爷厉声喝道:“不许叫。”这时李富贵才看见房梁上掉着一个轱辘,拖着一根细细的线,马三爷熟练地用那根细线拴住他下身那玩意儿,几个人按住他的手脚,马三爷拿着刀,说道:“小子,这可是你自愿的。”
李富贵像是忽然明白了他要干什么,挣扎着喊叫着说:“不,三爷,不。”
马三爷眼一瞪,牙一咬,喝道:“小子,你绝子绝孙可和我没关系。”
说着手一挥,呼的一刀下去,众人大喊一声,一股鲜血只喷出来,喷了马三爷满脸,李富贵只觉眼前一黑,大叫了一声“妈呀”,头往后一仰,昏死过去。
这段来自南琛小说《太监》中的情景,把我们带回到那样一段历史中——在那段历史里,穷人求告无门,只好将子弟阉割,送到宫中去,图个温饱。由于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马三爷这种专靠阉人为生的职业群体诞生了 。他们大多世代为业,对阉割技术的传承功不可没。虽然麻醉技术很早就被用于手术,但由于阉割的私密性,医疗技术并未施惠于它:阉割是人为的,并不能纳入疗救话语体系。何况,在更多的时候,阉割是一种代死之刑,所以彻底逃离了人道主义的注视。在这样的背景下,仅仅想象一下阉割的场面,都让人毛骨悚然。
在没有麻药 抑制痛觉的情况下,减少疼痛的唯一方法是提高手术速度——这轻易理解,也正是那么多阉割世家都以“快刀刘”“快刀王”为自己的金字招牌的原因。从技术层面上讲,“快”有两个含意:一是刀快,二是手快。马三爷分别呼自己的四种刀为“同心镰”、“方便铲”、“挨着掉”、“没痛痒”,也都突出了一个字:快。而阉割时,“手一挥,呼的一刀下去,众人大喊一声,一股鲜血只喷出来,喷了马三爷满脸”,也突出了一个字:快。前者是刀快,后者是手快,刀快加手快,才能让受阉者“一下”昏死过去,而不是“两下”:稳,准,狠,是阉割的要诀。
因为阉割同时破坏了受阉人的排泄机能,所以导尿成为一个问题——虽然从理论上讲,阉割并不会切除输尿管,只是让它变短了一些,但在创口愈合的过程中,输尿管极有可能被闭拢。在这个问题上,有经验的阉割师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在一刀割下生殖器的同时,迅速将一根蜡针 插入输尿管;等创口愈合时,再拔出蜡针,那时尿液喷薄而出,便证实手术完全成功。但在创口愈合期间,因为无法排尿,所以进水受到严格限制。
还有止血。虽然缺乏优良的止血药物,但所幸我们有草木灰 ——这种天然的止血良方,曾经被我们广泛应用:阉割,生育,月经,等等。
作为动词的阉:阉割(2) : 还要防止伤寒:刀具加身的他们,在大创后身体虚弱,所以需呆在一个暖和的、密不透风的暗室里,我们叫它“蚕室”(养蚕的房子皆蓄火以防风寒) 。
消毒 显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这也为阉割的高死亡率提供了一种解释:伤口感染而死。
作为形容词的阉:狗儒主义
我们从未放弃对精神施行阉割术的企图——虽然相对身体而言,有时它显得那么善意、舒缓、甚至温情——各种对精神的规训,都有一个良善的动机:保持思想的纯洁。这种纯洁如此必要,以致各种达成它的努力从未停止:焚书坑儒,举孝廉,科举制,文字狱,文化革命,职称考核制度。这种努力催生了一种生产机制:狗儒主义被生产了出来。他们(狗儒主义者)遍布中国历史的肌体上,使这个老大帝国鲜有慷慨悲歌之事:绝对精神从未真正建立起来——在这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让度、不可调和、不可通约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知识分子在“达”与“穷”之间游刃有余,像一个光滑的土拨鼠一样:他们从未获得真正的历史主体性,一种奴性人格被塑造了出来。他们并不全都表现出一种“温良恭俭让”的儒家品性,他们也争斗,但他们争的是“宠”:把自己置身于皇帝嫔妃妻妾的角色,最高人生理想便是得到皇帝的“恩幸”。这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功利主义举措,它满足交换法则:被皇帝恩幸后,上可“加官进爵,光耀门庭”,下可“招财进宝,荫及子孙”。在这种可以预期的行为法则下,知识分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投向了皇帝的怀抱。投送成功,我们称之为“达”——“兼济天下”的方式在这里也别有趣味:吹枕边风。投送失败,我们称之为“穷”——“独善其身”的方式也是别有趣味:藏诸乡野。“藏诸乡野”比较体面的说法是:隐逸 。隐逸是一种消极的功利主义行为,它也许可以这样解释:在回到君王身边前,将自己的身体妥善安置起来,以便完好无损。所以,隐逸并不是自我放逐,并不是主体性寂灭,而是暂且搁置……说白了,它是一种策略。许多人在漫长的等待中渐渐失去了耐心,这便是各种幽怨诗的起源:
槿花朝开暮还坠,妾身与花宁独异?
忆昔相逢俱少年,成君家计良辛劳。
人事反复哪能知?谗言入耳须臾离。
嫁时罗衣羞更着,如今始悟君难托。
君难托,妾亦不忘旧时约。
王安石一首《君难托》,写尽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怨妇心态。他们在完成女性意识内置的同时,也完成了自我的身份认同:妾。假如说“妻”尚且具有某种家庭主体性,“妾”则彻底丧失了它——它是作为“物”而被指认的:宠物,玩物。屈原、李白是中国“妾文化”的代表,不过前者更为温顺、后者略显顽皮罢了。
“妾”究竟还是一个活“物”,它具有鲜活的情感(哀怨,凄切)——虽然它并没有为民间疾苦振臂高呼,但它至少还是作为“活体”存在着的:它用它鲜活的情感,生产出了中国文学和艺术,甚至神话 。对等到“性”上,我们可以这样说:中国古代的狗儒们,不过是一帮絮絮叨叨、幽幽怨怨的女人而已;阉割对其来说,也不是一种简单的外挂体切除术,而是一种精妙的变性手术。这直接影响了中国文化的走向:我们鲜有至大至刚的意象,而多有至阴至柔的物事。
因为周边事态不断恶化,统治者日益感到自卑和无力,所以,即使狗儒们以女性角色出现,统治者也感到力不从心,难以驾驭。在这样的情景下,狗儒们被迫以“物”的形式出现:“朽木”应运而生(“皓首穷经”是什么意思?)。作为一种“物”,狗儒们彻底放弃了对公众发言的权利——而在此前,他们不过是采取了一种曲折的方式而已。于是,宋代以后,各种精英书写日渐式微,而民间书写则繁盛起来:小说由是大兴其道。中国历史的走向,从此与知识分子不是“正相关”,也不是“负相关”,而是“无关”。虽然这种情况多次有所改观,但最终还是沉寂于万古长夜之中。
作为动词的阉:阉割(3) : 如今,狗儒主义重新占据舞台,虽然他们与历史已经无关,但他们在表演——他们在跳,在笑,在资本上升的美好时代,他们在不知倦怠地为民众制造“乐子”。他们在生产,在伪学院中心主义的舞台上,他们生产的产品被命名为:论文(职称)。规训他们灵魂的,不再是某种必须被信仰的理想,也不再是某种被勒令坚持的原则,而是饮食(住房与待遇是职称的象征物)——这听起来如此荒诞,但却确切实存:当初用来规训身体的法则,如今被用来规训灵魂。房子、车子、票子……不再是身体的需要,而是灵魂的需要。他们未被置于刀具之下,而俨然已经鲜血淋漓:他们在群起自阉。
大学在担当道义的呼声下扭捏作态,而在思想文化统制的要求下半推半就……它唯一能确证自己的,是这种职能:职业技能培训机构。作为一个生产机器,大学受狗儒主义支配,并最终为社会批量生产狗儒主义:它不再是一个传播机构,而是一个繁殖场所。知识和权力并未在这里激战,也未相互构造。其实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一个信念:有用的,就是真的。
阉的技术史(1) : 驯化
这样的说法已经形成共识:畜牧是狩猎的结果。而这样的解释也早已成为老生常谈:由于狩猎手段(生产力)不断进步,所获猎物在满足生存的同时还有剩余,所以人类迫切需要将剩余的猎物蓄养起来,以备后用,这导致了畜牧的出现(生产关系变革)。
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解释为我们熟悉该类问题提供了一种普适的方法,但毫无疑问,它也引领我们掉入了自然主义决定论的陷阱:生产力进步是自发的,是不需要动力的。如此,蚂蚁在地球上辛勤奔忙了上亿年,想必早应该实现立宪制了吧?这样说更轻易明白:当一种生产力水准足以维持生活时,人们为什么要将它发展到另一种水准,并基于该更高水准而使生产关系发生相应变革?无休止地索取更舒适的生活方式,难道是人类的“本性”?质言之,贪欲难道根植于人类的基因?对这些问题的刨根究底,最终使我们得出一个相对公允的结论:生产力原则是一种历史性真理,它有条件地满足阶级社会的现实,并能够完美地解释资本主义社会的运行逻辑——因为贪欲的确是资本的符咒。
在未产生阶级之前,假如不引入“自我意识”,剩余生产是不可被理解的。这样说轻易明白,当三匹猎物足以满足群体的生存时,对第四匹猎物的猎取,只能从人类的自我意识中寻求解释。人跟动物的一个显著不同在于:人在长期的死亡观摩与贫困观摩中,能够意识到悲惨未来的不可逃避。这让他们产生一种“储藏”的需要,正是这种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