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荣乡谣-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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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贵趿着拖鞋下楼来,一边下一边嘟囔,大中午的做啥,也不让人睡午觉。
二祥也没有不好意思,说到底是自己兄弟。二祥说,你的九斤王铁耙还在吗?四贵的地 也被规划走了,过起了城里人生活。想当初分给他那田地时,他对光宗意见大着呢,对二祥 的田羡慕得不得了,光宗的背皮都让四贵骂焦了,直到光宗安排跃进到厂里做了供销员,四 贵才闭了嘴。现在他不说了,坏事变成了好事,吃了点小亏,占了大便宜。
四贵说,早他妈被收废铜烂铁的收走了,你要它做啥?二祥说,我的那把铁耙脑头让我 装裂了,没法锄地了。
自从有了种田专业户,村里的拖拉机也都卖给了专业户,农科组也解散了,村里再不管 村民种田的事。四贵有些可怜见二祥,说你算了吧,这两亩田,让专业户帮你耕算了,也用 不了几块钱,受这累做啥?
二祥看都没看四贵一眼,那神气分明在说,饱人肚里不知饿人饥,几块钱,几块钱在你 那里算不了啥,可我兜里有吗?
四贵的日子是好过了,跃进仍在外面跑供销,这些年他给大队的厂子做供销员时 ,已经用 公家的钱铺平了路,锳开了局面,每年都有合同拿回来。如今都是私营的厂子,跃进拿回合 同,愿意跟哪个厂合作就与哪个厂合作,谁给的利多就给谁做,他吃香得像香狸猫的卵子, 个个厂都跟他套近乎。跃进的妹妹在周华堂厂里上班,周华堂跟四贵一起闯过江西,患难知 交,自然不会不帮衬,一个月也有几百块进项,放屁那么段路,还要骑着摩托车上班。穿着 时装,骑着艳红的摩托车,招招摇摇,妖艳得很。四贵和菜花也没有闲着,这小子点子多, 嘴也会说,瞅准了贩鱼这营生,买了一辆三轮拖斗车,清晨赶到湖边鱼场批鱼,然后到别处 去卖。过去是偷偷摸摸做,如今高镇水产已经有了一个正式摊位,鱼少了就在高镇集上卖, 鱼多了,开着三轮车往附近镇上的饭店送,半天的活,比人家吭哧一天赚得还多,小日子肥 得流油,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菜花也打扮得跟太太似的,衣服一套又一套,人靠衣装马靠鞍 ,人比过去水灵多了,一家人过得甜甜蜜蜜。
四贵明白二祥的意思,说你要是闲着难受,你就去锄,要不想受这个累,我让专业户帮 你耕,钱我出行了吧?二祥也没有谢四贵,只是看了他一眼。四贵说,我也帮你想过法子, 别的你也做不来,也就是给厂子看看大门,人家曹德刚自然是要他爹爹看大门,华堂这边他 叔在那里看着,我也没法开口。你自家也动动脑子,如今这年头,做啥不挣钱,只要你去用 心做。你看韩秋月卖菜,一天赚几十;朱广才换面粉帮人家加工米,一年到头也吃用不愁; 张瑞新和他儿子卖红烧猪婆肉,家里有几万了;春林他两口子种花,别看他还没挣钱,到明 年你看,村上谁也赶不上他。还有许茂法,这老贼发了,还讨了老婆。说到许茂法,四贵 的嘴歪了一下,他或许还记着那笔陈账。四贵继续说,这老贼过得太惬意了,那小娘们那 天到我那里买鱼,我都不信,长得有模有样的,许茂法比她大二十好几,做她爹都绰绰有余 ,这老贼太惬意了。二祥扭转了头,四贵发觉自己说远了,又把话收回来,说不一定非要 办厂才赚钱,只要想法找件事情去做,总是有钱可赚的。那些捡破烂的,一年也是成千上万 的挣。过去你赚钱的脑筋挺足的,如今怎么反倒没心思了?
二祥说,不是我没心思,做啥都要有本钱,就是有钱,也要是我能做的。
四贵的眼睛眨巴眨巴眨了好几遍,他想鬼主意的时候都是这样。四贵像对二祥又像是自 言自语,说许茂法这狗日的太惬意了,你就不如他?这年头,有本事就吃香的喝辣的,没本 事就只好受穷。许茂法不会雇人吧?二祥说,你想做啥?你要是到他那里找点事做就好了。 二祥说,我也不会杀猪,人家就是雇人,也得雇小伙子,要我这老头子做啥?四贵的眼睛又 眨了几下,没眨出啥主意来。
二祥从四贵家出来,心事更重了。看着人家发财,自己受穷,比啥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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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荣
二祥做完黄梅,人晒成了个黑驴蛋。田是专业户帮他耕的,也是专业户帮他耙的,秧也 是专业户替他插的,他只是挑了肥,放了水,耙平了田,这样就累得他够呛。四贵家已没有 田,菜花养着猪还养了羊,猪灰羊圈灰都没处施,尽着二祥要,二祥就拼命往田里挑。别人 劝他,肥也不是越多越好,要是稻子长疯了,啥都收不着。二祥这才有所节制。二祥前前后 后忙了差不多一个月,整日泡在田里,他又不爱戴草帽,晒黑是自然的。
专业户问二祥要耕田耙田插秧的工钱,二祥说问四贵要。专业户再没找二祥,二 祥 不晓得四贵出了多少钱,二祥没问,也没谢。二祥想,反正他现在有的是钱,花几个就花几 个。
做完黄梅,二祥又空闲下来。一空下来,二祥又想他的心事。光宗已经指望不着,书记 不干了,到镇上当了文化站的站长,写写标语,搞搞宣传,在二祥看来是个没多大出息的闲 差,如今有出息的都往企业钻。村里的书记又让曹德刚做了,有的说是曹德刚拿钱买了镇长 和书 记的情,搞了张光宗的政变,夺了张光宗的权;有的说是张光宗得罪了镇长,镇长给他个烂 桃 吃,让他有苦难言。二祥不管这些事,光宗当书记他也没沾到光,心里还一肚子气。曹德刚 这狗日的更不会给他好处,〃破四旧〃时就是他领头砸了他的雕花床,斗春林也是他借他说 错话 ,乘机拿他游街,还想把他打成反革命拿他往死里整,这狗日的蛮得很。如今买了村里的厂 ,又当着书记,有权又有钱,今后还不是他们曹家的天下?
二祥还是不搓麻将,可还是爱看人家搓麻将。兜里没钱,整日在街上逛来逛去没意思, 二祥就在村里看人搓麻将。二祥爱看男人搓麻将,不爱看女人搓麻将。倒不是他男子汉的自 尊心多么强,也不只是男人赌资大,输赢大,刺激,主要是男人的牌打得好看,手脚麻利, 牌 技也好,打啥牌留啥牌,上家能出啥牌,下家想要啥牌,算得也准,和(hú)
的牌也大。女人就差,洗牌出牌老 蔫,一边打还一边讲空话,牌也算不准,老点炮,牌和得也小,差不多都是屁和。 她 们的理论是一溜小屁,走向胜利。可是白日里男人都做事,搓麻将的少,都是女人们在家闲 得没事打牌消磨时光。二祥也不好挑剔,没男人搓,女人搓他也看。
二祥天天下昼到邻居家看人搓麻将,去得最多的还是韩秋月家。二祥看麻将总还是喜欢 站着,人家不给他凳子,他也不要,一站就是一下昼,也不觉累。二祥还是爱站在韩秋月身 后。二祥看牌不再像过去那样,看到人摸了好牌做成了牌就嘻开嘴笑;可又长出另一个毛病 ,每到韩秋月挺牌后,摸不到要和的牌他就咕嘟嘴,二祥一咕嘟嘴,嗓子眼里总要发出一种 怪声,那 声音活像青蛙被蛇盘住后的绝望。韩秋月每听到那种声响时,仍跟过去那样要伸过手来掐他 的大腿,韩秋月掐他也仍有时掐不准碰着他那东西,韩秋月和二祥都不在乎。这样二祥看到 韩秋月摸不到要和的牌仍旧咕嘟嘴,也仍旧发出青蛙绝望的叫声,韩秋月也仍旧伸过手来掐 他的大腿。韩秋月一般不急,真到连连挺了和不了,她也会赶二祥走。二祥总还是不服,说 你和不了是自己手气不好,跟我有啥关系?韩秋月则说,你瞎咕嘟嘴,别人看清了我打出去 的牌,还能发我要的牌吗?韩秋月说了,二祥还是不明白,心里还是不服,你和五万,摸上 来六条,打出去六条,人家只晓得你不要六条,怎么会晓得你要五万呢?所以韩秋月掐归掐 ,赶归赶,二祥仍旧站在她身后,她摸不着要和的牌,二祥照旧咕嘟嘴,照样发出青蛙 绝望的叫声。
只有一种情况,二祥真看腻了,或者他觉着谁家男人的牌局开始了,他才会主动不赶自 退。每到这时候,韩秋月反会觉得冷清,不由自主地会说一句,这个死二祥,真走了。
二祥上昼一般还是上高镇,有时也会到他的田头转转,看看田里已经活棵的稻苗,也会 学着人家,在自家的田埂边种一溜赤豆。但上昼还是上高镇居多。
人有时候白日也会做梦,至少是跟做梦差不多。心里有了心事,一路走一路想,想得投 入 ,想得忘情,脚下就会按照潜意识去做你昨日,或者几日,甚至几十日前偶尔想要做的事情 ,让你到了那里,你突然从思想的心事中摆脱出来,以致让你不可思议。
二祥这会儿就陷在了白日梦中。从家里出来,他心里仍在想着四贵的话,说这年头钱好 赚得很,只要你认真去做一件事,钞票就会到你的手中。他这几天一有空就在苦心想着这件 事,他在绞尽脑汁给自己找一件能做又能赚钱的事,可想了这些日子,二祥还是没能想出一 件适合他做的事来。他一路上想着,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出的村,也不记得自己是从哪条路上 的高镇,也不记得这一路上他碰着了谁,也不记得他在高镇街上都去了啥地方,也不记得他 是从哪条街上挤过来的,当他的两只脚在一个店门前停下时,他抬头看了一下,他就轰隆隆 吃了一惊。他问自己,我上这里来做啥?谁叫我到这里来的呢?我怎么就会不知不觉一气从 家里走到这里来了呢?二祥完全陷在疑问之中时,许茂法看到了二祥。
〃二祥,有些日子没见了,你跑我这里来斩肉啊?〃这里买肉讲斩,或许是因了屠夫的 动作,他总是要把屠刀举得高高的斩下去。
二祥被许茂法问得莫名其妙,说:〃我也在想呢,我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呢?或许真是 想你了,生意挺兴隆?〃
〃托共产党的福,一天能赚几个,要排骨还是来块肉?〃许茂法给二祥扔过一支烟,二 祥接住一看是〃金南京〃,我的娘哎,镇里的干部才抽得上这种烟。
二祥看许茂法,他又发福了,肚皮鼓得像浮尸,裤腰带束到了肚脐眼底下,满脸油光瓦 亮,看来顿顿少不了喝烧酒,脸上的红血丝都映了出来,老远看,脸色挺好,红血血的,其 实是血丝映了出来。正说着他那贵州弄来的小老婆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出来晒。
二祥感慨地说:〃我哪有你的福哟!兜里铅角子都没有几个,还斩肉?吃我自己的肉吧 !刚才这个女人是你老婆吧?〃
〃是啊,有个女人好啊,不闷,还能帮你洗衣做饭,夜里还侍候你,怎么样,你要不要 ?要,我让她给你叫一个过来,便宜得很,几千块钱就跟你了。〃
〃我哪有那闲钱,死种这两亩田,也就挣口饭吃,不像你有手艺。〃
〃你没找点事做?〃
〃我能做啥?你又不收徒弟。〃
〃笑话了,我收徒弟也收不起你这样的,我已经找了个小伙子。〃这时许茂法的老婆端 着空盆回到屋里,许茂法对她说,〃桂枝,这是咱们村的二祥。〃桂枝朝二祥笑了笑,弯弯 的眼睛很有些媚气,二祥被她笑得很是尴尬。二祥就告辞离开。许茂法不知怎么来了慷慨, 叫住二祥,把几根棒骨放进塑料袋递给二祥,让他拿回去炖豆腐吃。二祥接过了骨头,着实 不好意思。
二祥像做了不光彩的事,离开许茂法店铺,没再返身进街里,直接过了桥,从另一条路 绕着往家走。
二祥穿过牌楼桥,经过曹家村,有两年没过来,原先的老村已找不到影子, 村子上下都在盖新楼。曹德刚家正在大兴土木造新楼,他们村上的男男女女都在打小工,曹 家 正大权在握,好不容易有个拍马屁的机会,谁舍得轻易放过。二祥见曹德刚他老爹人模狗样 地 在叫这个做这叫那个做那。二祥心里笑,这世界变来变去,万变不离其宗,有权就有钱, 有钱能买权,过去坐衙门的叫官,如今当官的叫干部,他闹不清如今的干部跟过去衙门里的 官究竟有啥区别。这是学问,他弄不懂,也不愿去理会。他的现实问题是缺钱,他要想法找 个能赚钱的事情做。
二祥走近村子,抬头看天,日头才走到半上昼。他这才想起,今日他没上街逛店,也没 到一只眼那里坐,许茂法给了他几根骨头,他这心里就没脸面见人,早早回家走。一阵芳香 把二祥引得转过脸,眼前的景象让他收住了脚。这一边他也有年头没过来了,这一片 田地没有种庄稼,搭起了一个一个塑料大棚,二祥睁大眼睛往大棚里看,棚里种的全是花木 。二祥想进进不去,周围都拉着铁丝网。二祥就绕着铁丝网找到大门,春林和姚水娟,还有 儿子、儿媳妇也抽厂里的空在花房里忙活。
〃春林啊!你这脑瓜究竟与别人不一样,你怎么想到这个点子的啊?〃张春林无论是当 村长,还是当社长当书记,二祥一直是叫他春林。那一场〃文化大革命〃让春林变了个人。 自从他被罢了官撤了职,他很少在村上露脸。集体〃学大寨〃搞〃双抢〃那阵,他上工走在 最后,收工也走在最后,虽然腿脚不便,又多年当官不下田,但他闷着头跟社员一样做活。 姚水娟跟这个开玩笑,跟那个打闹,他只 当没见,从不说一句话。空闲下来就抱着书,只看不发议论,几年下来添了许多学问,会预 卜先知。那一年,他悄悄跟人说,天下要出大事了,结果中央一年就死了三个大人物,还揪 出个〃四人帮〃;他说江山好改改了,结果集体的田地就分给了个人,农民还办起了工厂。 春林他自己不办工厂,不做生意,也不种粮食,却把田地种成了花园。
春林先领着二祥到一个棚里看花木,这个棚里全是开满鲜花的各色杜鹃。另一个棚里都 是铁树和米兰,还有一个棚里全是君子兰,再过去的棚里都是仙人掌、仙人球。二祥看得嘴 又张得城门一样,不住地嘿嘿笑。
春林拉着二祥到门口抽烟,说花圃里不能抽烟。二祥说,你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春林 说,道理很简单,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好过,吃饱了,穿暖了,人就一定想要住好,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