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生活-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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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东和老苏出报社的时候,贼一样不敢抬头看人,怀里装着那沓子钱,赃似的烧心燎肺。他们在府河边上停下,眼瞅着四处再无人关注他们,柳东就把钱一张张数一遍,老苏的嘴一张一合地帮着数。柳东给老苏一千,够了吧?老苏忙说够了够了,你我要打多少通宵麻将才能赢一千或者输一千呀,你是受害者嘛,拿个大头,天理能容,天理能容。柳东无话。他想他还要给谁再分一千,这样他七跷八拱的心才能安静些。
柳东和老苏回到厂里时丁爷已然醉醺醺的了,正哼京剧:苏三离了洪桐县,将身来在大街前,主力都在东西面,前门只有一个班,院里正在摆酒宴,他们喝酒猜拳闹翻天……
丁爷常把牛胯扯到马胯上,酒后酒前都这样。
丁爷是旗人,祖上是给皇上看陵的,很早以前只身从北方来。柳东很敬重他。柳东想给丁爷分些钱,又改变了主意。
这一天全厂没有一件活路,十几个员工早就作了鸟兽散。眼瞅着这厂子是办不动了。这厂里人人都知道,却人人都不说,就像一个垂死的人,他身边谁都知道,却谁都不说一样。
大生活2(1)
报贩的家境比柳东强很多,居然有大彩电,更居然有空调,客厅大得漫无边际,墙上挂满各式祭幛,堆在客厅一角的太空被踏花被毛毯之类,如小山,大约几代人都用不完,款待吊唁者的居然是二百多块钱一条的“云烟”,他家里还有,哇噻,一个水族馆。几尾银龙鱼,轻漫地款款云游。满屋子都是窜来窜去的客人。大热的天,那么多人抽烟,关了窗户狂吹空调,空气就邋遢到极端。饭厅的餐桌上摆放纸笔砚墨,这便是来宾接待处了,人们送上祭礼,在签名簿上签个名,在剪裁好的黄纸条上写下“千古”之类的挽联,便走向客厅,随意坐了,嗡嗡营营地说些死者的长处,谴责些交通现状,看样子彼此都熟识,有臂佩青纱的死者近亲,便奉上烟茶。
柳东在“接待处”递过一个厚厚的信封,登记送钱物者的是一个老头,接过信封后有些惊讶,这里面有整整一千元,迄今为止最厚重的一份丧礼。旁观者看柳东的目光,有了异样。“请问您是老谭的……”
“一个朋友。”柳东说。
“噢,没见过。是在……里面认识的?”
“算是吧,”柳东说。想起“浪子回头”那篇文章,心里颇感慨。
“难友,难友。”
“难友,”柳东说,思忖要不要把自己检举了然后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这时有两位小妇人搀出另一位小妇人来,给人的感觉她已然是哭干了。她由人搀着,依次走到吊唁者面前,奄奄一息地道着谢,这样就到了柳东面前,抬起手,“你是……”她说,更见奄奄一息。“老谭的难友,”柳东介绍自己说。她柔弱凄婉地笑笑,眼里顿时有一种幽然的意会。柳东拉起她的手摇了摇。她的手粘乎乎的,很小。她叫洪雨。
洪雨很美丽。成都话形容这种美很过瘾——这个婆娘之漂亮,之巴适,之不摆。柳东后来一直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把自己坦白了说自己就是那个不懂事的买报纸的傻瓜,他当时没有说,以后就再说不出口了。
第二天柳东又去了报贩家,心说自己并不是冲那个小妇人去的。其实却是。报贩的七亲八戚正商量他的后事,人要停几天,在哪里告别哪里火化,哪里的公墓风水最好最养人……办丧事却没有比柳东更在行的了,三十多岁的人了,死过爸妈死过老前辈死过朋友,死了谁他都是全程操办,再加上他给报贩随了那样重的一份丧礼,他就有了威望,在丧事中指手画脚吆三喝四,忙得煞是风光,得空就往洪雨跟前凑,征询她有什么意见。洪雨的面色好些了,极端细腻的脸皮上洇出一些血色,于恹恹中更见柔媚。柳东主张在火葬场等骨灰时一定要租一间休息室,让洪雨坐一坐。
出殡的场面很壮观,那个肇事的出租车司机邀约了一大拨师兄弟,一溜儿十多台出租车,浩浩荡荡奔火葬场,每辆车的车头上扎一朵大白花。柳东叫王鹏举的洒水车在前洒水开道,这支送葬队伍就张扬得不是一般化。在休息室落座以后,柳东叫来管乐队的领班,和洪雨商量老谭进炉子时乐队吹什么曲儿,国歌国际歌显然都不合适,希望的田野上好像也不巴谱,城里人嘛,我们的希望并不在农民的田野上,一般死了就是吹哀乐,就吹哀乐吧小洪雨?柳东在洪雨前冠以“小”字,显出些有意味的亲切。洪雨说她和谭哥曾经参加过另一位释放犯的丧事,那家人吹的是戴花要戴大红花,谭哥说将来他死了也吹这个。柳东问那领班说你们会不会戴大红花,回说会,但是没有演练过。柳东说只要主旋律不错就行。
总之报贩的灵魂就戴上了大红花上天了。
柳东抬头望高烟筒,那烟筒冒着一缕黑烟。全成都市惟一敢冒黑烟的烟筒,也就是它了。柳东看着那缕黑烟那个悠悠远去的灵魂,再次感觉很深的愧疚,一声“报纸”把人家喊死了不说,这儿又喜欢上了人家的女人。柳东还没有无耻到敢于正视自己无耻的程度,他决定以后再也不见小洪雨了,就有了一种纯洁感,为自己而眼睛潮潮的了。这时一只小手拉了拉柳东,这是报贩和洪雨的孩子,叫小蜂。小蜂说叔叔这是什么?柳东的裤带上挂着一圈钥匙串,那中间有一把极端乖巧的活动扳手,柳东取下它送给了小蜂,小蜂那个欢天喜地的样子,好像是在等别人爸爸的骨灰。
柳东告诉小洪雨,等会儿他要亲自去装敛老谭的骨灰。洪雨点点头,什么话也没有,眉宇间却漾出感动。在装敛老谭的骨灰时柳东发现了一颗米粒大小的暗红色的舍利。所有的人都很惊讶,这是一位高人哪!柳东把这颗舍利用绸布包了交给洪雨,说这是大吉大利大富大贵的象征,一定要收藏好。洪雨充满感激地看柳东,他就脸红了,他在为自己的父亲装敛骨灰时也发现过一颗舍利,也一直珍藏,却从未见什么吉利和富贵。他满世界咨询呢有人就告诉他,这不过是人体内的结石,高温炭化后的产物,他父亲长期素食,而素食者体内易结石。此话虽然刻薄,却在理。柳东想他不会也这样告诉洪雨,他不是天下最傻的傻瓜,他才不是呢!
报贩和洪雨开了一家小饭馆,小日子过得嗖嗖的,轻捷活泛,宽绰滋润。因小饭馆不卖早堂,报贩才决定早上去卖报纸,整些额外的散碎银两。这世上偏有这种人,把吃喝拉撒睡以及男女交欢之外的每一分一秒都不肯虚度,全力以赴薅刨每一分一厘的钞票,一息尚存,薅刨不已,钱眼儿里碌碌一生——柳东最是看轻这种人,常言说得好,活路比命长。你们这是何苦呢?
大生活2(2)
柳东用力拍打那台十四寸的“牡丹”彩电,却只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飞迸,解说员支支吾吾说些不知啥,屏幕里人影僮僮窜来窜去穷忙活,柳东费了很大劲才隐约知道,孟加拉发大水了。
但是柳东的汽修厂马上要垮杆了,更恐怖的是柳东快满四十了,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吱溜,四十了!柳东感觉不太妙。
这是一个凋零衰败的小院,墙角荒草凄凄,苔藓班驳,檐下蛛网攀附,积垢飞虫,一棵碗口粗的泡桐,稍显些生气,叭叭地不时有紫色的小花坠地。屋檐下,柳东坐在一把竹条制作的马架上,一摇一摇,忽忽悠悠看上去还自在。天太热,他只穿一条大裤衩,用蒲扇拍打着肥白的大肚皮,麻麻杂杂看着时好时坏的电视,电视机羊角天线的一个分叉已然折断,被锈蚀得坑坑洼洼,一条电线,一头栓在羊角天线上,一头捏在柳东的左手,图象实在太糟时柳东就捏着这根电线来回拉扯,妄图从一片雪花中分辨出哪是人哪是物,渐渐地他就发出鼾声,头向一侧崴耷,一绺涎水顺嘴角下滴。
“嗨,柳东!来啦,来啦!”老苏咋呼着进了院门。
柳东懒洋洋睁眼:“谁啊?谁来啦?噢!”他一个愣登回过神来,从马架上一挺身就往屋里窜。“你们先等等,我去收拾一下。”
老苏笑眯眯说:“这样就很好,天生丽质的你收拾啥?”
老苏果然把那乡下女子带来了。乡下女子五官还端正,身材也不错,只是脸色蜡黄黄的一点儿不水灵,目光怯怯地,长途跋涉的缘故,塑料凉鞋上有黄泥,她不敢正眼看柳东,柳东却从她进门起,就把她看够看腻了。他哪怕有小洪雨的一半呢!柳东曾有不幸婚史。独身好些年来,朋友三四的,没少为他张罗,却一个不成,为此落了个“凡是派”的名声:凡是看上了他的,他都看不上别人,凡是他看上的,别人又都看不上他。柳东在择偶时心气之高,令人极困惑。曾经沧海啊,他拿出他前妻的照片给人看,曾经沧海啊!柳东的前妻长得很漂亮,乍看上去很像日本演员栗原小卷。柳东在看那乡下女子第三眼时就把她剥出去了。事后他恶狠狠说老苏,你狗日以为是配牲口呢,一公一母牵到一起就能成其好事,老子我是堂堂的……人哪!老苏嗤笑着,你以为你是一只什么好鸟?球钱没有一个,那话梆硬!
这事就这么了了,柳东没留那女子吃饭,差点儿连水都没让人喝,他把老苏拉进厨房,一迭连声说带她走带她走快带她走,老苏还想掰持一下,柳东说,你们不走,我走。老苏叹口气,人家才二十三岁,你狗日快四十了嘛。柳东说。快四十了,咋?人说男人四十一朵花,老子我才含苞欲放呢!
老苏和那女子出了院门,那女子瘦削单调的背影踯躅着,拉开老苏一步,还不敢和他并排走。柳东突然又深感过意不去,毕竟是人家天远地远地来了。嗨,你们等等!他们站住了,那女子是侧了侧身子,耷拉一个头。柳东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百元的钞票,这是你的,你的路费。女子不说要,也不说不要,老苏接过钱来硬塞给她,心说柳东啊柳东,我日死你先人!他们走出不远,那女子忿忿地说,幺爸,这种人不要说是我,连村里的苏寡妇都看不上他。老苏忙说,是我瞎了眼,幺爸瞎了狗眼!
夜里,柳东突感左腹下部胀痛难耐,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浑身上下大汗淋漓,他只好站在床边,腰弓成九十度,像是给什么人赔罪。这种姿态使他的疼痛稍轻些,他知道这是他尿路结石的病又犯了,上次去医院,只三天就花了一千多块钱,刚感觉疼痛轻些他就忙慌慌地出了院,实在也是住不起了。护士一天往他体内输了多少液呵,都把他整成注水猪肉了病却没有断根儿,现在是又犯了。柳东难受得脸青面黑,轻浅地呻吟着,眼里晃晃悠悠噙一汪泪,他觉得自己怪可怜的,他甩甩脑袋,竟是有汗珠叭叭地溅在凉席上,什么他妈的世道!苦难像水一样往低洼处汇聚。但是柳东自忖他还不是最低洼处,最低洼处的,你比方说,丁爷,老苏,那个被他挥之即去的乡下女子,他于是觉得好受些。一个人下了第十八层地狱,发现还有人住在第十九层,他便会感到一丝慰藉,熬吧,还有不如咱的呢。柳东上小学时有一次下课铃响,同学们在楼梯处挤成一团,前边有人摔倒了,后面的就一层层扑倒了,柳东被压得破口大哭,突然他感觉他身下还压着人,他还不是最糟的,他顿觉轻松了不少,哭声也渐次低了。他现在又有了这种感觉。那乡下女子踯躅的背影,向更低洼处去……柳东的心绪长出翅膀,翱翔似的,居高临下看那乡下女子,咦?左下腹不那么胀疼得要命了。
大生活3(1)
一大早丁爷就和一位上门的客户掐将起来,高矮要叫人家登记,人家不愿耽误,丁爷就拉人家去看“门卫守则”:看清楚没有,咹,来客一律登记,一律。椅子下有半瓶江津白酒,丁爷显然是又喝潭了。客户嘲笑地伸出食指,大爷这是几?丁爷说,一嘛,你说它是几?客户把中指也一伸,明明是二嘛。丁爷就揉眼睛,刚才我是看错了?连一二你都看不清,看啥子大门哦,回家去抱孙子才是真的,你莫再看错了把两个孙子看成一个。丁爷“嗷”地一声呼啸就要去揪那个傻瓜,柳东恰从这里过,说丁爷,算了,人家是我们的客户,是上帝,叫他进去算啦。丁爷说随便他娃是谁的上帝,居然敢洗我的脑壳!再说,上帝明明是好人嘛。
厂长小跑出来了,吴总,对不起对不起,你请进,请请,实在是抱歉。吴总说:“哼!”跟厂长往厂里走。
“给我站住,来,登记!”
厂长很纳闷:“丁爷,你今天做啥子了?”
“厂长,门上这规矩可是你定的。要么你撤了它,要么你撤了我。”
“丁大贵!”
“你是叫我呢吧?我这大号,你爷爷你爸能叫,你呀,叫不着!”丁爷较起真来,一口北京土话,字正腔圆。
厂长气得几乎闭气:“我,我,我把你个……”
客户说:“你们这儿要说是衙门呢,越看越不像,要说是个修破车的厂呢,门槛又太高,告辞了。这位大爷,你消消气,接着喝,喝!”说着竟是扬长而去。
厂长要把丁爷开了,他叫厂里的会计邱大姐把这月的工资提前发给丁爷,叫那个老不退火的残渣余孽提起裤子滚蛋。柳东心想这件事他再不干预就不行了。哎,哎,厂长,你我出气用腮还是用肺?用腮呢,我就不说话我假装鱼,用肺,我就得说句人话,丁爷,那是看着你我兄弟长大的,你我小时候,他没有少照料咱们,你咋能说开就把人开了呢?他那样一个孤老头子,你叫他上哪儿去?
会计邱大姐笑吟吟看柳东。
邱大姐五十多岁,单身。柳东认为她和丁大爷是一对苦命的老鹌鹑,从旧社会就应该比翼双飞,就拼命撮合他们,却搞不成,两个都是老牛黄丸,拧筋贯骨不听劝不听喊的,两个人都以为自己多么的“哦哟”!成都人夸人跟北方不一样,夸人时就说这个人之哦哟,之不摆!在柳东眼里,一个叫花子,一个馊稀饭,明明是天造地设,却彼此相嫌。自从讲究“以人为本”来,这人都不知咋了。
邱大姐亦不主张开除丁爷,这厂确实破旧了点,可是从哪儿再找一个如此尽心尽责的守门人来?
厂长没脾气了。这厂子是差不多十年以前,由几个街坊合资办的,全体举荐柳东当厂长,其时柳东正为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