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第1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没想到平时来惯这一招,太过得心应手,在不必要使用的时候,也用将出来,一时间对自己的圆滑不知是悲是喜。一个人吃得亏来就会学乖,想到那时做史涓生太太,什么都不必动手,只在厅堂间踱来踱去,晚上陪他去应酬吃饭,也不觉有什么欢喜,现在想起来,那种少奶奶生活如神仙般。
今日史涓生的心活动了,求我复合,我又为什么一口拒绝?真的那么留恋外头的自由,不不,实在每个人都有最低限度的自尊,我不是一只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史涓生觉得我笨,身边立刻换新人,史涓生觉得我有药可救,我又爬回他身边。
我做不到。
一年多来我见识与生活都增广,又能赚到生活,他不再是我的主人、我的神,我不必回头,这一仗打到最后,原来胜利者是我,我战胜环境,比以前活得更健康,但是心中却无半丝欢喜。
我说:“涓生,我由衷祝你与辜玲玲愉快,她是一个很有打算的女人,正好补充你的弱点,你们在一起很配合。”
他不再言语。
我站起来走。
心中一点牵挂都没有,宇宙那么大,天空那么宽,我的前途那么好,但我一点也不快乐。
因我心中沧桑。
我与老张的心血结晶并没有打回票。
我俩得到一纸合同,可以抽百分之十五的版税,我与老张悲喜交集,发愣了半天,收入并不夸张,但至少在这一两年内,我们不愁开销,艺术家的生活原是清苦的,华特格尔造币厂的照顾使我们胜过许多人。
我们是心满意足了。
正如老张所说:“虽不能买劳斯莱斯,日本小房车已不成问题。”
我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离开家庭往外闯,居然这般有眉目,连我自己都吃惊。
老张耸肩说:“有些人交老运。”
刻是刻薄点,未尝不是事实。
说也希奇,替华特格尔造币厂代理全盘宣传的,正是我以前工作的公司——对的,我又有机会见到可林钟斯。
而真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好处,尤其是当那个人不再是上司的时候,这个年纪轻的加拿大男人有一股似真非假的细心,很能降服女性。
即使是在谈公事的时候,他亦同我眉来眼去,表示“咱们有缘份,你躲不过我。”
张允信不喜交际应酬,但凡有宣传事宜会议,就把我推到前线去牺牲掉,他躲在家中帮我解决“技巧”的问题。
我没有搬家,老张倒搬了,开车子要足足一个半小时才能到他那儿,一所半新不旧的乡下房子,屋前一大片空地,数棵影树,两张宽大的绳床,羡煞旁人,对牢的风景是一片大海,天晴的时候波光滟滟,躺在绳床上有如再世为人,再也不想起来,干脆乐死算了。
我曾把平儿接到这所乡下房子来玩耍,他很喜欢,在空地上放其遥控模型车子。
休息的时候他忽然问:“老张是你的男朋友吗?”
我愕然。
没想到毫无心机的平儿也会问这种问题。
他侧着头,眯着眼,正在啜喝一罐可乐,寂静的阳光下,我凝视他可爱的脸,我的儿,我心说:这孩子是我的宝贝心肝,但他长大,渐渐怀疑母亲,恐怕离母亲而去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我答:“不,他是妈妈生意上的合伙人,不是男朋友。”
平儿将吸管啜得“嘶嘶”响,仿佛不大相信。
“奶奶说你会很快结婚。”他说道。
我诧异,“奶奶真的那么说?”比我想象中更开通。如今时道是不同了。
“爸爸要结婚,你也会结婚。”他说。
“不,妈妈暂时还没有结婚的对象。”
平儿说:“如果你嫁给外国人,我不会说英文,就不能够同他说话。”
我益发纳闷,“谁说我嫁外国人?”
“爸爸说看见你同金发的外国人在一起。”
“没这种事。”我坚决否认。
平儿的大眼睛在我身上一溜,吸完可乐,将罐子远远地抛掷出去,“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我问平儿:“最近做些什么?”
“上学放学,”他像个大人似,口气中有无限遗憾,“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做功课上面,奶奶只准我看半小时卡通,‘电子机械人’,很精彩。”
我问:“周末呢?”
“爸爸来探访我们。”
“那很好呀。”
“可是妈妈你不再与我同住。”平儿说。
我十分激动,“你想念妈妈?”
“自然,起床后不再可以玩一阵然后上学。”他恍若有失。
我问:“你还记得那个时候的事?”
“当然记得,后来你为了做事而搬出去住,由奶奶照顾我。”
“奶奶待你不错。”
“我真心觉得奶奶对我好。”
我微笑,真心,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分真心与假意,很想冲动地把他一把拥在怀里,但毕竟是生分了,我略一犹豫,便失去机会。
他说:“妈妈,请不要结婚。”
“为什么?”
“妈妈一结婚,我想见妈妈,便更加不易。”
“好的,”我说,“妈妈不结婚。”我乐意慷慨,还有什么结婚的机会?
我与平儿的约会,由每星期三次减为两星期一次,通常由平儿主动提出,然后我抛下一切去赴约。
老张说:“你爱那孩子是不是?”
我点点头。
“那洋人有没有机会?”
“没有。”
“但是他为我们作的广告计划却一流,你真有办法。”
“他要讨好我,我受不受他的讨好,却又是另外一件事。”
“你若是真想结婚,就该到外头去走走。”
“不去。”
“市面上有什么可能性,你总得调查一下。”
“我不想再结婚。女人结婚超过十年就变得蠢相。笨过一次还不够?刚脱离苦海。”这是实话。
“你应当感激上帝对你的恩宠,使你再世为人。”
我苦笑。
九死一生,我相信我是第十个,通常一般女人遇到这种情形,尸骨无存。
“你那美丽的女儿呢,如果我是波兰斯基,便等她长大,拍摄爱情故事。”
“存心不良。”我吃一惊。
“等她宣布有男朋友的时候,你便知道自己老得快。”
我不禁摸摸自己的头发,只怕一夜白头。
“子君,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别担心,美人老了,还是美人。此刻你比起当初那个失婚而来找消遣做陶瓷的彷徨少妇强了百倍,短短年余间你就站起来了。”
我叹口气。
“三十五岁。”我说,“老张,你以为我能活多久?”
“七十岁,七十岁什么都足够。再贪的人也不能说七十岁不是长寿。”
“即使我能活到七十,老张,我的前半生已经过去了。”
老张默默。
我愤慨地说:“我的前半生可以用三数十个中国字速记:结婚生子,遭夫遗弃,然后苦苦挣扎为生。”
“愤怒的中年。”老张说。
“哀乐中年。”我说。
我们大笑。
“你还没有原谅唐晶?”
我一怔。真的,我无意故作大方,但实在想念她,过了几天,特地携着礼物上门。
时间是约好的,我不算是不速之客,但她的公寓却乱成一片。
我问:“装修?”
“不,搬家。”
“哟,今天不方便。”
“是,我本想跟你说,今日搬家,可是又怕你多心,觉得事情过于巧合,不相信我,索性请你来目睹。”
“是要结婚了?”我问。
唐晶飞红双颊,“是。”
“搬到哪儿?”
“搬去与他父母住,然后等证件出来,便移民到澳洲。”
“你要走?”我如晴天霹雳。
“是的。”
“到澳洲去干什么?”
“做家庭主妇,”她一边说一边忙着指导工人做事。
小公寓一下子搬得空空的。
“来,”她说,“坐下来慢慢说,那边有他们打点。”
“你放下一切跟他去澳洲?”
“是。”
答案永远简单而肯定,我震惊于唐晶要离我而去,忽然伤心欲绝,怔怔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应替我高兴才是呀。”
我潸潸的流下泪来,只会哭不会说。
“这女人可不是神经病!”唐晶笑,“自己的老公要结婚,她还没有这么伤心呢。”
“别再打趣我。”我说。
她深深叹口气,“子君,你的毛病是永远少不了一个扶持你的人。涓生走掉,你抓住我,现在我要走,你同样的伤心。子君,你凡事也分个轻重,这样一贯地天真,叫人如何适应?”
我擦干眼泪,抬起头来,强忍心中悲痛。
“你一下子就忘了我了,你并不需要我们,你看你现在多独立,你要不断地告诉自己:子君,我不需拐杖,子君,我不需要他们。”
我说:“你不会明白的。”
“我知道你重感情,最好咱们都生生世世的陪着你,永远不要离开你。”
“是,我怕转变,即使是变得更好,我也害怕。”我说,“难道我不应当害怕?多少个夜晚,我恶梦惊醒,叫的仍然是史涓生?”我眼泪淌下来,“什么时候,感情丰富,记念故人也算是错?也许我永远不会活得似一个潇洒的机械人,我没有这种天分。”
唐晶眼睛看着远处,“那不外是因为生活并没有充分折磨你,使你成为机械人。”她轻轻说,“子君,我们就要分手,可否谈些别的?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是否快乐?”
我本然问:“你快乐吗,唐晶?”
忽然她转过脸,我知道她也哭了。
多年的朋友,我恻然,这般分了手,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再能相见。
有人闯进门来,是莫家谦,大眼睛炯炯有神,神采飞扬地笑问:“怎么都在哭?”
我知道再要说体己话已是不可能的事,唐晶现时的身份是莫家谦太太,耳朵专门听他的说话,心专门为他而跳,每一个呼吸为他而做,旁人还能分到什么?
“祝你们永远幸福。”我老土地说。
莫家谦说:“谢谢你。”
我原以为即使唐晶与我要分手,也事先要抽出三日三夜来与我诉说衷情,没想到这样便缘份已尽。
“路过澳洲来探访我们。”唐晶说,“我会写信给你。”
就这样。
我生命中另一位最重要的人物离我而去。
我的前半生九
九
后来张允信说:“你也太孩子气。”
我自己也觉得。
“人口流动性大,谁也陪不了你一辈子,趁早培养个人兴趣,老了可以插花钓鱼。”
我呆呆的,一时还未复元。
“别太难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身为女人,为另外一个女人如此伤心?没人同情你。”
我不响。
“你受够了?是不是?每个人都离你而去。”他微笑,“宝贝,相信我,现实生活最残酷的一面,你还没有看清楚呢。”
“是,是要到火坑去才看得清楚。”我嘲讽地说。
“也不必,问唐晶就知道了,你出来泡多久?一年,她出来泡多久?十多年,她才真的酸甜苦辣尝遍,你见过什么?给你一根针你都认作棒槌,个把男人对你说过他妻子不了解他,你就以为算有见识了?”
“要不要将我卖到人肉市场?”我没好气。
“堕落是愉快的,子君,像一块腐臭的肉等待死亡,倒是不用费劲。子君,你试过往上爬吗?你试试看,子君,你始终运气太好。”
我颓然,“好好,我没有机会上演块肉余生。”
也许唐晶看穿这世上一切,索性到异乡的小镇去终其余生,倒也是脱离红尘的捷径。
子群走了,她也走了。这些女人都走光了,单我一个活着,再风光又有什么益处,我给谁看呢。
人家都上岸了,我才出来徒手搏击,我什么都比人家慢半拍,真有我的,后知后觉。
“有我,”张允信拍拍胸口,“我总是你忠实的拍档。”
最近做小丑做得门透,简直想推开窗户,对着窗外大叫,用拳击胸,发出泰山般的呼声。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倦极愁极累极的时候,我便想坐下来哭。
哭真是好,以前小时候一放声哭总有人来搭救,现在哭完了擦干眼泪收拾残局的总还是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直到最后一日,到末日,俺去也,留也留不住,我竟有向往那一天。傻了。
因为赶功夫的缘故,双手长期与湿泥接触,渐渐形成种皮肤病。
我的手指头老退皮,吃药打针都看不好,我便躁。
张允信旁观者清,问我:“怎么?是阴阳不调呢,抑或小姐脾气又犯,打算不干?”
“别这样说我。”
“忍耐,忍耐。”
我的心自从唐晶离开以后,就不好过。
我愤然道:“这样无穷无尽做下去无了期,怎么办?”
“有人写作二十周年纪念,你不知道吗?”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你倒是很有艺术家脾气。”他冷笑。
我轻易不敢得罪他,这左右我也只剩下他一个朋友。
这一段日子过得特别苍白。
可林钟斯说:“活该,我知你闲得慌,偏又这么多挑剔,怎么不同洋人走。”笑。
他老以为我同唐晶有一手,而如今斯人憔悴是为着她结婚去了,要这样说也可以,我确是想念唐晶。
偶然我也受他的引诱,同他出去喝半瓶酒,伸诉伸诉。渐渐也开始同情子群,洋人好白话,拿得起放得下,且大方,不一定要真正捞便宜,就热心得很,反正不是认真的,洋人看得开。
渐渐我真相信子群的不得已:不是她爱选洋人,而是中国人没挑她,而且一些唐人仔的嘴巴,差点没将她的风流韵事编了一首歌来唱,多么累。
这就是个中秘密,我以前不懂得。
而涓生终于与辜玲玲结婚了。
是母亲来通知我的。
“……他们的意思是,想让平儿做花童,怕你不答应……”母亲许久没跟我通消息,她的声音似蒙着一层蜡,听不出真心假意,但是却透着股实实在在的烦腻,仿佛很不屑做这中间人。我当时在做泥人,电话用下巴夹着,正在试抹双手,一听她那么说,电话筒就变得像铅块般重。
“不可以,”我说,“我不答应。”
“你同他们说去。”母亲说,“我不做此类鲁仲连。”
“好。”我说,“我自己同史涓生说。”
前夫,前夫生的儿女,前夫现任妻子,他现任妻子与她前夫,他们的孩子,将来尚有我前夫与他现任妻子所生的儿女,可能更有我与我现任丈夫的孩子,天底下还有更复杂的事?这种人际关系简直要编号码入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