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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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手袋,披件外套,就外出找唐晶去。
她的写字楼我去过,我看看手表,早上十一点三刻。赶快,不然她就出去吃午餐了。
我叫车子赶到她的公司,后生带我进去,每个都如火如荼地工作,打字机“啪啪”声,电话铃不住响,女孩子们穿戴整齐,在室内走路都匆匆忙忙地作小跑步。
我一个人肿着眼泡苍白了脸站在大堂中央,与现实完全脱节。
我像是上一个世纪的怨妇走错了时光隧道。
唐晶迎上来,“子君。”
我眼光像遇溺的人找到了浮泡。
“过来,过来。”她把我拉进她的私人办公室,关上门,“你怎么样了?”
“我有话跟你说。”
“我马上要开会。”她看看表,“只有十分钟。”
“我要搬出来住两天,”我提起勇气,“你愿意收留我否?”
她说:“子君,这个关口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决问题。”
“我要找个清静的地方。”
她取出手袋,掏出一串锁匙,交我手中,“假如你认为因此可以解决问题,为什么不?”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
“我家很凄清,”她补一句,“但相当舒服,你也不用带什么过来,一切应用的东西都现成。”
女秘书推门进来,“唐小姐,等你一个人呢,一号会议室。”
“来了,来了。”
唐晶临走,拍拍我的肩膀。
我没有立即离开,缓缓打量她的办公室。
-百尺多点的房间在中环的租值已经很可观了。写字台颇大,堆满了文件,一大束笔、打字机、茶杯,另一角的茶几上堆满杂志,外套与手袋就扔在一边。
我替她抬起外套,一看牌子,还是华伦天织的呢,为她挂起。
上班的女人也就像男人一样,需要婢妾服侍。
这份工作不简单,唐晶真能干,到底是怎么去应付的?
白色的墙壁上悬着四个斗大的隶书:“难得糊涂。”
她老板看了不知有何感想。
椅子底下有一双软底绣花鞋,大概贪舒服的时候换上它。
以前我并没有来过唐晶的办公室,今天有种温馨与安全感,坐下来竟不大想离开。
这是属于她的天地,是她赤手空拳,咬紧牙关,争取回来的,牢不可破,她多年来付出的力气得到了报酬。
空气间弥漫着唐晶的香水味,多年来她用的都是“哉”。她一向花费,坐大堂挤在打字员身边的时候,她也用“哉”。成功的人一早就显露不凡,抑或每个人都有点特色,而成功以后这种特色便受人传颂?
我认识唐晶那一年,大家只有七八岁,念小学一年级。我们是同一间小中大学的同学,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人家说情比姐妹,看样子直情胜过姐妹多多。
我终于离开那间写字楼,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有向我投来过一眼半眼。
这些人对社会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贡献,不比我……
唐晶也时时到城中烧腊店买又烧饭。
我扶着起床,往事一幕幕如烟般在眼前转过。
“唐晶!”我悲从中来。
“别哭别哭,天大的事,吃饱再说。”
我哽咽地看着她。
“我也受够了,”她伸个懒腰叹口气,“不如我们两个人齐齐到外国的小镇做女侍去,过其宁静的生活。”
唐晶的脸比早上憔悴得多,化妆剥落,头发也乱了,然而却有一种懒洋洋的性感。
毫无疑问,追求唐晶的人应该尚有很多,她至少还是唐小姐。
“你?”我黯然说,“你何必逃避?身居要职,每天到公司去对伙计发号施令……”
“你错了,每天我到公司等老板对我呼来喝去是真,什么价计,我就是人家的伙计。”
“我不相信。”
“咄!”
我们简单地解决一餐。
我不置信地问:“怎么电话铃不响?没有人持着玫瑰花来约你去跳舞吃饭?”
唐晶既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我且不与你讨论这个,切身的事更重要。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见一见那个辜玲玲。”
“奇怪,都想见一见丈夫的新欢。也罢,算是正常举止。”
“别再对我贫嘴了,我在子群那里已经受够。”
“请你不要将我与令妹相提并论好不好?你难道看不出我们之间有很大的差距?”
“见过辜玲玲,我才决定是否离婚。”我说。
我歉意地低着头,我还是令唐晶失望了。
她期望我一言不合,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而我却窝窝囊囊地妥协着。
“有没有听过关于涓生与她的……事?”我问。
“听过一些。”
“譬如——?”
“譬如她双手忙着搓麻将,就把坐在身边的史医生的手拉过来,夹在她大腿当中。”唐晶皱皱眉头,下评语,“真低级趣味,像街上卖笑女与水兵调情的手腕。”
我呆呆地听着。涓生看女人搓麻将?他是最恨人打牌的。我不明白。他是那么害羞的一个人,亲戚问起他当年的恋爱史,他亦会脸红,我不明白他怎么肯当众演出那么肉麻的镜头。
我用手支撑着头。
我问唐晶:“涓生有没有对你说我的不是?”
唐晶笑笑,“这些你可以置之不理,如果你想见辜玲玲,我倒可以替你安排。”
“你怎么个安排法?”我问。
“通过涓生不就得了。”
我垂下头,无话可说。
到现在我才明白“心如刀割”这四个字的含义。
我在唐晶的公寓躲了一夜,晚上我睡她家的长沙发。唐晶在九点多就酣睡,没法了,一整天在外头扑来扑去,晚上也难怪一碰到床就崩溃。而我却睁着眼睛无法成寐,频频上洗手间,一合上眼就听见平儿的哭声。
倚赖丈夫太久;,一旦失去他,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好不容易挨到六点多,我起来做咖啡喝,唐晶的闹钟也响了。
这么早就起床,也真辛苦。
她漱口洗脸换衣服,扭开无线电听新闻,大概独居惯了,早上没有跟人说话的习惯。
我把咖啡递给她。
她摊开早报,读一会儿,忽然拍起头来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长叹一声。
我原本愁容满脸,此刻倒被她引得笑起来。
我问:“你有什么愁?”
她白我一眼,“无知妇孺。”抓起外套上班去。
我到小小的露台去看她,她钻进日本房车,小车子趣怪地缓缓开出,她又出门去度过有意义的一日了。
我收拾桌上的杯碟,搬入厨房,忍不住拨电话回家。
阿萍来应电话的声音竟是焦急与慌忙的:“太太,你在哪里?快回来吧,弟弟哭着闹呢。”
我鼻子一酸。
“奶奶与老爷都赶来了,正在骂先生。”阿萍报告。
他们骂涓生?我倒是一阵感动,平日我与这一对老人并不太投机,没想到他们倒有点正义感。
“太太,你先回来再说吧。”阿萍说。
电话被别人接过,“子君?”是涓生的母亲。
“是。”
“我正骂涓生呢,把好好一个家庭弄得鸡犬不宁,离什么婚?我与他爹绝不答应他跟那种女明星混。你先回来再说,我给你撑腰。”
我饮泣,“他不要我了呢。”
“哪由得他说?他不要你,我们要你,你不走,他好轰你走不成?他现在发疯,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你不看我们两老面上,也看孩子面上,弟弟直哭了一夜,今天不肯上学。”
“我,我马上来。”
“我们等你。”她挂上电话。
我一颗冷却的心又渐渐热了,明知于事无补,但到底有人同情我,没想到会是两老。
平日我也没有怎么孝顺他们……
我连忙换了昨日的衣服回家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平儿的哭声,这孩子自小爱哭,声震屋瓦,足可以退贼。
美姬替我开了门,我连忙叫,“弟弟,弟弟。”
平儿见是我,连忙晃着大头扑到我怀中,号啕大哭起来,我见儿子这样伤心,也忍不住哭。
涓生的父亲向他厉声喝道:“你自己看看这个场面,你越活越回去了!”
涓生低着头,不敢言语。
“我不想多说,你自己有个分寸才是。”他母亲叹息,“体外头那个女人又不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少女,何以放不开手,那一般是两子之母,离婚妇人,年纪只怕比子君还大。涓生,你上她当了。”
涓生却一点也没有上当的感觉,他涨红着一张脸,只是不出声。
涓生母亲说:“现在你老婆已经回来,你好自为之。”
他们误会了,他们以为涓生与我吵嘴,只要老人家出马镇压几句便可以解决问题。
果然两老才踏出大门,涓生便指着我说:“你把我历代祖宗的牌位请出来也无用!”他转头也想走。
我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站住!”
他转过头来。
我的前半生三
三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史涓生,变心由你,离婚与不离婚在我,但是我告诉你,我可不由得你随意侮辱,你父母是自己走来的,我并没有发动亲友来劝你回头。”我瞪着他,“老实说,到了今天此刻,我也不希望你回头,但是请你一张尊嘴当心点。”
涓生颓然坐在沙发,上,“子君,我求你答应我离婚,我实在撑不住了。”他用手掩住了脸。
在我怀中的平儿仰起头问:“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为什么?”
我拍拍他肩膀,“不怕,不怕,不吵了。”我把他抱在膝头上,“你睡一会儿,妈妈抱着你。”
平儿将他的胖头埋在我怀中。
我抚着他的头发。
——他现在撑不下去了,我苦笑,一切仿佛都是我害的,他才是牺牲者。
在那一刹间,我把他看个透明。
这样的男人要他来干什么?我还有一双手,我还有将来的岁月。另外一个女人得到他,也不见得是幸福,他能薄情寡义丢掉十多年的妻,将来保不定会再来一次。
我轻轻拍着平儿的背,“好,我答应你,马上离婚。”
他抬起头,那一刹那他双目泛起复杂的光芒,既喜又惊,我冷冷地看着他,心里只有悲伤,并没有怒火。
“真的?”他不置信地问。
“真的。”
“有什么条件?”
我看看平儿的苹果脸。“每天回来看平儿与安儿。”
“当然,当然,”涓生兴奋地搓着双手,“这里仍然是你的家,要是你喜欢的话,可以在这里留宿的。”
我别转面孔,不想看他的丑态。
“我有一个律师朋友,他可以立刻替我们办手续,补签分居,他可以证明我俩已分居两年,马上离婚。”涓生用试探的语气提出来。
我眼前一黑,连忙深呼吸。等一年半也来不及了,涓生此刻觉得与我在一起如生活在地狱中,好,我助他逃出生天也罢。
“有这样的事?”我听见自己说,“好,你去律师楼安排时间,我同你去签字便是。”
这一下子他呆住了。
我勇敢地抬起头,“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
我抱起平儿进房,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这孩子,已被我宠坏了,娇如女孩子。
回到客厅,看见涓生还站在那里,我诧异地问:“你还不走?这里没你的事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
过一会儿,他说:“她想见见你。”
“是吗,有机会再说吧。”
连我自己都佩服这种镇静。
“那我走了。”他说。
“好走。”我说着拾起报纸。
他又逗留片刻,然后转身去开门。
我听到关门声,低下头才发觉手中的报纸悉悉作响,抖得如一片落叶,我吃惊地想:为什么会这样?原来我双手也在发抖,不不,我浑身在颤抖,我大叫一声,扔下报纸,冲到书房去斟了一小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电话铃响,我连忙去接听,有人说话也好。
“回来了?”是唐晶。
“是。”我答。
“见到涓生没有?”她问。
我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只觉得一口气不大顺,有点喘着的模样。
唐晶沉默很久,我还以为她把电话挂断了,喂了几声她才说:“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时间宝贵,我的时间何尝不宝贵。”但这句话与将杀头的人在法场大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相似,一点力也没有。
“一我下班来你处。”唐晶说。
“谢谢你。”
“客气什么。”她的声音听上去闷闷不乐。
终于离婚了,逼上梁山。
我蹑足进房,注视正在沉睡中的平儿。
我靠在床沿,头抵在床柱上,许久不想转变姿势,渐渐额角有点发麻,心头也有点发麻。
离开这个家,我到什么地方去!学着像唐晶那样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诉苦?不知我现在转行还来得及否?
一双柔软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头,穿校服的安儿站在我的面前。
我与她走到书房坐下去。我有话要跟她说。
我说:“安儿,你父亲与我决定分手,我会搬出去住。”
安儿很镇静,她立刻间:“那女人会搬进来吗?”
“不,你父亲会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则会来这里照顾你们。”
安儿点点头。
“你要好好照顾弟弟。”我说。
她又点点头。
“我尽可能每天回来看你们。”
“你会找工作?”她问我。
“我会试试看。”
“你没能把爸爸留住?”她又问道。
我苦笑,“我是一个失败的女人。”
“弟弟会哭完又哭。”
“我知道,”我硬着心肠说,“他总会习惯的。”
安儿用一只手指在桌面上划了又划,她问:“为什么爸爸不要你?”
我抬起头,“我不知道,或许我已经不再美丽,或许我不够体贴,也许如你前几天说,我不够卖力……我不知道。”
“会不会再嫁?”安儿忽然异常不安,“你会不会跟另外一个男人生孩子?爸爸又会不会跟那女人生孩子?”
我只好尽量安慰她,“不会,妈妈再不会,妈妈的家亦即是你们的家,没有入比你们两个更重要。”
安儿略略放心。“我怎么跟弟弟说呢?”又来一个难题。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终于我说:“我自己跟他讲,说妈妈要到别的地方去温习功课,准备考试。”
“他会相信吗?”安儿烦躁地说。
我看她一眼,低下头盘算。
“妈妈,”她说,“我长大也永远不要结婚,我不相信男人,一个也不相信。”声若中全是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