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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我的前半生-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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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相信吗?”安儿烦躁地说。

我看她一眼,低下头盘算。

“妈妈,”她说,“我长大也永远不要结婚,我不相信男人,一个也不相信。”声若中全是恨意。

“千万不要这样想,也许错在你妈妈——”我急忙说。

“妈妈,你的确有错,但是爸爸应当容忍你一世,因为他是男人,他应当爱护你。”

我听了安儿这几句话,怔怔地发呆。

“可怜的妈妈。”她拥抱住我。

我亦紧紧地抱住她。安儿许久没有与我这样亲近了。

她说:“我觉得妈妈既可怜又可恨。”

“为什么?”我涩笑。

“可怜是因为爸爸抛弃你,可恨是因为你不长进。”她的口气像大人。

“我怎么不长进?”我讶异。

“太没有女人味道。”她冲口而出。

“瞎说,你要你妈穿着黑纱透明睡衣满屋跑?”

我忽然觉得这种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谁说咱们姐妹俩不相似?在这当口儿还有心情说笑话。

安儿不服,“总不见你跟爸爸撒撒娇,发发嗲。”

我悻悻然,“我不懂这些,我是良家妇女,自问掷地有金石之声。”我补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这些。”

安儿问:“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

“当然是。”我毫不犹豫地答。

“我听过唐晶阿姨打电话求男人替她办事,她那声音像蜜糖一样,不信你问她,”安儿理直气壮,“那男人立刻什么都答应了。”

我更加悲哀。

真的?烫金也来这套?想来她何止要懂,简直必须要精呢,不然的话,一个女人在外头,怎么过得这许多寒暑?女人所可以利用的,也不外是男人原始的冲动。

“真的吗?”我问女儿,“你见过唐晶阿姨撒娇?”

“见过,还有一次她跟爸爸说话,绕着手,靠在门框上,头斜斜地柱着门,一副没力气的样子,声音很低,后来就笑了。”

“是吗?有这种事?”我竟然不知道。

安儿说:“妈妈,你眼睛里除了弟弟一个人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怔怔地想:我倒情愿引诱史涓生的是她。

我真糊涂,我从来不知道别的女人会垂涎我丈夫,而我丈夫,也不过是血肉之躯,难经一击。

门铃响,安儿去开门。

她扬声说:“是唐晶阿姨。”

唐晶这死鬼永远是漂亮的,一样是事业女性,一样的时髦衣裳,穿在子群身上,显得轻佻,但唐晶有个标致格,与众不同。

我长叹一声,“只有你一个人同情我。”

唐晶看我一眼,“你并不见得那么值得同情,此刻持DSWS身份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没男人,就活不下去?社会不会同情你。”

安儿在一旁听见、比我先问:“DSWS?那是什么?”

唐晶笑答:“DIVORCEDSEPERAIEDWIDOWEDSINGLE的女人。”

我喃喃道:“真鲜。”

唐晶脱去脚上的皮靴子,把腿搁在茶几上。

我问她:“今天早下班?”

“去看医生。”

“什么病?”

“整容医生,不是病。”

我吃惊,“你要整哪里?”

“别那么老土好不好?”唐晶笑,“整容又不是新闻,”她啜口茶,“整眼袋,免得同事老问我:唐小姐,你昨晚又没睡好?我受不住这样的关怀。”

“可是整容——”

“你想告诉我只有台湾女歌星才整容?”唐晶笑,“女歌星也吃饭呀,你还吃不吃饭?令自己看上去漂亮一点是很应该的。如今时装美容杂志每期都刊登有关详情,如买件新衣而已。”

我发呆,“我真跟不上潮流了,唐小姐。”

“你又不经风吹雨打,不需要整顿仪容。”

“说真的,”她放下茶杯,“于君,你不是说要见一见辜玲玲?”

“是,我说过。”

“她也想见见你。

我站起来,“你仿佛跟她很熟。”我瞪着唐晶,“你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是人还是鬼?”

唐晶指着我鼻子说:“若不是跟你认识二十多年,就凭你这句话,我还照你就是小狗。”

我说:“对不起。”又坐下来。

“你这个标准小女人。”她骂。

“她在什么地方?我去见她。”我豁出去。

“她在家里。”唐晶说。

“涓生也在那里吗?”我忍不住还是问。

“涓生哪有空?他在诊所。”。

“马上去,我看她怎么个美法。”我悲凉地说。

“她长得并不美。”唐晶说。

起先我以为唐晶帮我,但后来就知道唐晶最公道不过。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她把我带到中上住宅区一层公寓。

来开门的便是女明星辜玲玲本人。

开头我还以为是菲律宾女佣,跟咱们家的美姬相似。烫着短发,黑实的皮肤,平凡的五官。

到唐晶称呼她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辜玲玲,我诧异极点,故此表情反而非常自然。

这样的一个人!

跟我噩梦中的狐狸精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太普通太不起眼,连一身衣服都是旧的,活脱脱一个阿巴桑。我真不知是悲是喜,就凭她这副德性,便抢走了我的涓生?

涓生真的发疯了。

这辜玲玲要比我老丑三倍。

她招呼我们坐,笑脸是僵硬的。

她大概是不肯称我为“史太太”,故此找不到称呼。

她双手很大很粗,像是做惯了活,指头是秃的,也没搽寇丹。

如此家乡风味的女人。

她开口:“听说你答应离婚。”

我点点头。

涓生竟会我取她,难道我比她更不如?

她松一口气,“我跟涓生说,受过教育的女性,不会在这种事上生枝节。”算是称赞我?

但说的话也很合情合理。

“我自己也是过来人,”这么坦白,“离婚有一年。”

这时候一个跟安儿一般高大的女孩子自房内走出来,冲着辜玲玲叫声“妈”。

这大概便是安儿说过的冷家清。女儿长得跟妈差不多样子,黑且实,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比起她。安儿真是娇滴滴的小安琪儿。

听说她还有一个儿子,史涓生敢情有毛病,这跟他自己的家有什么两样?他却舍却自己亲生的孩子不要,跑来对着别的男人的孩子,倘若这是爱情,那么爱情的魔力也太大了?

他目前所唾弃的生活方式跟他将来要过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样,旁观者清,我知道他是要后悔的。

辜玲玲的家并不如一般明星的家那么金碧辉煌,看得出是新装修,是涓生出的钱?

主色用浅咖啡,很明显是想学欧美小家庭那种清爽简单的格调,大致上没有什么不妥,但细节就非常粗糙:一套皮沙发是本地做的,窗帘忘了对花,茶杯与碟子并不成一套。

涓生所放弃的要比这一切都精细美丽考究,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难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能够在肉欲上满足他?

我听见唐晶说:“……这样也好,见过面之后,你们有话可以直说。”

我不以为然,唐晶太虚伪,我与这个女人有什么话要说?见过面,免得在一些场会碰上了也不晓得避开,如此而已。我笨了这些年,从今天开始要学精乖。

然后,唐晶拉一拉我,示意要走,我俩站起来。

那辜玲玲还不好意思说:“没有什么招待。”

应酬功夫是要比我们好,她们做戏的人……也许唐晶又要说我老土,一杆子打沉一船人。

我们走到门口。迎面碰见一个老头进来,弓背哈腰,满头白发,看上去活脱脱似个江北裁缝。只见唐晶朝他点点头。

老头看我们一眼,熟落地进屋去。辜玲玲掩上门。

我心中气苦,便抢白唐晶,“你跟她家人很熟呢。”

唐晶将我塞进车子。

“你道他是谁?”

“谁?”我恶声恶气。

“那是辜玲玲的前夫,叫做冷未央,当年鼎鼎大名的编剧家,一个剧本值好几万。”

我倒抽一口冷气:“什——么!”

我真正的吃惊了,那么一个精老头?没有六十五也有五十五,一副褴褛相,她嫁了他?我的天,这涓生知不知道?”

太离谱了,我还以为女明星个个穷奢极侈,锦衣玉食,出外时乘搭劳斯莱斯,一招手来一车的公子,身上戴几百卡拉钻石一要什么有什么,然后成日披着狐裘(狐狸精),脚踏高跟拖鞋,脚趾都搽得鲜红,专等她情人的妻来找她算账。

不是那回事。

谁知不是那回事。我呆呆地由得劲风吹打我的脸。

“冷呢,”唐晶说,“把车窗摇上。”

我如堕入五里雾里,朝唐晶看过去。

唐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处身暖巢太久了,外边的事难免不大明白。”

太不可思议,史涓生巴巴地抛妻离子,跑去拣这个老头的旧鞋,还得帮他供养两个孩子?这莫非前世的债。

难怪我公婆都会跑出来替我说话。

涓生倒霉也倒足了。

“这个女人!”我只能够这么说。

“化起妆来在台上看还是不错的。”唐晶说,“许多人佩服她的演技。”

我愤愤地说:“那自然是一流的。”

“她手边也有点钱,也不尽靠史涓生。”唐晶看我一眼。

“现在不靠,将来就靠了,谁不知道西医是金矿。”我说。

“这金矿至少还有一部分是你的。”唐晶说:“现在真要谈谈你的将来了。”

“见过大明星辜玲玲之后,。一我觉得自己的前途很乐观。”我很讽刺且赌气地说。

“你别看轻她,”唐晶叹口气,“人家很有办法,到南洋登次台便有几十万收入。”

“这社会太拜金。”我感慨地说。

唐晶边笑边点头,“所然不出我所料,怪起社会来了”

我大力捶唐晶的大腿。

唐晶说:“嗳嗳嗳,当心,我这只脚在踏离合器——喂,子君,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嘴巴斗不过我,就喜欢打我的习惯?”

我们的思想一下子飞回童年的平原,我悲伤起来,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呢,转眼二十多年,人不怕老,最怕一事无成。我被生命骗了。

“别想得太多,来,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吃莱。”

我说:“唐晶,送我回家吧,我那儿子醒来不见我,又要哭的。”

“权当你自己已经死了。”唐晶说,“何必那么巴结?你丈夫认为你已无资格为人母人妻,你尚不信邪?有时也得替自己着想一下。”

我苦笑:“唐晶。我真是不知道你这个人是邪是正。”

“你管我呢,反正我没勾引过人家的丈夫,破坏人家家庭。”她仰起鼻子。

“也许,”我难过地说道,“物必自腐然后虫生。”

唐晶点点头,“你的态度不错,很客观。这年头,谁是贤妻,谁是狐狸精?谁好、谁忠,都没有一面倒的情况了,黑与白之间尚有十几层深浅不同的灰色,人的性格有很多面,子君你或者是一个失败的妻子,但却是个好朋友。”

后来我便没有再出声,自小我不是那种敏感多愁的女孩子、唐晶也笑过我“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当年涓生以及其他的追求者看中的,也就是这份单纯。

小时候的天真到了中年便成为迟钝,但是婚变对于再愚蠢的女人来说,也是伤心的事。

回到家中,唐晶盘问我的计划。

我将平儿抱在怀中,对她说:“我要找一层房子撤出去,涓生给我五十万遣散费。”

安儿正在学打毛衣,她一边编织,一边听我们说话。

旁人看来,也还是一幅美满家居图,然而这个家,已经五分四裂,名存实亡。

“如今五十万也买不到什么好房子。”

“我不想问他再拿钱。”

“我明白,赡养费够生活吗?”

“够的,够的,不过唐晶,我想找一份工作做。”

“你能做什么?”她讶异。

“别太轻蔑,凡事有个开头。”我理直气壮。

“做三五个月就不干了,我领教过你。”

“现在不同,长日漫漫,不出去消磨时间,度日如年。”

“工作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让你耗时间的消遣。”

“我晓得。”

“你一点经验也没有,一切从头开始,做惯医生太太,受得了吗?”

“我会咬住牙关挺下去。”

“我权且相信你,咱们尽管试试看。”

“唐晶——”

“别再道谢了,婆妈得要死。”

“是。”

“找房子布置起来是正经。别的本事你是没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乐这一套,你的品味实在很高雅。”

我狼狈地说:“总得有点好处呀。”

安儿抬起头来,双眼充满泪光。我把她也拥在怀内。

唐晶抬起头,双目看到空气里去,头一次这样迷茫沧桑,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说:“子君,做人实在没有多大的意思。”

我被她吓了一跳。

但是她随即说:“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们办事讲速度。”

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却不那么想,母亲带着大嫂来看我,两人炮轰现代女性。

“你真的搬出去?”母亲急问,“有什么事好商量,你别受人纵恿,我告诉你,是有这种环女人,看不得别人夫妻恩爱,变了法子来离间别人,你当心。”

大嫂冷冷地巡视一下环境,阴阴地说:“这么好的一个家,子君,我是你的话,我就会不得离开。建立一个家,总得十年八年,破坏一个家,三五天也就足够。”

她们不明白,总要我承认,是涓生要把我自家里扫出去,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妈妈恫吓地问:“这个婚,你是要离定的了?”

我说是。

大嫂吃惊,“子君,你要三思才好,涓生有外遇是一件事,离婚是另外一件事,男人总似食腥的猫儿,女人以忍耐为主,你搬出去?单是这三柜子的衣服,你搬到什么地方安置?”

我看着嫂子,只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她有她的理论,一直说下去:“你不走,他能赶你走不成,你手上抓着钱,今天逛中环,明日游尖沙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何必便宜他?多少太太都是这样过日子,拖他那么三五年,他也就回来了,什么也没发生过,你怎么可以跟他离婚?”

我不气反笑,“照你这么说,离婚反而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大嫂直言不讳,“你将来一定会反悔的,你能搬到什么地方去?他才给你五十万,你随便在肮脏的红番区找一层小公寓,一辈子见不到一个上等的人,你这一生也就完了。”

我说:“我这一生早就完了。”无限凄凉。

“早着呢。”大嫂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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