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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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
监房似的小方窗,由灰转蓝,渐渐明亮,从窗外透进一缕清晰的阳光。亮亮吵着,要母亲抱他起来,去探望窗外的春光。
这时候已是春末夏初时节,远山近田,阡陌之间,已有三三两两的农夫下田,中耕薅草。
这一带是丘陵中山水相间的小平原。青山绿水之间,列车像一支利剑,顺着田野,切腹而过。它一会儿隐入山崖,一会儿又出现在溪边。
近午时分,列车停下。这里并没有车站。单行的轨道,被高高的路坝垫起,两边是被铁道隔开的同一个村庄。
列车上所有的大门都被打开了,下车的人流,就像急腹的病人一样,上吐下泻。士兵们散落在铁道两旁的护坡上。一会儿,空荡荡的车厢被火车头拖走了。去哪里,不知道。
号手吹起集合号。
一千多名士兵很快向尹副官站立的位置聚集,列成二人一排的长蛇阵。
师长骑着高头大马,来到队伍前;尹副官也跃身上马。两匹战马并驾齐驱,领着绵长的队伍,顺着蜿蜒曲折的土路,向不远处的村庄行进。
这是一个很理想的屯兵之处。一座大庙和一座宗族祠堂,成丁字形相交,坐落在铁路北边的空旷处。准确地说,这两座建筑物,不是成丁字形交接,而是成厂字形交接。厂字的两笔,是大庙和祠堂。大庙坐北朝南,隔着“演兵场”,面对铁路,祠堂的西墙,自然成了“演兵场”的东围墙,其又宽又长的墙面,是涂写宣传标语的广告栏。标语栏隔着“演兵场”的对面,是密集的民房。刚才我们所说的“演兵场”,本是民间祭祀等大型宗教或家族活动的场所,现在正好作了部队的演兵场。以每天操练时,一二千人只占它小小的一角来估算,这个广场,即使容纳五六千人,也还是绰绰有余。看来,军部选定此处驻兵,真是神来之笔。
军官和家属都安顿下来了。士兵们也已安顿妥当。他们大部分住在大庙底层的廻廊或厢房,一部分住在后院和民房。一色的打地铺,铺垫上隔年的干稻草。这是从农民那里征集来的。
面向广场,师长的办公室和居室,设在大庙二层右侧廻廊的厢房里。尹副官则带着家眷——就是梅影母子,住在紧靠大庙右侧的民房里。民房的左边门,正好与大庙右边的边门,隔着窄窄的巷道相通。进了大庙边门,向左拐,登上扶梯,可直接到二楼师长的住处。
尹副官房东家的门口,是一片晒谷场。穿过晒谷场,下三级台阶,是村里横向的过道。跨过过道,就能进入祠堂的正门。
这一天,天气格外晴朗。早操过后,大约九、十点钟光景,师长让传令兵把尹副官召来他的住处,两人品茶言谈。
师长:“尹老弟,怎么不把弟妹和亮亮带来?”
尹副官:“师长找我相商军务,就不必带家眷了吧!”
师长:“咳,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今天正要找你商量军官子女上学的事呢!”他转身呼唤传令兵,“小江——”
“到!”传令兵小江急速赶到。
师长:“小江,你去把尹太太和尹少爷请来。”
“是。”
传令兵小江出去不久,尹太太带着亮亮进来了。这个尹太太,就是吴梅影。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师长与夫人的撮合下,日久生情,尹副官和梅影终于成了夫妻。
师长:“尹太太,今天我让夫人准备了几样小菜,请你们夫妇来小聚,顺便商量安排亮亮上学的事。你不会介意吧?”
尹太太:“师长是我们母子的救命恩人,我们还无以报答呢!怎么说介意不介意呢?”
师长微微点头,笑着说:“来来,坐下,先坐下再说。”
尹太太坐下,把孩子揽在身边。
师长:“我兄弟尹副官没欺负你吧?”
尹太太:“他不会。”
师长:“不会就好。谅他也不敢。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一定给你出气。”
梅影回眸夫君,会意地一笑:“谢谢师长。”
师长夫人手持托盘,端来四样小菜,搁在圆桌中央。梅影立即起身,把亮亮送到尹副官身边:
“亮亮,你跟着爸爸,妈妈去给夫人作帮手。”
夫人:“不用啦,不用啦!我那点小事,一会儿就好了。”
师长:“让夫人忙去吧!尹太太留下来,我还有话要说。”
梅影:“师长有什么吩咐?”
师长:“什么师长不师长的,我跟尹老弟是磕头拜把兄弟,是出生入死的莫逆之交。今后你就叫我大哥,我叫你弟妹。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看行不行?”
梅影:“师长这么看重我们,哪有不行的道理。谢谢大哥。”
师长:“这就对了。还有亮亮,我就认他作干儿子了。你看我那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跟了我二十来年,也没生下一男半女的。来,亮亮,你愿意不愿意作我的干儿子?”
梅影推推小儿:“去,亮亮,快去拜见干爹。”
亮亮腼腆地走近师长身边,甜甜的叫了一声:“干爹!”
“哎——”师长高兴极了,拉着亮亮的小手,将他抱在怀里,让亮亮坐在他肥厚的膝盖上,“来,亲亲干爹。”
亮亮亲了干爹的左面颊,又亲了右面颊。师长满足得开怀大笑。
夫人提了菜和酒进来,问:“我说志刚,是不是拾到金元宝啦,这么开心?”
师长:“比金元宝还宝贝哪!弟妹,你说是不是啊?”
尹太太笑不露齿,默默不语。夫人转身问尹太太:
“尹太太,你说,志刚今天拾到什么宝贝啦?”
梅影:“夫人还是问师长大哥吧!”
夫人:“志刚,你快说呀!”
师长:“我今天是拾了个大宝贝。我先认尹太太作弟妹,又收亮亮作干儿子。我干儿子亲了我的左面颊,又亲了我的右面颊。你说开心不开心呀?你摸摸,还热乎着哪!”
夫人:“是吗?哎呀干儿子,快过来,给干妈的面颊也亲一亲。”
梅影:“亮亮,去,去亲亲干妈,要响亮一点。”
亮亮跑到夫人身边,伸出双臂,勾住夫人弯腰低下来的脖子,狠狠地亲了夫人的左面颊,又亲了右面颊,发出叭叭的响声。
师长:“好啊!亮亮。你这个干儿子。刚才你亲干爹,只是轻轻的,怎么亲你干妈,就叭叭地响呢?”
夫人:“来,干儿子,别理他。让干妈也亲亲你。”夫人亲了亮亮的双颊,开心地说,“干妈和干爹就是不一样,缘分好呗。对吧?”
亮亮点点头。
满屋子弥漫着欢声笑语。
师长:“尹副官,待会儿你到财务那里支取三百块大洋,送到铁路南的堰城国立小学去。关心教育,人人有责嘛!就说这是我们部队的一点心意。然后,把我们部队军官所随带的子女插班入学的事,和他们商议商议。”
尹副官:“好。我这就去办。”
师长:“着什么急呢?吃了饭再去吧!”
尹副官:“也行。”
师长拉过一把椅子,对亮亮说:
“来,干儿子,坐在这里。记住了,以后再上干爹家吃饭,干爹旁边的椅子,就是你的位置。记住了?”
亮亮:“记住了。”
下午,尹副官到铁路南的堰城国立小学,办理了军官子女入学手续。
3
亮亮在铁路南上了小学一年级。
二年级时,学校为了保障铁路以北学生的安全,在祠堂设立了分校。从此,我们可以就地上学了。而我上学最近,因为祠堂就在我家对面,隔着门前的晒谷坪就是。
一个盛夏的夜晚,下了一整夜的雷阵雨,吓得亮亮直往母亲的怀里钻。第二天天明,小雨仍淅淅沥沥没有停歇的意思。早餐过后,趁着雨间短暂的间歇,许多人都跑到高高的铁路路坝上,去看昨晚轰然倒塌的神庙。有的人还下了南坡,直接到破庙里去。亮亮也挣脱母亲牵拉的手,钻进破庙,只见昨日还香火鼎盛的泥胎,今天已然是缺胳膊断腿,横七竖八歪歪斜斜地倾倒在木梁下,还有滚落在地的、面目狰狞的神头鬼脸,混迹在一片破碎的瓦砾之中。亮亮不明白,过去人们企盼保佑合家平安的神偶,怎么经不住一夜之间雷雨的侵袭呢?
上学的时间到了。亮亮回家,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这一节是算术课。谢老师一进教室,登上讲台,放下教案,将作业本交给正副级长去分发。在谢老师的手边,还留下五六个作业本。她开始按着作业本上的名字点名。
“尹振铎。”
“有。”
“上来。”
尹振铎就是我,亮亮。我战战兢兢地登上离地二十多厘米高的微型舞台,来到谢老师的跟前。老师取出我的作业本,翻开打叉的地方,指着问我:
“你一向功课都不会错的。今天怎么啦,一口气错了三道题?”
我看了看自己的作业本,真的错了。错得我无地自容。我低着头,呆呆地立在那里。
谢老师:“把手伸出来!”她举起戒尺(按照惯例,错一道题打一下),一只手抓住我伸出的手,将手心翻上来,我一紧张,手往回缩了缩,又被她的大手拉直了。她说:
“让你长长记性!”
我正感到头皮发麻,牙根紧咬,谢老师高高举起的手已经放下了。怎么,打完了?我想,兴许还没打吧?怎么像被蚊子叮了似的,没有疼痛的感觉呀!噢,对了。老师说,要让我长长记性,这是她最主要的目的。至于打轻打重,只是一种形式。这就是谢老师,有着慈母一般心肠的谢老师。
谢老师是我一年级的级任老师。有一回,同学们打架,把我撞倒了,鼻血直流。谢老师立即将我领到她自己的寝室,用消毒棉花沾了冷开水,给我止血,还让我躺在她那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小床上休息。放学回家,妈妈看见我鼻孔里塞着带血丝的棉花,不问青红皂白,抓住我就打。打了一阵子,才听我讲谢老师怎样帮助我的事。第二天,妈妈从农民家买了一篮子鸡蛋,让我领着去学校,送给谢老师。
下课了。几个同学拥进草帘搭盖的临时小便所。一个同学问我:
“尹振铎,打得疼不疼?”
我没有回答,也不好回答。这是我和谢老师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那个同学主动接近我,说:
“尹振铎,我有个经验,用沾湿的肥皂预先厚厚地涂抹在手掌上,挨了打也不觉得疼。不信你以后可以试试。”
还有以后吗?我要永远记住这次贪玩的教训。
那一天,我约了几位同学,到虎子的外婆家去,玩上山打土匪的游戏。我从爸爸的抽屉里偷出几面布制的符号,分别写上各位同学的名字,给自己也写上一面。又从妈妈的针线笸箩里找红布、蓝布,缝了一面青天白日旗。那一天,爸爸和妈妈一起外出应酬。我从从容容地办完这些事,找了一根短竹竿,到外面碰头的地方,撑起旗帜,一队小战士雄赳赳、气昂昂地,在虎子带领下,向山区进发。那一天我们玩得痛快极了。中午由虎子外婆管饭。一直到天色很晚才回到家。
当我刚刚踏进家门,迎接我的自然是一阵毒打。在房东阿姆及同屋邻居的劝解下,总算少挨了几多杖打。但老师留给我的作业显然马虎了,终于有了谢老师的戒尺教训。
妈妈手中的竹枝被同屋邻居大婶夺下了。妈妈仍不依不饶地阿斥我:
“回房去。回房去关起门来再揍你。”
吓得我躲在大婶的背后不敢见妈妈。大婶把我拉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子,用手掌擦拭我的眼泪,安慰我,说:
“亮亮,别害怕。听妈妈的话,快回房去吧!兴许她有事找你呢。她都找你一下午了。”
我悻悻地走近房门,跨过一尺多高的木门槛,妈妈立即将门闩上,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心疼地、带着微温的泪水,滴在我的面颊上。我抬起头,望着妈妈那张泪水模糊的脸,心里懊悔极了。我抱着妈妈的脖子,说:
“妈妈,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嗯。”妈妈从面盆架上取下毛巾,在预先备好水的面盆里,沾水拧了一把,给我擦了把脸,然后拥抱着我,说,“部队又要开拔啦,说不定很快就能见到外婆啦。你想外婆吗?”
“妈,外婆生得什么样子,她和你一样好看吗?”
“死孩子,怎么拿妈妈寻开心呢?”
“不是寻开心,妈妈真的很好看。”
“谁说的?”
“人家都这么说。”
“是那个传令兵小江吗?”
“他也说过。他还说,他要是当了官,娶老婆也要娶妈妈这么好看的。”
“这小子!你要是遇上他,就说爸爸要整他。”
“妈,你怎么这么认真呢?他可是说着玩的。他对我可好了,老爱抱着我,‘少爷,少爷地喊着,带我去玩呢!”
“妈也是说着玩儿的。你放心,妈伤害不了你的大朋友的。”
“谢谢妈妈!”
爸爸和妈妈要去堰城县,这回领着我同行。到了县城,经过一家门口张挂“文房四宝”幌子的店铺时,老板从柜台里急匆匆赶出来:
“哎哟,这位不是尹副官吗?”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爸爸的手,激动地说,“这位是您的太太,还有小少爷吧?”
爸爸一愣:“您是——”
“噢,您忘啦?孩子注册的时候,我们见过面的。”
“记起来,记起来了。您是邹老板。”
“正是,正是在下。家长们都在夸国军哪!前线打仗是好样的,资助教育也不含糊。真是爱民如子哪!”
“哪里,哪里。这都是我们责无旁贷的。我们军官的子女也在那里上学嘛!”
邹老板拉着我的手,进了柜台,取出笔墨纸砚,将蘸好墨水的毛笔交给我,说:
“来,小少爷,写写你的名字。”
我抬头仰望爸爸、妈妈,他们鼓励我:
“写吧!”
我接过毛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上自己的名字:
“尹振铎。”
“好,好,写得真好!小小年纪,能写出这么清秀的字来,将来一定不同凡响,不同凡响。”
邹老板从橱窗里取出五本十六开的小楷写字本,还有湖州笔、徽墨和砚台,用包装纸打包结绳,递到母亲手里:
“这是我送给少爷的礼物,预祝少爷早日成材,为国效力。”
“快谢谢邹老板伯伯。”母亲说。
“谢谢邹老板伯伯。”
“真乖!”邹老板轻轻抚摸我的头,“不用谢,不用谢。用完了告诉爸爸,再来我这里取。”
爸爸和妈妈跟邹老板客气礼让了一番,分手道别。以后队伍开拔,我们和邹老板没有再见面。
从堰城县回营地,妈妈把我叫到跟前,要我给外婆写一封信。她说:
“爸爸、妈妈给外婆写了信。你都上二年级了,想不想跟外婆说几句话?”
“想。”
“那好。你也给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