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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部分

红瓦黑瓦-第48部分

小说: 红瓦黑瓦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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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厮打,情节十分严重。第二天夜里,县公安局突然下来了几十个人,到处搜捕,抓了不少人。褚善露落网,鲍小萌却走脱了。有个人说,他夜里去油麻地中学偷藕,看见—个人正往油麻地中学急匆匆地走,样子极像鲍小萌。于是,公安局的人就都进了油麻地中学,像在地里干活的农人寻找一只惊脱了的野兔,对油麻地中学进行了好一通搜捕。荷塘、树林、辣椒地、厕所等,都搜到了,但就是没有搜到鲍小萌。公宏局的人就撤了。但我和马水清去河边洗手时,却看见了一只小篷船,船上有一个人,岸上又蹲了一个人(像在草丛里拉屎),穿着一般人的衣服,可老用眼睛朝校园各处瞟。马水清小声说:“这是便衣。”    
    于是,我们就想,鲍小萌还在油麻地中学吗?


第四部分不属于这个世界(9)

    因为心里老有一种挂念,一种惊恐,就忘了去艾雯那儿看书。过了两日,突然想起来了,才赶紧去了她那儿。她的门却锁着。此后,我一连去了几次,门都锁着。我从办公室门口过了一下,见她正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这就让我有点奇怪,因为据我知道,她是不太乐意去办公室跟那些人在—起的,她只喜欢在她的宿舍里,独自一人静静地做事。我又发现,晚上她竟然不回她的宿舍去住,而是抱了铺盖卷,睡在了夏莲香她们宿舍的一张空床上。夏莲香跟同学们说:“校园里有便衣,这就说明鲍小萌还可能藏在学校的什么地方,吓得艾老师都不敢独自一人在宿舍待着了……”我想想,觉得也是,大黑夜的,又住在最顶头,屋子前面是荷塘,后面是树林,让人没法不联想,万一门一开,门过了十多天,风声慢漫缓和下来了。那几个便衣(到底是不是便衣,大家也就是猜测)也不见了。不久,传出话来,经过多日多方调查,现已查明:鲍小萌虽然多次领人与褚善露厮打,但都为正义之战。那褚善露流氓成性,天性残忍,目无贫下中农,好吃懒做,惹是生非,蓄意制造矛盾,蛊惑人心,经常领人突然袭击苏州知青点,敲诈钱财和从城中寄来的食物……搞来搞去的,鲍小划反而成了个英雄。    
    这一日,我们正在上数学课,就听见红瓦房那边有人喊:“鲍小萌!”接着就有很多人喊:“鲍小萌!鲍小萌!”很像夏日夜晚望星空,—人说:“人造卫星!”于是很多人就都去望星空,并都惊奇自己的发现:“人造卫星!人造卫星!”数学老师率先出了教室,我们也就立即拥了出去。    
    在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在那块巨如屏障的语录牌下的台阶上,悠闲地坐着—个人,正是造卫。他见人多,就站了起来。    
    他的脸很白,一看就让人觉得他有十多天不见阳光了。他朝我们豪迈地一笑,走下台阶,沿着白杨夹道,走向镇子,那挺直的背影牵去无数双眼睛。    
    这之后,我们就经常看到他来油麻地中学看艾雯。    
    我们都很喜欢鲍小萌,尤其是女生。她们总在一旁“唧唧喳喳”地议论,说鲍小萌长得很帅气。她们看鲍小萌,总有点仰视,老有—个消失不了的距离。鲍小萌确实长得很帅气。他个头高大,但并不宽阔厚实。一双凹眼总在鼻梁与眉骨的阴影里。两只胳膊很长,打篮球去空中夺球时,就把好两只胳膊的漂亮最充分地显示出来了。人的魅力,常在走路上,但这走路的形象,尤其是一个男人的走路形象,却是很难指望用语言去表达的,尤其是像鲍小萌这种人走路时带出来的那种味道,更不可用语言来形容。总而言之,他—出现在白杨夹道那头时,我们就会用眼睛去看。他的背影似乎更禁看。因此,他穿过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而往后面的艾雯的宿舍走时,总会有更多的眼睛贴到教室的后窗玻璃上。    
    一种人长成那副样子,总跟长他的地方分不开。种子也一样,长它的地方不—样,长出来时,就肯定不是—个样子。那些知青,与这地方的人就长得很不—样。皮肤不同,一望便知。身材比例的不同,也是—望便知的。比如说姑娘们,这地方上的姑娘,长长,就成了臀大身肥的了,很少有像那些女知青—样苗条身材、腰软如春柳的。小伙子,长长,就成了结实的石磙子,腿粗胳膊粗,还短,很少有像那些男知青长胳膊长腿上下很匀称的;这或许是饮食方面的原因,或许是劳动方面的原因,或许是文化方面的原因(后来,我坚定地认为,文化对人的长相是绝对有影响的)。反正,这地方上出产不了鲍小萌这样的人。    
    深秋时,一天,我们居然看到了艾雯与鲍小萌一起在外面散步。其时,正是芦苇飘飞银絮,淡黄的银杏树叶落满一地的时候。他们在秋光中慢慢地往天边走,那形像很明亮,很安静。    
    天底下出现这样一幅情景,这是油麻地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的。    
    但,人们似乎又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当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深秋的风景中时,谁也没有觉得他们不合适,尽管大家都知道,艾雯大鲍小萌近十岁,艾雯长得不好看,而鲍小萌却长得很帅气。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艾雯会去做妻子。但,她做了。寒假里,她跟他结婚了,她随他去了一趟苏州。她穿上围裙了,—件淡绿的围裙。这围裙将她—下子固定在了—个温馨、恬静的媳妇形象上。她似乎很乐意为人妻。因为这结束了那漫长的寂寞和淡淡的自卑。她拥有鲍小萌,便使她与这世界上的那些幸福的女人—下子扯平了。她除了上课,就是愉决地去忙那些家务。那间独身宿舍,现在有了温暖的家的气息。她总是给他洗衣服,给他弄吃的。她的心情就如这秋天一样地明净。她脸上有了红润,上课时,比从前有了力气。男人真神奇,他居然能使一个女人变得健康、决活。    
    在好长—段日子,艾雯沉浸到她的生活里去了,忘了我的作文,忘了让我去看那些书了。    
    鲍小萌也似乎成了另—个人。他的那股野气,竟如同飘落的秋叶,从他身上飘逝了。他很勤劳地参加劳动,每天傍晚,我们都可以看到他卷了裤管,扛着工具,右手里抓—顶草帽,略带疲倦却又显得很愉快地从地里回来。他走得很快。因为他知道,那间小屋里,有一盆清水在等着他,有一条柔软的散发着香皂味的毛巾在等着他,有很可口的饭菜在等着他,更有—个文静的笑容在等着他。这世界上,似乎只有鲍小萌真正领略了她。女人更神奇,女人能很轻易地软化—个男人,把—个男人软化成她所希望的样子。    
    但那年春天,艾雯却几乎要被毁掉了。那天晚上,鲍小萌迟迟不归。她一次又一次地站到路口上去眺望。后来,天完全黑了,夜风也—阵紧似—阵地吹起来。她沿着鲍小萌去田野干活的路,一路找过去。夜色苍茫,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然而,世界无声无息,只有夜风掠过树梢时的沙沙声。她又重新找回来……    
    不久,—个消息就从黑暗里—路传来:鲍小萌死了,是被人杀死的,是那个叫褚善露的无锡知青越狱逃跑后,将一把匕首捅到了他的心脏上。    
    鲍小萌被杀死在芦苇丛里,据发现的人说,他躺在那里,像在那里睡觉。    
    艾雯—听到这消息,当时就跌倒了。我们将她送进医院。在那里她输了一周的液。停止输液后,她在病床上又继续躺了一周。出院那天,我们不少人都去接她,她瘦得更像—张纸。又休息了些日子,她终于又走上了讲台。她用枯涩的眼睛望着我们,很久,才向我们讲话,声音像微弱的风吹过浩淼的水面。    
    高三第一学期将近一半时,她得到上头来的通知。通知上说,同意她调到上海去工作了。她准备离开油麻地镇的那些日子,恰巧赶上了油麻地镇开往县城的轮船坏了,拖上岸修理,使她不能离去。她等了几日之后,对我说:“我不想再等了。”    
    星期天,我借来了一只船,载着她,也载着她的行李,去十多里地外坐另一班开往县城的轮船。河水很满,伸向河心的树枝,不少已经快要与水面接触了。人从船上站起来时,可以看到堤岸那边的庄稼地以及远处的村庄。艾雯望着这些她已熟悉的乡野风情,眼中满是留恋。她微微叹息了一声:“哎,说走就走了……”    
    我无言地摇着橹,将她送向前方。    
    河水很清,清得见底,可见水中鱼虾。她有很长—阵时间低着头,望着河水。她见到了自己的面容,见到了一些混杂在黑发里的白发。    
    我有点累了,停—橹来,让船暂且顺流着往前漂去。    
    “我老了。”她轻声说道。    
    “你不过才三十出头。”    
    “可比你大了了多少?”    
    “才大十三岁。”    
    “才大十三岁?”她微微摇了摇头,“大十三岁还少吗?”    
    船往前漂着,我偶尔扳一下橹,将秀摆正。    
    她望着我问:“喜欢陶卉吗?”    
    “我不知道。”    
    她笑了,“你已经十八岁了。”    
    我把她送到了船码头。往岸上搬那两箱子书时,她只让我搬上去一箱,另一箱却要留在船上,“我们一人一箱。”    
    我—下子局促起来,“我没有东西送你。”    
    她打开她的小箱子,拿出了我的两本作文,“我抄的那两本你留着,这两本底稿就留给我。”    
    轮船开出时,她站在船外边,一直望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轮船消失了,机器声也消失了,大河仿佛一下子笼在了洪荒里。    
    我坐在那箱子书上,忽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第四部分赵一亮(1)

    第一节    
    我在黑瓦房读高一时,赵一亮在红瓦房读初三。我在黑瓦房读高二时,赵一亮却没有能到黑瓦房读高一。油麻地镇初三学生太多,不可能个个上高中。推荐时,镇上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他。    
    他从此便与黑瓦房永远无缘,与学校永远无缘了。    
    有很长时间,赵一亮闭门不出。最初几天,他几乎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房门一关,整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也不睡,翻着白眼看房顶。他母亲很担忧,怕他的脑子出问题,就总在他的房门口转,叫他起来吃东西。他倒也不发火,只是说:“我不饿。”人便—天—天地瘦下去。    
    他母亲便来学校找我,“林冰,你和—亮玩得那么好,也不去看看他。他整天躺着……”说着,眼睛里就有了泪。    
    我早想去看他了,可是又不知道是否合适。从前那个傲慢的、总是沉浸在优越感之中、绝不肯在人底下而只能在人头上的赵—亮,总在我眼前晃。这样一个人倒霉了,你去看他,并且你现在处在一个绝对比他优越的位置上,他会怎么想呢?我这人,似乎很小时就对人情世故很敏感(岁数大了之后,反而迟钝了许多)。去看—个倒霉的人,真是件很难办的事情。不看他吧,对方也许会想:好,你现在比我强了,就瞧不起人了。去看他吧,对方也许会说:你来显摆了,你来看我笑话了。即便是这两者都不会有,还有可能无端地让人家自卑。若是这样,去看的人,岂不又无端地增加了一份歉疚?    
    “有空去看看他吧。”赵一亮的母亲说。    
    既然他母亲这样希望我去,我当然要去看看他。那天下午,我就去了。我敲着他家的院门,不一会儿,就有脚步声走过来。    
    开门的是他的母亲。“你来了!”他母亲见了我,很高兴,“他在家呢……”说着将我一直引进屋里,走到赵—亮的房门口喊:“—亮,林冰来啦!”    
    房里没有声音。    
    他母亲提高了嗓音,“一亮,林冰来啦!”    
    “谁呀?”赵—亮在里头含含糊糊地问。    
    “我,林冰。”    
    赵—亮将门打开了,“林冰。”随即舒展双臂,双眼闭着打哈欠。那双臂抻得很用劲,仿佛练臂力把五根弹簧都拉开了。他的样子,很慵懒,很舒适。然而,我并未从他脸上发现熟睡的余痕。    
    “你在干吗哪?”我问。    
    赵—亮双手往上捋了捋头发,“没事做,睡睡觉。你学习忙吗?”    
    “还行。”    
    “我是念不成书了。不过这挺好。我本就不喜欢读书。读与不读,也没有什么两样。读了又怎么样?再读几年,不还是回乡务农?想起来,读书真没有太大意思。我现在不读书了,在家睡睡觉,拉拉胡琴,比读书舒服……”    
    我们正谈话,他母亲出去包了一纸包熏猪耳朵回来了,倒在—个盘子中,浇了些酱油,放到了院子里的小桌上。赵一亮轻轻拉着我的胳膊,“吃点东西。”    
    我和赵一亮面对面坐下来,中间是—盘切好了的猪耳朵。他吃得很香,猪耳朵的脆骨在他雪白的牙齿间咯吱咯吱地响。他不时地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他母亲说:“妈,再来一点酱油。”    
    “妈,有蒜瓣吗?剥两颗。”那盘子,冲他的那一面,不—会儿就快要见底了,而我这一侧,却还像河岸那样矗立着。过了—会儿,这“岸”就向他那一侧坍塌了下去了。他—边吃,一边向我不停地说话,说他新搞到了几首二胡曲子,拉起来很好听,但常要换把位,有时突然地要换几个把位下去,难度挺大,但现在对他来说,已完全不成问题了。    
    我在他家待了一两个小时,觉得赵一亮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心里倒也坦然了。他送我到院门口时,依然还是从前的形象——腰杆很直,脑袋微微扬起,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    
    我走到巷头,忽然起了—个要加强“我俩—如从前”这—感觉的念头,就转身回来,准备向他要一块好松香(其实,我还有好松香)。走到他家院门口,就听见赵一亮在向他母亲发脾气:“谁让你去叫人家林冰来看我的?我怎么啦?我怎么啦?我干吗要让人家来看我?我干吗要让人家来看我?……”口气很凶,并且踢翻了一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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