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酒馆情歌 作者:卫小游-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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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遭遇,没有人多问一句会触动我伤口的话。
见到我回来的那一日,大伙只说:「你回来啦,没事就好。」像是问候多年不见的老友,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令我十分感激。
在这里待久了,我才明白,这里是一个安全的避难所。
每个人都有故事,或许正因为如此,人们互相安慰,每一个关切的眼神所透露的都是心照不宣的温柔。
当然如果你不想说,也没有人会逼迫;但是如果你需要有人倾听,那么蓝色月亮里的人就是最佳听众。
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原来有一个避难所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伤心时可以在这里舔舐伤口,等找回力量后重新再出发。
当我剪去及肩长发,换了个俐落方便的发型时,所有人都为之一惊,接着便了解地对我点点头。
每个人都在以为没有别人注意到的时候,偷偷轻拍我的肩,对我说:「加油!」
苏西,加油。
我感动得想哭,只好拼命忍住。
是的,我要加油。
我要好好地活下去,也负我该负的责任。
我是杰生唯一的家人,我要照顾他,期望他有一天能醒过来。
***
一段日子以后,某天,朵夏问我:「苏西,你本来已经打算离婚了是吧?」她说她看见了我那张空白的离婚协议书。「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丈夫没变成植物人,你会不会离婚?」
那日我从户政事务所拿回离婚协议书之时,确实已经考虑清楚。
是,我本来是打算要离婚的。
杰生太伤我的心。
然而此刻回想起来,那些风暴般的日子却仿佛已经离我好远好远了。
现在我晚上工作,白天则常往医院跑,除了跟杰生说话、唤他醒来外,也经常替他翻身、按摩肌肉。
陷入沉睡的他看起来无辜又无助,我知道我不可能丢下他。只要他一日不醒来,我的生命便将永远与他缚在一起。
我等于失去自由,但我却无法恨他或怨怼。
决定要离婚的那时候,我仍迟迟没有行动,那是因为——
「我仍记得过去的那些美好。」我告诉朵夏。「我们曾经相爱过。」
「即使他对你暴力相向?」她似乎特别关心我的婚姻状态。
有一度,我以为我无法和别人谈论我婚姻中的暴力所带来的阴影,因为当我自己都无法面对这件事时,我又如何能够跟另一个人谈?
然而当朵夏问我时,我才讶然惊觉,我已经不再那么介意这件事。甚至我可以跟她谈一谈。
如果我能够和别人谈论这件事,那么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在往后的日子中将阴影除去呢?就像我一刀剪去我的发时那样的痛快?
「是的,即使在他殴打我,甚至害我流产,我十分怕他的时候,我的内心有一部份仍然记忆着过去的美好。」那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抹灭的,属于我的记忆。
耸耸肩,我试着咧了个笑。「或许那正是我没有离开他的原因。」
至少在那个时候还无法离开,而现在则更是不能离开了。我不能在杰生需要我的时候一走了之。
朵夏怔怔地看着我。「苏西,你实在很傻。」顿了顿,她说:「一个傻得很值得人爱的傻瓜,呜——」说着说着,竟捣着脸哭了。
「朵夏?」
「不公平。」她抽噎着。「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我不知所措。「哭什么呀,小丫头?」什么事情不公平?
朵夏哭红了眼睛。「那样的话,老板他……太可怜了。」
我愣了一下,好半晌才消化那句话。「穆特兰……可怜,为什么?」
朵夏吸着鼻子,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讲的话,她惊大眼。「不知道啦,你自己问他。」急忙跑开,也不管自己布下的地雷还没拆除干净。
我站在原地不敢妄动,深怕一不小心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更可怕的是,我怕朵夏那个地雷就埋在我的心窝。
我甚至也不确定我有没有勇气去问穆特兰为什么可怜的真正原因?
他是一个有秘密的男人。
这种男人很难捉摸。
第7章
7 云会散,眼泪会止息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我接到警察的通知。
殴打杰生的那群滋事份子找到了,一共有七个人。
这次穆特兰没让我自己去面对,他陪着我到警局去。
当我看见那群让杰生躺在医院病床上,夺走他艺术生命的凶手时,心中满是震惊。
那群人,不过是十几岁的青少年而已呀。七人中,年纪最大的不过也才十七岁,年纪最小的甚至才十二,根本都还未成年啊。
警方说他们纯粹是酒后闹事,而杰生刚好被卷进斗殴中。
这个社会是怎么了?
大哉问。恐怕连哲学家也没个解答。
「他们会怎么样?」离开警局后,我问穆特兰。
他开车送我。「法律会宽恕末成年的人——你希望他们被判重刑吗?」
「我不知道。」我很矛盾。「杰生是因为他们才会变成植物人,我希望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他们年龄都还那么小,我怀疑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的,我想台湾的法律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但是究竟是什么造成这一切的呢?」
他沉默了会儿,才缓缓说:「物质、罪恶、冷漠、疏离,这一代,有灵魂的人愈来愈罕见,长久以来文化上的缺陷造成精神层次的崩溃,以及极度的缺乏安全感,使得这个社会愈来愈不适合居住,每个人都在流亡。」
穆特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撞进我心底。他比我想像中还要敏感,对现实世界的观察十分敏锐。
垂着眼,「我觉得很悲伤。」
他瞥了我一眼,突然拨乱我脑后的发。「不要那么容易感伤,否则你会天天觉得自己活在炼狱中。勇敢一点,社会有它的黑暗面,就像光总是会造成阴影一样,没有什么是可以单方面独立存在的,看清事情的反面,但也要明白好的那一面,我们尽力维持它、相信它,这就是价值所在。」
消化他每一句话的同时,我怔怔看着他的侧影。「穆特兰,你真是个谜,有没有人企图在你身上寻找谜底过?」
他抿嘴浅笑。「就像你现在做的?」
「杰克、维、一民、小季、朵夏、瑟琳娜,甚至酒馆里的客人,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想必你的故事也是精采的。」
我的口气像在陈述一个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实。
我们每个人的故事都像一页页翻开来的故事书,并没有刻意隐藏,有心想读的人都可以读得到。
但穆特兰不是这样,我知道他有故事,但他不是一本展开的书。他是一本附锁的日记,没有钥匙的人无法阅读他。
「当然,我也有我的故事,但,精采吗?或许并不。」
「因为经常得不到的缘故?」我还清楚记得那日他对我说过的话。
「看来你找到钥匙了。」
「我有吗?」在哪里?
「你正在读我,苏西,你已经在读我了。但我并不期待你会读到结局。你搁下书本吧,我的故事里没有冒险,也没有惊奇。」
「但是很哀伤?」否则为什么他语气如此绝望?
是的,我们也许都有个不怎么愉快的故事,但是未来还不确定呀,不是吗?为什么对于不确定的故事结局他要这么写?
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倏地一紧。「你不要问。」
我愣了愣。「命令?」
「不。」他没有回过头。「是恳求。」
「……好吧,我不会再问了。」迟疑地,「可是,如果你要鼓励我坚强起来,难道你不该以身作则一下?」
他脸部的线条渐渐缓和下来。「我如果不坚强,我是无法请求你不要再追问下去的。苏西,我正在调适自己的心态,接受生命里的不完美。」
可是他并没有调适得很成功。我看出了他脸上的挣扎,但我没去戳破。隐隐约约地,我的心知道我很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不阻止他。因为换作是我,其实摆在眼前的选择也就只有那么多。
有很多时候,上天给的选项不是「好」或「不好」那么简单,而经常是「非常不好」或是「极端不好」的这种选项。当然最好的选择是弃权不选。但是常常连这个选择也是不存在的。
没有以上皆非这种答案,我们总是进退两难。
我的一个选择是——「我决定送杰生到医院附设的疗养病房。」
「是吗,你决定了?」
仔细想过后,我知道我无法时时刻刻陪伴他。在疗养院里,有专业的医护人员可以看护病人,我的负担会比较轻,也才有办法放心工作,好赚钱支付医疗费用。
「嗯,决定了。」我不知道杰生有没有可能会醒过来,但是我不能放弃希望。而我很明白这会是一场很长的奋战。
「会很辛苦。」
「我知道。」也许得花上很久的时间,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更可能是一辈子。且将无所回报。
「你很爱他。」
「是的,我想我很爱他。」爱过、恨过,到现在又从男女之爱演变成单纯的夫妻之情——一种混和着亲情的复杂感情。我家族人口稀少,父母是马来西亚华侨,很早就过世了,少年时期我跟叔婶生活在一起,但现在他们搬回马来西亚的老家去寻找自己的根,在台湾,只有杰生是我的家人。
接下来穆特兰都没有再开口。
直到我问:「回酒馆吗?」这时候杰克他们应该还在忙。
「不,我想你也累了,他们忙得过来,回去休息吧。」
于是他送我回朵夏那里。屋里没人,大概还逗留在蓝月。
车一停妥,我迳行开门下车。
他摇下车窗看着我掏出钥匙开门。
我把铜钥匙插进锁孔中。
「苏西。」他唤我一声。
我回过头。「什么事?」
他的眼睛嵌在夜色里,眼底的忧郁浓得化不开。
「怎么了?」我走回车边。为什么要这么忧伤地看着我?
「如果……韩杰生一直都没有醒来……」他面带挣扎地说。
他想说什么呢?杰生今天会变成这样,说来有一半是我的错。我们的婚姻问题酿成他酗酒的恶习,而后又因为酗酒而导致了一切。
「你还很年轻……」
他想传达什么?是的,我还年轻,生理年龄才二十四,但历经这一连串事情下来,我却老觉得我已经有八十岁那么老了。年龄又能代表什么呢?
「有时候你会觉得时间很漫长,但一眨眼又过得很快,现在你义无反顾要照顾一个或许再也醒不过来的病人,你能确定十年、二十年后你不会后悔虚掷了那么多宝贵的时间吗?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你选择另外一条路,会比较幸福?」
十分残酷的问题。我惊愕地瞪着他。
「为什么要这么问?」我以为他会懂得的。像他这样一个男人是应该能懂我的选择的。
我的忠诚,以及别无选择。他也明白不是吗?
「原谅我,我非得问这么一次。」他别开眼,避开我迎视的目光。「现在我明白了,你把这件事忘了吧。从今以后,苏西,别再提起这件事。晚安。」
「啊……晚安。」
我目送他离去。心里很清楚要我忘记这件事不是非常容易就可以做到。
隐隐约约地,他对我的答覆感到失望。尽管他已经不抱着希望在问了,我猜他已经习惯对任何事都不抱期待。
但事实上,我什么也没答覆呀,不是吗?
我根本无法回答。因为他问的是十年、二十年后的事啊。
穆特兰,你要我怎么回答你呢?
***
穆特兰出现在蓝色月亮里的次数愈来愈少,少到连一民他们部开始怀疑究竟谁才是蓝月的老板。
「以前老板经常在这里陪着我们的。」
小季跟我一起站在角落,一边听今晚的驻店乐团演奏,一边闲聊。
「他把这里当作是自己的家——虽然他没有这么说过,可是我知道的。他提供这里给有需要的人当作避难所,他很明白什么叫伤心,什么叫空洞。」
我听着这女孩喃喃叙述她所认识的穆特兰,同时看见维和一民穿梭在客人当中,替顾客服务。朵夏要准备考试,又不能来。
「但他渐渐不来了,不该这样的,不是吗?这里是他的地方。虽然他以前偶尔也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但那种情况和现在这种情况不一样。」
我思考着小季的话,慢慢领悟到或许我明白他消失的原因。
「你想会不会是因为我?因为他不想看见我,所以特别避开?」
我注意到他的「隐退」是在我来到这里之后,一开始还不很明显,但渐渐地,我看出来了。我的到来与他的却步,时间上不谋而合。
小季瞪大眼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她讶异地说:「老板怎么会不想见到你?你别想太多。」
我沉默了会儿。等待小舞台上震耳欲聋的鼓音稍息:「这团乐手很不赖。」
「嗯,听说是老板旧识,特别从纽澳良请回来的。」
「你在这里待很多年了吗?」
「我算中等资历吧,杰克跟老板交情最久,维和一民大概是同一年进来的。我是四年前来到这里,那个时候我才十七岁,刚刚辍学,又逃家,没地方去,老板收留了我……」小季的眼神飘渺起来,似在回忆。「不怕你笑,当年我真的很无知,男朋友随便哄哄就跟着他出来混了,搞到后来被抛弃不说,还差点当了未婚小妈妈。那个时候我根本还没有当母亲的准备,如果带着一个小孩,情况大概会很惨吧。还好都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是那一段日子让我彻底改头换面。」
小季现在白天念补校,准备继续升学;晚上就回到蓝月,她把这里当成家。
「苏西,杰克忙不过来了,快去救救他。」维过来召唤道。
「喔,好。」我回到吧台后,果然看见杰克疲于奔命。
杰克看见我,便道:「苏西,帮忙调两杯白色俄罗斯,三杯长岛冰茶。」他则正在调几款手续繁复的鸡尾酒。
我立刻洗手加入战局。
忙了好半晌,才又闲下来。
这个时间客人总是一批一批的。来听音乐的客人通常点了一杯酒后便坐到散场,只有少数是例外。
稍闲下来,我便坐在吧台后看着酒馆里的形形色色。
一民捧着托盘回来时,对着我挤眉弄眼:「猜猜今晚又有几个客人问我要电话?」
这家伙是万人迷。在现在流行女大男小的社会里,他一张娃娃脸和无邪的笑容格外吃香。第一次见到他时,我猜他不满二十岁,结果当然是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