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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曹文轩天瓢-第26部分

小说: 曹文轩天瓢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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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元潮得意地笑了笑。    
    清亮亮的河水被车到一口水塘里,当水塘渐渐被注满后,水就沿着一条干涸的水渠向远    
    处的田野流去。    
    两人渐渐放松下来。    
    杜元潮开始讲话。此番讲话多少带有一点表演性质。他滔滔不绝,正如这水槽哗哗流出的水。他在语流中不由自主地沉浮,他为自己的语言才能而在心中惊叹与诧异,神情有点儿痴迷。许多年来,他是在那种言语的焦灼中度过的,身心备受折磨。这一切,如噩梦一般终于过去,黑暗之后的满天光明使他几乎要跪下对苍天大谢。流淌,流畅,那语言与他的敏捷的思维合着一个节拍,从他那张好看的十分男性的嘴中汩汩而出,自如地叙述着天地万物,自如地抒发着胸中的一切思绪与情感。他尝到了言语所带给人的莫大快意,并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言语给他带来的自信与迷倒天下的风采。    
    采芹呆了。多少年来,她与杜元潮交流的主要方式,是眼睛。而此刻,她所看到的杜元潮居然如此地能说会道。她感到有点儿陌生,但同时感到着迷。她从前未能觉察出杜元潮的声音会这么富有磁性。这声音流进她温暖的心房,然后在那儿聚焦着,形成微澜与波涛。    
    她望着他。    
    他也望着她,一任语流奔泻不绝。    
    她望着这个男人,这个曾在荷塘边与她一起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躺在草地上的男人,神情迷离恍惚。    
    没有一个人来打搅他们。    
    直到太阳偏西,才有一个人赶着一头牛远远地向这边走来。    
    分手前,采芹开始完成今天她与杜元潮相约时要完成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事情。    
    “你和子东怎么样?”    
    “挺好呀,他当镇长,我当书记。”    
    采芹轻轻叹息了一声:“你让他离开油麻地吧。”    
    “为什么?”    
    “一根牛桩上拴不了两头牛。”    
    杜元潮沉默着。    
    “让他走吧,看在我们小时一起长大的分上,答应我。”    
    杜元潮点了点头。    
    他们拉了拉手,无言地各自走开了。    
    采芹在离开油麻地之前,特地找到了邱子东,对他说:“你离开油麻地吧。”    
    “为什么?”    
    “一根牛桩上拴不了两头牛。”    
    邱子东说:“我不走。”    
    “你应该走。”    
    邱子东一撇嘴,冷笑了一声:“我走?还不知道谁走呢?”    
    这回,采芹是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第三部分骚雨/痴雨(7)

    杜元潮的油麻地政权,一段时期,在外交上陷入了困境。化肥很难获得额外的计划,银行不肯贷款,修建学校无法获得资金……几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邱子东冷眼瞧着杜元潮的尴尬。    
    但杜元潮很快就找到了解脱困境的朴素但却行之有效的方法。他现在牢牢地控制着油坊与窑厂,这是油麻地的命脉。他下令:每一滴油,每一块砖,都必须得到他的批准,方可流出。他深知这些油,这些砖与瓦的价值与作用。他让朱荻洼朱瘸子购回几十只可装五斤油的塑料桶,然后将它们灌满新榨的油。他精心地开出一张名单,这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是经他一一掂量过的,他们对油麻地都有作用。现在只需做一件事:送油。于是,一连许多天,油麻地的人都会看到朱荻洼朱瘸子一手提着一桶油,一瘸一拐地走在油麻地通向外面的路上。    
    世界其实并不复杂,关键是找到解决之道。而这解决之道可能比世界还要来得简单。没有用太久的时间,油麻地的油就润滑了一切,使所有的关节重又灵活地转动了起来。加之紧    
    俏的砖瓦,油麻地几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了。而这种令人欢欣鼓舞的结果,加强了杜元潮对油坊与窑厂的认识,从此以后许多年,他一直将它们牢牢地控制在手中,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直到他的政权彻底结束。    
    邱子东对过去曾与他打交道而打得十分热乎的“那群婊子养的”如此容易地就被腐蚀,非常失望。    
    但邱子东毕竟还担着“镇长”的名分,毕竟在油麻地盘根错节地生活了那么多年头,一时间内,他仍然可以在油麻地施展他的威力与魅力,甚至还显得畅通无阻、说一不二。    
    杜元潮感觉到,折断了翅膀的邱子东,虽然由鹰变成了鸡,但却是一只仍然可以着毛抖威风的鸡。但,他没有显出一丝的不快,像平素一样的温文尔雅,一样的干干净净,一样的对油麻地的大的小的客客气气,甚至一样的对邱子东摆出颇为密切与和谐的样子。    
    油麻地的人,也像从前一样的耕种,一样的收获,一样的偷鸡摸狗,一样的打架斗殴,一样的上床去做那些做了千年但千年不厌的把戏。    
    而就在这年的秋末,当晚稻已经成熟即将开镰收割的一段日子里,邱子东的形象在油麻地人的心目中顿时黯然失色,而杜元潮却像一轮明月,高挂在油麻地人的心野之上,仿佛天地之间,圆圆满满地都是他洁白而高尚的亮光。    
    就在准备开镰前的几天,天下起雨来。    
    这雨初下时,竟是黄褐色的,尿一样的颜色,并且还真有一股尿骚味。下着下着,就清纯起来,而河里的水却因雨水将岸上的泥浆带入其中而变得浑浊,许多人家就拿了盆盆桶桶、坛坛罐罐在屋檐口去接雨水,那雨水竟纯得蓝汪汪的无一丝杂质。雨下了两天,倒也不大。油麻地的人早被雨下得麻木了,对这雨也没有怎么在意。到了第三天,这雨依然没有停息的意思,就有点担忧起来:可别下起来没完没了。    
    又是一天一夜的雨,其间没有停息过片刻。    
    将要开镰的晚稻田里,尽管挖了缺口,日日夜夜地往河里排水,但还是蓄满了水,将田埂都淹没了。    
    望着雨,油麻地的人一脸无奈。他们呆在家中,整天坐在凳子上,目光呆滞着望着那扯也扯不完的雨丝。雨下得油麻地的人没脾气。油麻地的人目光的灰暗与发直,都与这雨有着关系。他们只能这样坐着,无所事事地看着,看着雨点打出无数的水泡,看着几只从水中爬到门前地上的癞蛤蟆在十分缓慢地爬着。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坐着,肌肉板结了,关节被锈住了,脑子也僵硬了,眼珠儿定定的不转,一个个都像是长年服药刚从精神病院里放出来的痴子。    
    天痴了,雨也痴了。    
    麻雀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藏在屋檐下。屋脊上的鸽子,紧紧收着翅膀,就那样凝固了一样蹲在雨里,由雨下去。    
    一切生命,似乎都因这雨而停止了心思。    
    几只母鸡痴了,愣要在一个不是孵蛋的季节孵蛋。主人将它赶出鸡窝,它又跑回去,见到蛋就孵,将鸡蛋焐得热乎乎的。主人就派孩子去撵它、惊它。但它已痴了,就是惊不醒它。它只有一门心思:孵蛋。不吃不喝,也要孵蛋。主人就将它的尾巴扎起来,然后在尾巴上插一枚小红旗,红旗哗哗作响,它就拍着翅膀拼命地跑,直跑得瘫痪在泥水里。然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之后,心里想着的还是孵蛋。    
    这雨水仿佛是迷魂汤,让人痴呆,让万物痴呆。    
    二傻子更傻,成了一个大傻逼。他整天在雨里追赶母牛,渴了,就喝雨水,越喝越痴。    
    他追着,不屈不挠地追着。他浑身湿漉漉的,像是从河里爬上来似的,腰间的那支短枪倔犟地顶起了潮湿的裤子。谁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又谁都知道他想干什么。雨幕里,油麻地的田野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他也是一只痴鸡。    
    二傻子终于累到极处,在追赶一头过河的母牛时,游到河中央,就再也游不过去了。幸亏不久,被一个放鸭的人看到了,将他从芦苇丛里捞上来。放鸭人大声呼喊着,总算从镇上喊出了几个人。人们将二傻子弄到一条公牛背上,然后赶着公牛猛烈跑动,将二傻子一肚子水颠了出来。    
    二傻子救活之后,依然要去追赶母牛。    
    雨就这样下了四天,晚稻就只剩下稻穗在水面上摇摆了。    
    小学校已经进水,孩子们必须赤脚上课。一不小心,将课本或作业簿碰出课桌外时,它们就会像小船在教室里的水上漂起来。    
    一个孩子终于因为课本第二次掉进水中,而恼怒地跑出教室,跑进雨地里,仰面对天空大骂起来:“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又有几个孩子跑出来,一样地仰面朝天骂起来:“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这骂声真让人兴奋。于是,有无数的孩子分别从不同的教室里跑到雨中,仰天大骂:“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他们声嘶力竭地骂着,像无数恼怒的红着冠子的小公鸡。骂着骂着,就有了语言的创造,并且越骂越脏,越骂越不成体统。    
    老师们都呆呆地站在办公室的廊下,没有一个想去管那些孩子。    
    骂雨,后来就有了仪式感。    
    他们朝天空跳着,仿佛要跳到天空里去。落下时,就溅起一片泥水。都在往空中跳,于是地上就溅起一片一片的泥水。    
    一个个都像小水鬼,头发贴在脑门上。    
    一个个嗓子骂哑了,一个个骂出了眼泪。    
    然而,雨却下大了。


第三部分骚雨/痴雨(8)

    五只高音喇叭响了,杜元潮严峻宣布:水灾已经逼到了家门口,全体行动起来,抗灾排涝!    
    喇叭声唤醒了昏糊状态中的人们。他们扛着铁锹,担着担子,纷纷跑出了家门,到指定的地点去集合。    
    筑坝!    
    排涝!    
    于是,人群像蚂蚁一般,在雨中蠕动着。    
    本来就有大坝,但杜元潮早在两个月前动用大量劳力将它毁掉了一段。理由十分简单:李长望在任期间所构筑的大坝是依照上头指令而构筑的,将油麻地的大片良田撇在了坝外。上头的理由也很简单:临时用作河床,便于邻近的朱家荡分洪。杜元潮说:“油麻地的土地一寸也不得闪失!”    
    现在所筑的坝,扩展开去,将老坝外的那片良田包括了进来。    
    不知不觉的,新坝就在这雨中慢慢地起来了,十分的壮观。    
    邱子东穿着一袭军用雨衣,拄着一根棍子,始终在现场大喊大叫地指挥着。    
    杜元潮则偶然出现在现场。他出现时,总举着一把油布伞,穿着长筒雨靴。他的出场,总是显得庄严而隆重。所到之处,人们都会暂停下劳动,或朝他观望,或与他搭话。他在一片泥泞中,一步一步地走着,不让自己沾上半星泥点。遇到坡滑,就会有好几双有力的大手同时过来,拉住他的手,以保证他万无一失地爬上坡去。    
    在泥迹斑斑的灰色人群中,他的形象显得极其鲜明。    
    他巡视着,很少动气发火,比往常显得更加平易和平和。    
    拼死拼活的油麻地人,却愿意看到杜元潮即使在这番浑浊与泥泞中也依然一身干净。他们小心翼翼,生怕将泥点溅到他身上。    
    油麻地人从心底里感受到了杜元潮那亲切外表下的威严。    
    大坝筑成了。几十部水车正在安装之中,五条抽水机船,已将巨炮一般的铁管搁在了坝上。    
    而在这时,成百上千的朱家荡人扛着铁锹,从大坝的那一面爬上了大坝。    
    大坝的形成,使大水不断上涨,已危及到他们的家园。如果这几十部水车与五部抽水机再一起向大坝外排水,将会使他们的家园面临巨大灾难。他们要挖掉这道由油麻地人筑起的大坝。    
    两边的人就在大坝上争执起来,并有少数人动了手。    
    消息传到油麻地镇委会,杜元潮对邱子东说:“你去处理一下吧。让他们自己舍出自己的地。油麻地牺牲了这么多年头了,不能再牺牲了。”    
    邱子东听到这个消息很有点兴奋,他穿过雨幕,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大坝上。    
    油麻地的人说:“我们镇长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    
    邱子东穿过人巷时,有一种阅兵的感觉和率领队伍即将开赴前线的感觉,很伟岸,很悲壮。    
    走到朱家荡人面前时,他站定,然后把军用雨衣的帽子往后一捋,说:“请你们立即离开这里!”    
    朱家荡的人倒也怔了一下,疲软了一下,但随即又将一脸的蛮横显示给邱子东。    
    邱子东高叫着:“这是油麻地的土地!”    
    油麻地的人跟着一起高叫:“这是我们油麻地的土地!”    
    邱子东在这片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觉得自己充满力量。片刻之间,他成了油麻地之王。    
    然而,脸色发乌的朱家荡人没有被这番气势吓倒,他们不停地用短粗的手抹着脸上的雨水,目光阴沉而固执地看着正在来劲的油麻地人,没有后退半步。    
    双方对峙着。    
    邱子东在这默默的对峙中,一时找不到克敌之道了,不免先有了点心虚。    
    朱家荡人就那样雕塑一般地耸立在雨中,他们并不大喊大叫。    
    雨在痴痴地下。    
    朱家荡的人也痴掉了。    
    僵局,使邱子东感到手足无措。    
    已到处是水,雨点打下时,天下处处沸腾。    
    地里的晚稻,稻穗也不见了。    
    邱子东徒劳地吼叫着:“你们滚回去!”    
    油麻地的人呼应着,但声音已参差不齐,并缺乏足够的愤怒与力度。    
    朱家荡的人无动于衷———不仅无动于衷,而且正在油麻地人虚弱的呼喊中积蓄着凶暴。    
    朱家荡地势低洼,雨下三日便平地成湖。历史上,常田沉水底,民多外逃。贫穷使朱家荡人性情暴烈。“穷横”———穷,必横。朱家荡人之横,远近闻名。他们站在雨地里,在油麻地人因天凉与腹饥而开始颤颤抖抖时,他们却越来越显精神,越来越显勇猛。    
    邱子东不能再这样吼叫下去了,吼叫是无用的,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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