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天瓢-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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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子东不能再这样吼叫下去了,吼叫是无用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朱家荡领头的,一脸的大麻子。他站在队伍的前头,一直阴森森地注视着邱子东。此刻,他感觉到,邱子东只不过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家伙。那些油麻地人,也不过是些泄了精的软货。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
大麻子掉头忽发一声喊:“挖坝!”
憋了半天劲的朱家荡人顿时全成野兽,将铁锹从肩上放下,对着油麻地人刚刚筑起的大坝,东一处西一处地胡乱地挖将起来,一边挖一边还在嘴中骂:“妈拉个逼!”“我日你妈拉个逼!”……那是个新坝,挖起来像利刀切豆腐一般爽快。
“反了你们了!”邱子东一挥手,“将他们的铁锹给我夺下来!”
油麻地人蜂拥而上。
朱家荡人的野性一下爆发了,全体举起铁锹,直将亮霍霍的锹口又对着油麻地人。
那锹口就这样对准人的胸脯、脖子或脑门,被雨水冲刷着,越来越寒光闪烁。
“狗日的,滚到坝下去!”大麻子走在了队伍前头,并将铁锹直指邱子东的脖子。他的眼珠子在雨中是红的,像夜间吃了尸体的狗。
“你……你别胡来!”邱子东颤抖着。
“你妈拉个逼!”大麻子的大锹迅捷地逼着邱子东。
邱子东顿时豪气殆尽,竟掉头走进油麻地人的人群。
油麻地的人很失望。
第三部分骚雨/痴雨(9)
邱子东在人群中还企图保持住自己的风度,但油麻地的人却丢下他不管,纷纷向大坝下退却与溃败。他只好随着人流一起趔趄着下到坝底。在下坡的过程中,他差一点滑倒,不是及时用手撑住地面,就会从坡上滚下留下一身烂泥。他一手烂泥地站在人群中,觉得自己此时的形象矮小而又灰暗。
朱家荡的人立直身子,站在坝上,俯视着油麻地的人,然后可着劲地说着一些羞辱之词。其中一个,甚至解开裤子,掏出二爷,将一条又粗又黄的浊尿朝坝下的油麻地人尿来。
远远地出现了一把油布雨伞。
朱荻洼朱瘸子似乎早已知道了结局,早在双方对峙在坝上时,就独自撤了,一瘸一拐地跑到镇委会,将坝上的形势报告给了杜元潮。
杜元潮朝大坝而来。
后面跟着朱荻洼。
绝望的油麻地人看到了那把金黄的油布伞。在银色的雨幕中,这油布伞黄灿灿的,犹如一朵硕大的花在雨中盛开。
“杜书记来了!”
“杜书记来了!”
……
他们的声音先是呐呐自语式的,继而渐大,最后接近于欢呼。
朱家荡的人也在看这把油布伞。他们从油麻地人的欢呼声中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但神情依然是蔑视。
杜元潮在向大坝走来时,用的是十分稳健的步伐。他仿佛故意走得很慢,而这慢使朱家荡的人感到不可捉摸,感到有点心虚,他们开始变得有点焦躁不宁。
杜元潮的步伐始终保持在一个节奏上,他一脚一脚的,好像踩在了朱家荡人的脑袋上、心坎上,他们简直有点不能忍受了。
杜元潮终于来到坝下。
他没有愤怒,而是仰脸,朝坝上那些面无血色的面孔看着。然后,他在几个人的扶持下,登上了大堤。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朱家荡的人并未端着锹对准杜元潮。
杜元潮像一阵刺骨的寒风一般,将人群撕开一道口子。
杜元潮看了看已被朱家荡人东一锹西一锹挖得不成样子的大坝,转而看着大坝内外正在越涨越高的水,说:“朱家荡的人,你们听着!打一九五○年开始,到今天,已过去了十多个年头了。这十多个年头里,已记不清发过多少次大水了。每次发大水,我们油麻地都要舍弃掉这一大片良田!我们作出的牺牲够多了。我们油麻地的人,老实厚道,多少年里,我们没有发一句怨言。但你们不能因为我们的老实厚道,就心安理得欺负我们。我对你们老实说:从今年开始,从现在开始,油麻地不想再作出牺牲了。你们看看,看看那一片稻田,多好的一片稻子!它们马上就要被淹没了。它们是油麻地人的!这心血不可以这样白白地流走!多少年来,你们一直享受油麻地的恩惠,但你们不对油麻地心怀愧意,却在这大坝上撒野,你们良心何在?被狗吃了吗?你们本可以牺牲自己的一些庄稼地用来排水的,但你们已习惯了骑在油麻地人的脖子上拉屎了。告诉你们:这历史该结束了!我们要对油麻地的每一寸土地负责。你们没有看到大水正在包围我们吗?你们立即回去,回去救你们的庄稼,救你们的村子!……”
杜元潮早将伞扔在了地上,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着,眼中闪着泪光。这是一份精彩的演说,它不仅瓦解了朱家荡人的军心,更唤起了油麻地人对自己土地的关爱。
杜元潮十分投入,在那仿佛来自天河的语流中,他自己先被打动了。他感谢上苍让他在经历了巨大的刻骨铭心的语言痛苦之后,让他加倍地领略到语言的荡彻灵魂的快感。
“对不起,回去吧!”他说。
“回去吧!”
“回去吧!”
油麻地人呼应着。
朱家荡人手中的铁锹慢慢地落在了地上,他们中的不少人,有了撤退的心思。
但朱家荡的人从根本上讲是顽劣的,是任何语言都不能征服的。他们在杜元潮的一番讲话之后,稍有萎顿,但很快又回到了只有他们朱家荡人才有的野蛮与固执之中。
大麻子说:“别听他妈的蛊惑!”
于是,他们又重新端起了铁锹。
杜元潮:“你们真的要与我们过不去?”
大麻子:“是!”转而对朱家荡的人大声说:“挖!”
于是,无数的铁锹又开始毁坝。
杜元潮大声吼道:“放下你们手中的锹!”
没有一个将锹放下。
杜元潮回头,冲着油麻地人:“将他们的铁锹给我夺下!”
油麻地的人又再度蜂拥而上。
朱家荡的人又再度举起铁锹,对着油麻地人的胸膛、脖子或脑门。
杜元潮冷笑了一声,竟迎着大麻子的铁锹走上前去。
油麻地的人一见,面对铁锹,竟没有一个再往后退的。
杜元潮一扫往日的文气与和蔼,无所畏惧地向锋利的铁锹迎去。
大麻子向杜元潮叫喊着:“你再往前,我就真要下手了!”
杜元潮竟然怒骂道:“你妈拉个逼!”一边骂,一边将上衣扯下。因扯得凶狠,几只钮扣脱落下来,落在脚下的烂泥中。他一边往前,一边将扯下的衣服,狠狠地掷于烂泥里,露出了妇人一般洁白的胸膛。
所有的胸膛都是黑色的或褐色的,就只有这一胸膛是嫩白的。
朱家荡的人怔住了,油麻地的人也怔住了。
杜元潮看也不看铁锹一眼,只瞪着大麻子:“你妈拉个逼!你来,朝我胸脯上来!朝我脑袋上来!不敢来,你妈拉个逼,你就是狗日的!……”
杜元潮的眼前好像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无人的荒野。
杜元潮痴掉了。
油麻地的人看着杜元潮,认不出他来了。
他们激动着,犹如大雨中沸腾如煮的水。
他们学着杜元潮,一边骂,一边也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扔在烂泥里,赤裸着肋骨分明的胸膛,踏着自己的衣服,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朱家荡的人压了过去。
油麻地的人都痴掉了。
朱家荡的人被无数的让雨洗得油亮亮的胸脯吓坏了。
他们连滚带爬地撤离了大坝……
第三部分骚雨/痴雨(10)
收割完晚稻,邱子东来到了采芹家,对她说:“我想离开油麻地。”
采芹说:“离开吧。”
“不知道他让不让我走?”
采芹说:“他会让你走的。”
邱子东沉默着。
采芹说:“走吧,再也不要回油麻地了。”
“我知道。”
几天后,采芹回到油麻地,见了杜元潮,对他说:“让他离开油麻地吧。”
杜元潮却摇了摇头。
他不能将一只老虎放到外面的山上去……
第四部分丸雨/鸟雨(1)
这年春天,油麻地迎来了一批从苏州城来插队的知青,其中有个女,叫艾绒。
艾绒是这批知青中年纪最小也最文弱的一个。他们是油麻地人用一只大船接来的。当大船靠定码头后,是油麻地的人将他们一个个搀扶到岸上的,最后一个上岸的是艾绒。她给油麻地人的印象是:白、嫩、细、甜。本来,这些个来自苏州城的男孩女孩与油麻地土生土长的男孩女孩不一样,一个个都会吸引人的目光的,但到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艾绒的身上。
他们还从未见到过长得如此青葱似的女孩。
说是女孩,却已有了几分成熟的气息。开始发育了的胸、腰、臀、两条长长的腿,甚至是那双流动的目光,都分明已有女人的气象与风韵了。可看上去,又确实是个还没长成的女孩儿———水一般清淡的女孩儿。
杜元潮注意到这个女孩儿,已是油麻地的欢迎大会接近尾声了。他坐在台上,偶然一瞥,看到了坐在人群中的她。那时,她似乎忘记了在这打谷场上举行的欢迎会,微仰着脸,朝天空望着。那天空,似乎没有什么动静,既不见飞鸟,也不见游丝之类的飘物,也就是一片天空。然而,她却专注地望着。也许是那一朵悠然而去的云?也许是油麻地天空的那番动人的清纯与高远?她就那样眼睛眯着看着,一副孩子的稚气与忘我。
邱子东正在宣读这批知青分配到各个生产队的名单。
有片刻的时间,杜元潮似乎也忘记了此时此刻正开欢迎会,就觉得四周一片阔荡,只有柔和的春风在原野上轻吹,四周寂然。他无声地看着她,就在那片刻的时间里,她周围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都于骤然间蒸发了,广漠的天空下,也就只剩下一个神情痴痴的她,很孤独的样子,像田野上的一棵小树。
欢迎会一结束,杜元潮就将艾绒忘记了。
艾绒再度引起杜元潮的注意,已是在初夏的一天上午。
他从油坊出来,正沿着河岸往镇委会走……
河上,五六个知青正驾着一条木船在戏耍。这是一条小木船,才坐了五六个人,就吃水很深,如果稍微一摇晃,水就能漫进船舱。他们本来是想驾着这只船,沿着大河,一路慢慢地行驶下去,看一看水上与两岸风光的,但当船离了岸边,往河心摇去、看到水就在离船沿几寸远的地方晃动着时,一个个都心慌起来。几个男知青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其中一个还颤颤悠悠地唱歌,但神情显然是担忧和紧张,而几个女知青,不是互相紧紧地抓着手,就是用手牢牢地抓住船沿。艾绒则用手死死地抓住那只拴缆绳的铁环,眼睛不时地闭起,不敢看那河水。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觉得大河旋转了起来。当那些知青不时地发出尖叫时,她却一声不响地闭着双眼。河上的风已吹散了她的头发,一丝丝地在她的脸上轻拂着,她不敢用手去撩一撩它们,任由它们胡乱地飘动。她脸色苍白。
没有人能将船引回岸边。一个男知青企图摇橹,将船摇回去,但结果却使船离岸越来越远。
风大了,河面起了水波,船开始不由自主地摇晃。几个女知青的尖叫声,惊动了在水面悠闲地飘游着的几只鸭子,扑着翅膀,嘎嘎嘎四下逃窜。
艾绒听到了水声拍击船头船帮的声音,当水溅起,直溅到她脸上时,她竟呜呜呜地哭了。
一个男知青未能站稳,船一摇晃时,身体失去平衡,向船的一侧倒去,见此情形,其他几个男知青便下意识地一齐向他倒去的相反方向倾倒,企图保持船的平衡,不想用力完全失去分寸,本向左侧倾斜的船又更大弧度地向右倾斜,水哗啦流进了船舱。此时所有的人又下意识地向左侧倾斜而去,不想,这次的倾斜更是缺乏分寸,船向左猛烈倾斜,水又哗啦涌进了船舱。仅仅几个回合之后,进了水的小船,终于在一片尖叫声中倾覆于河中。
男知青差不多都会游泳,而女知青差不多都不会游泳。男知青呛了几口水,想起还有女知青,就都英勇地去救女知青。几个女知青跌入水中之后,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一个个又失魂落魄地冒出水面。就在那一刹那间,男知青们看到了几张恐怖得变了形的面孔,游上去,或揪住对方的头发,或抓住对方的胳膊、衣服,一人搭救了一个。
艾绒是最后一个从水中冒出水面的。艾绒没有人救,因为女知青比男知青多一个。
碧绿的水面上,那张白嫩嫩的、水淋淋的面孔上,一双黑眼睁得大大的。那是一双极度惊恐的眼睛、孩子般让人怜爱的眼睛。她竭力不让自己沉没下去,两只胳膊犹如一双细弱的翅膀,在水面上拼命地扑楞着。她没有叫唤,而只是用眼睛一个劲地寻找着能够抓握的东西和能够救她的人。
几个男知青看到了她,可他们都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已各自救了一个女知青。
她沉没了,可又再度挣扎出水面,向天空挥舞着十指纤细的双手。
她看到了一座大桥投照到水面上的弧形之影。
紧接着,她看到了一个身影从桥上飞落下来,像一只巨大的鸟。
这只大鸟扎入水中,激起一团晶莹的水花。
就在艾绒再度沉没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胸前的衣服,随即,她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所带动,又重新回到了水面上。
艾绒似真似幻地看到了杜元潮的面孔。
她变得十分的乖巧,既不喊叫,也不乱动,像一只风雪天忽然找到一垛温暖干草的羔羊,任由他托着、推着、抓着、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