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妓柳如是-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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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有急事要寻相公,不知夫人在这读书,惊扰了夫人,乞夫人恕罪!”他乖觉地立在李夫人面前,垂首待训。
“何事这样急急慌慌?”
“夫人有所不知,小的捉来了两个假冒相公大名卖书的人!”
仆童请功似的把他抓获他们的经过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哦,有这等事?”夫人疑惑地看着童仆,“小家伙,我警告你,可不准你在外面仗势欺人啊!”
“小的不敢,夫人请看。”他舒开一张书条,“这落款明明白白写着我家相公的大名呢!”边说边递到夫人手里。
“李夫人!”阿娟的心不禁凉了半截,爱娘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假若……突然,她的心仿佛凝冻住了。厢房内传来了李夫人略带惊奇的赞叹声:“好书!好书!这气韵,这笔力,非平凡之辈所能为!”
夫人吩咐家童:“相公在后面小书斋里,快去传他来。”
一位爱才如渴的夫人!幸运!阿娟高悬的心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相公!”李夫人见一脸愠色的丈夫走进来,就迎了上去,“这可是奇……”
“这简直是无法无天!竟敢拿我的姓名去卖银子!”他恼怒地打断了夫人的话,“岂有此理!”
“相公。”夫人跟在他身边,轻言慢语地劝解着,“那两个卖书的小童怕是已吓坏了!相公,你看这摹书的人,不但摹出了你书的形,还摹下了你书的魂,连我一时都分不出真赝呢!也许他这样做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相公惜才、爱才,胸怀大度,求相公,别过于难为他们,问问清楚,叫他们下不为例就是了!”
李待问往太师椅上一靠,没好气地回答说:“知道了!夫人,你可以回避了!”
李夫人并不生气,反向丈夫温存地一笑,把那张书放到书桌上对家童说:“还给人家。”就转身走进了隔扇。
“把他们带进来!”待问吩咐着家童。
阿娟的心一会儿被拎了起来,一会儿落回了原处,这会儿又被李先生那严厉的声调悬了起来,只见他满面怒容地坐在上面,就跪了下去,大声地说:“李相公,可找到你啦!”
待问不由地一惊,什么?找我?这就怪了!他掠了一眼跪着的阿娟和站着纹丝不动的阿贵,冷冷地说:“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冒我之名!”
他真的忘记了他们!阿娟抬起头,大胆地望着他说:“李相公,在同里,你和陈相公一道来过我们船,你忘了吗?我家公子姓柳……”
“哦——”
同里东河湾,风平浪静,他跟着子龙,逐船询问柳河东君。
一位少年立在一艘大船上拱手向子龙致意:“哎呀呀,不是说好学生去拜见先生吗?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向他们深施一礼,把目光转向子龙问:“这位——”
“书坛大家!”子龙未说出名姓,那少年已向他一揖,“存我先生!久仰久仰!请!”
“柳兄从何认出我即李待问?”
少年略带羞涩地说:“学生推测而出。”
“哈哈!柳兄年少,却是慧眼金睛!”他笑着与子龙对看了一眼,两人又会意地哈哈笑起来,“也许是一种缘分吧!”
少年羞赧得满脸飞红,艳若桃花。
自古名士爱风流,他立刻喜欢上了这个美少年,说:“柳兄貌若潘安、宋玉,倜傥风流,幸会幸会!”
少年窘得转过了脸,对后舱喊道:“快沏茶来!”
他们一面饮茶,一边闲聊,从即将在虎丘召开的复社大会到他俩如何来到同里,又谈到当今书坛,海阔天空,书生意气,激扬挥斥。柳河东君乘机向他索书:“学生久仰存我先生书艺,今日幸会,欲求先生赐一墨宝。卧子先生,此求过分吗?”
“情理使然!”子龙附和着。
他慨然允诺。
柳河东君立即吩咐书童磨墨,自己牵纸,子龙立在一旁观看。他一挥即就“……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
待问高兴地敲了下太阳穴,说:“我想起来了,你是柳河东君的书童!”他向阿娟欠了欠身,“快起来,何时来的?怎么不先来找我们?我们还常谈起你家公子呢!”
阿娟站起来,不无委屈地说:“我们不知道两位相公的住址,松江这么大,到哪去找呀?不得已,我家公子才想出卖书这个法来寻找二位相公。”
存我哭笑不得,他不能不承认,柳河东君这种与众不同的寻友方法奇妙绝伦,他摇摇头,慨叹着:这个柳河东君!
门外传进了喊声。
“骗子出来!”
“骗子快把银子退还给我们!”
嚷叫声越来越高,阿娟对阿贵说:“快去把钱退给他们吧!”
阿贵凸起了眼睛,犹疑不定。
待问不解地问仆童:“怎么回事?”
仆童附在他耳边,把刚才发生的事,又重复了一遍。
待问略微沉吟了下,突然想起刚才夫人对柳书的赞许,他还未来得及观看,吩咐仆童把桌上的书条展开。果然如斯!他惊喜得禁不住击起掌来,连声称道:“柳子奇才,奇才!与待问之书如出一辙也!”他向阿贵摆了下手,就走出大门,向人群抱了抱拳说:“李待问叩见列位乡邻,不知诸位有何见教?”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书家李存我。”有人为能认出他而感到无尚荣幸,向身边的人炫耀着。
人群更为活跃起来。
有人举起了适才买到手的字幅对他说:“李相公,有人冒了你的大名,欺骗了我们,你该重重地惩罚他们!”
有人挤到存我面前,舒展开字卷,用手指戳着连声说:“欺世盗名!欺世盗名啦!”
“这还了得!”
“叫他们把银子快快退还我们!”
“我是出于对李相公的崇拜才上当的!”
“哈哈哈……”李待问豁达大度地笑起来,“诸位乡邻,你们误会了!书摊所售之书,均系本人所书。”他说到这里停了下又说,“怎奈友人家书童无知,错喊了价钱,诸位乡邻占便宜了!请回吧!”说完,一拱手,转身进门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鸦雀无声。片刻,又骚动了,买到条幅的喜滋滋的;没有买到的后悔不已,最后只得带着些惆怅离去。
阿娟向李相公打听了陈相公住址。待问也询问了他们船停泊的地方,约好晚间同子龙一道去看望他们。
太阳下山、月亮还未上来,大自然出现了那么一会儿朦胧,千般色调,万般神韵,仿佛都寓于这一瞬之中。
河东君正坐在这黄昏的光影里等待着他们。她脱去了直裰,盘起了一个堆云髻,只插了一枚嵌珠的簪子,略施了点脂粉。她喜欢淡雅的色彩,穿了一身象牙色薄绸滚花白边的女衣,月蓝色衬里,下着米黄色绣花湘妃裙,脚上换了同一色洒花绣鞋。她像一朵刚刚绽蕊的南国白兰花,淡而雅,香不郁。
阿娟进来禀告:“两位相公来了。”
她迎到前客舱。在摇曳的烛光里,她像一片饱吸了晨曦的云,飘了进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柳公子变成了妙龄女郎?他们被她的美震惊了!莫非遇上的是个稀世尤物?他们不知所措地向那朵云施了礼。
子龙的思绪倏地飞落到垂虹有来酒馆。莫非她就是弹奏姜白石的《暗香》、《疏影》的杨爱?他的心突然怦怦乱跳起来,眼前闪起那日的情景:
她轻挪莲步,出现在湘妃细竹帘边,有如洛神凌波而现,整个餐馆忽然为之一亮,顷刻吸引了群子的目光,他脸热心慌。
一双纤巧的手,轻抚在古琴上。蓦然,清婉、幽远的乐曲,仿佛是溪泉那样流淌在她指尖。
流情的目光……
清丽的语言……
优雅的姿影……
子龙神颠了,意醉了。啊,杨易柳,隐去爱,如是而已……绝妙至极!是她,是她!怎么在同里没有认出呢?他怔怔地看着她。
第一部分 姓氏变迁史第12节 以假乱真,卖书寻友(3)
河东君请他们坐下,便双膝跪在李待问面前说:“存我先生,学生不才,有污先生大名,柳隐这里向你请罪了!”
李待问还存惶惑,慌忙起身,想去扶她起来。他的目光不觉落在她的云髻上,突然像被什么蜇了似的缩回了手,说:“哎呀!不知如何称呼你了,快请起来!快请起来!”
河东君仍然低着头说:“叫我柳隐,或唤柳生吧。小弟向往生为男子,也常以须眉自诩呢!”
原来如此,待问仿佛明白了点什么,连忙说:“柳兄,请起,请起!”
河东君仍然跪着:“弟为寻找先生,方出此下策,有污先生书誉。”
“柳兄蔑视流俗,敢于戏弄人间,为待问所赏慕。况且兄之书艺亦不逊于我,不必过谦。请起!请起来呀!”
子龙说:“既然存我兄已表谅解,这就算不了什么了。说来应怪我疏忽,未告柳兄我俩住址,让柳兄找得好苦,子龙应请柳兄多多包涵才是。请起吧,这样反叫李兄不安了!”
河东君款款站起身:“存我兄,听阿娟说,嫂夫人非常贤德,请代柳隐向夫人致谢。”
待问笑着摇了下头:“先别忙着道谢,贱内若知道柳兄是个女扮男装的假男儿,怕是也要打破醋缸呢!”
河东君两腮顿时飞起红云,她连忙转身从阿娟手里接过茶,放到他们的面前。刚才的尴尬,在瞬间也就过去了。他们又重新坐定,叙谈起来。
他们谈话从时势的变迁慢慢转向了虎丘集会。
这个话题,使子龙兴奋,他对文社联合将产生的影响,非常乐观。他认为这是国家将由颓衰走向强盛的转折,只要广大社友戮力同心,“建虏”可退,“流寇”能除!国家振兴有望。他有他的依据,合并的中州端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江西应社和他们几社等十多个文社,无不拥护会议的宗旨,东林元老钱谦益、吴梅村也到会祝贺,受到社友的欢迎。文社声气遍天下,使那些下野,或者还握有权柄的奸党、禄蠹,闻之胆惊!子龙也看到文社组织的局限和复杂。这些合并的文社,它们各具历史和宗旨,社事又有相对的独立性,成员亦极其复杂。虽然都系儒生,但入社的目的各不尽同。他们中有与阉党不共戴天的东林后裔;有一心想施展才华、报效国家的志士。可是,在文社风行,参加文社趋赴恐后的潮流中,也不乏攀龙附凤之徒为着一己之利钻营入社,用以博个“清流”、“君子”雅称;有的则想借以依附一方势力,显赫自己的身份。
河东君暗暗钦服子龙的独到见解,也拨开了游离在她心头的疑云。看来他已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但他不避弃她,把她当做一个关心国事的盟友相看。这种信赖和尊重,使河东君深受感动。她忍俊不禁地把她如何追寻他们到了苏州,如何独自寻到虎丘以及路上的见闻一一叙说,感叹着:“盛况空前,衣冠盈野!”
原来她也去了虎丘!还倾注了如此的热情。她绝非为赶热闹。这真是个不能叫人理解的怪人!
待问不觉茫然:面前这个忽男忽女,胆大包天,行踪诡秘的美貌女人,像谜一样叫他不解,她是何等人物?她绝非大家闺秀,亦非小家碧玉,可她言谈举止高雅,莫非……
子龙也有迷惑之处:她为何不在盛泽?为何女扮男装出游?而今,又为何在他们面前显出女儿本色?他从未见到一个女人如此关心政治,她为何对文社的活动如此感兴趣呢?他们萍水相逢,她竟敢假冒存我的大名卖书找寻他们,哪来如许勇气?这可是惊世骇俗的举动啊,她是来闯码头抑或是……男人啊男人!他们决不容忍自己的妻室越出女规一步,却喜欢欣赏别的女子的风流!子龙试探地问:“请问柳兄,打算在敝地久住还是暂住?”
河东君不敢贸然道出她心中最隐秘的那角。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落落地说:“还没定呢。”说完,凄然一笑。室内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子龙懊悔不该提出这个问题,也许正中了她的隐处,引起她的悲哀。他有些不知所措,如坐针毡。
“我来给你们解谜释惑吧!”河东君站起身。她早就看出他们的惊疑,自我嘲弄地笑了笑,说,“二位兄长可得小心,我可不是个三从四德的女人啦!”她嫣然一笑,是那么坦然。接着,她毫无保留地把她的遭遇、不幸和反抗都倾吐了出来,“跟我这样一个女人称兄道弟,岂不有污二位的清名!”
“柳兄!”子龙、待问几乎是同时叫了一声。他们被河东君坎坷不幸的身世打动了,为这样一位奇女子误落平康、漂泊江湖而惋惜,他们同情地看着她说:“快别这样说!”
河东君又是一笑:“多谢二位。我不甘称奴称妾,不甘于那种生活……”她跟他们叙说她向往的一种全新的生活,爱她所爱,想她所想,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自由幸福生活。她又似自语地说,“一个遥远的梦!可要为这个梦去竭尽全力。”
这是一个多么幼稚的幻想啊!他们目瞪口呆,可他们不能刺穿她的梦幻,只有安慰她。
子龙说:“只要柳兄不弃,就在敝邑驻足吧!子龙尽力相助。”待问也说:“有何困难和不便之处,尽管告诉一声。”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如不嫌弃,我的名字,你还可以……”
河东君立即打断说:“多谢二位兄长。小弟虽然运途多舛,并不沮丧。流水不竭,小舟就不会搁浅。”
初秋的松江之夜,颇具寒意。一弯新月,宛如一片白玉兰花瓣,又如一叶扁舟,静静地卧在白龙潭青绿的水底,似要沿着她的道路航行。
子龙看看窗外,说:“柳子,你无须客气,更不要有所顾虑,有困难尽管坦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