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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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她这个已如丧家之犬的男人。那时的韦妃大概是已怀了必死的信念。而她要撑住丈夫,其实也是为了在徐彦伯面前向那个置他们一家于死地的女皇示威。
然而李显一家不能违旨。他们只能在简单地打点行装之后,就一家人随着徐彦伯战战兢兢地上路了。他们不知道此一去是祸是福。显偷偷地问韦妃,母亲为什么要我们到洛阳去死?也许不是死呢?韦妃说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他们一家从此有希望了。于是,在漫漫的返京途中,显和韦氏一直在此问题上争论不已。
在被死亡笼罩的漫漫旅程之后,李显一家竟安然无恙地返回了京都洛阳,并按照原先的安排,由北门悄悄进入后宫,暂住在女皇事先为他们一家准备好的庭院中。
徐彦伯将李显一家安顿下来以后,就通知李显赶紧梳洗,圣上马上要召见他。
显倒在韦妃的怀中哆嗦着。那永远也抹不去的死亡的阴影几乎让显崩溃。直到徐彦伯反复保证是圣上要见他而不是要杀他,显才勉强站了起来。
李显身为皇子,又做过太子、天子,他当然是有朝服的。那些十四年不曾见过天日的朝服们才被翻找了出来,结果不是破旧不堪,满是皱折,就是黯淡无光,不再合适。李显在慌乱中在急迫中在无奈中试了一件又一件,结果他的朝服被扔了一地,竟没有一件是合适的。最后李显沮丧地坐在了椅子上,竟然落下泪来。他说连朝服也来欺侮我,让我死也死得不痛快。
倒是韦妃真心地疼爱他。她轻轻地拍着显的后背要他能放松下来。她说又不是去见别的什么人而是见你的母亲。就穿你现在的衣服好了,让圣上也看看你这十四年是怎么过的。
而同时为找不到合适的衣服陷入慌乱和沮丧中的,竟然是使李显陷入深度恐惧之中的那个武 。女皇虽然是女皇,但是她那母亲的心情还是有的。她让侍女拿过来一套一套的衣服来选择,她又让她们把她的发型变了好几种。但是她不满意。后来武皇帝独自一人待在她的寝殿里。她要在这样的时刻自己面对自己,自己面对一个母亲的心情。任凭徐彦伯们在门外焦急地守候着。
后来女皇叫来了婉儿。
那是因为后来焦虑紧张中的女皇终于做出了决定。那是她反复思忖考虑再三之后才做出的决定,她决定,在这个傍晚,她不见她这个远道而来的儿子了。她觉得此时此刻她并没有做好面见李显的准备。所以她要叫来婉儿。她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唯有婉儿能帮助她。
她问婉儿,你看朕的衣服合适吗?
一眼便知它来自陛下精心的选择,亲切而又威严。奴婢不知道这身服饰是不是能让庐陵王感觉到,陛下是母亲,但更是大周的女皇帝。
但是,朕取消今晚的会见了。朕以为这样的会见太匆忙也太随意了。而且这种会见被安排在朕的后宫也不合适,毕竟朕是天子,而他是朝臣。
可陛下也是母亲呀!
朕的皇位才是高于一切的。所以,朕只能以大周天子的身份召见显。明天早朝之前,带他来政务殿。去通知他吧。
陛下要奴婢去?
是的,朕要你去。朕要知道十四年后显究竟变成什么样了。朕要知道。朕要知道他的全部。只有你能看透他的心。去吧。别怕。你是朕的使者。朕会在这里等你……
于是婉儿秉烛。走过后宫深深的长夜。就这样她又一次负着女皇的使命,开始了又一次走向李显的历程。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显。她不知道显是不是还在怨恨她还以为是她向女皇告发了他。她想至少韦氏会记得,因为最终是韦氏的父亲没有得到侍中那个肥缺,而那恰恰是韦氏觊觎已久的。如此在婉儿看来她与李显和韦氏之间是深隔着一重嫉恨的,她正是想到了这些往事,才越发地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显的面前。
婉儿走进正堂。看见了满屋散落的朝服。那是婉儿不期然看到的一地景象,那斑驳的被岁月所锈蚀的旧日辉煌。然后婉儿就看见了垂立于墙角的那个灰头土脸的男人。婉儿简直不敢相信。婉儿根本就认不出她眼前的这个憔悴苍老而且唯唯诺诺猥猥琐琐的男人就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年轻气盛、骄矜无比的天子。
就这样他们缄默着。在那一份残败的心情中。
最后,还是婉儿首先说,大人这些年来可好?奴婢是婉儿。
显依然低着头。显说我知道是你。你是代表圣上来的。你是要接我去见圣上吗?
是圣上要奴婢通知大人,今晚的觐见取消了。
取消了?为什么?直到此刻依然如惊弓之鸟的李显才抬起头,他惊异于母亲突然取消的会见,他不知道在这取消的背后,又会包藏着怎样的祸心。他抬起头就看见了婉儿。而婉儿所带给他的惊异比女皇不再见他了还要令他震惊。他久久地盯着婉儿。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能想象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曾经那么熟悉那么喜欢的婉儿。
大人不认识我啦?
是显的惊异的目光才使婉儿突然意识到了她脸上的那片晦暗的铭刻着她的罪恶的印迹。婉儿下意识地用手去捂她的脸。在显的印象中,婉儿应该依然是十四年前的那个天真明媚的女孩子,婉儿的脸也不该是如此晦暗而丑陋的。只有李显的眼睛才能真正反映出那墨迹使婉儿的变化有多么大,她是怎样的面目全非。婉儿怕显那真实的目光。她拼命地捂住她被黥的脸颊。她退着。她问着李显,奴婢就那么可怕?
不。不不。婉儿。千万别。真的。不是。李显请求着婉儿。
是婉儿脸颊上所经历的刑罚,使同样遭受了十四年磨难的李显顿时勇敢坚强了起来。他仿佛又骤然找到了那个他当年曾那么深深喜爱的小姑娘,他想保护她,他不想让她再受那么大的苦。
显几乎是跑着追上了那个向外走的婉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婉儿。他甚至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婉儿的脸。他在心里说,这墨迹无足轻重,你依然是最美的。他甚至觉得在婉儿这张印满羞辱和苦难的脸上,他的生死都无足轻重了。
究竟是为什么?又是她?她到底要怎样?
不,大人你放开我。是奴婢忤逆了圣上,是奴婢罪有应得。
李显放开了婉儿。他扭转头。不知道为什么那热泪便夺眶而出。婉儿的苦难让他不再害怕了。显变得坚强了。在婉儿的身上,他仿佛突然就找回了那京城朝野宫内的感觉。仅仅是因为婉儿一出现,婉儿脸上的那墨迹一刺进他的双眼,他就知道他回来了。洛阳不再陌生,这宫中的一切也变得如此熟悉。
婉儿看到了显的眼泪。
但是她不再哭。婉儿值得哭的事情就太多了。婉儿已变得成熟。成熟而圆融而冷漠而狡猾。婉儿太了解这宫中的一切了,所以她面对李显的眼泪,只能说,圣上是体恤大人旅途劳苦,会见改在明早上朝之前。望大人早早安歇,明早婉儿来接大人。
婉儿说过之后,便转身离去。她心中尽管有很多的苦涩,但是她依然很欣喜。因为她毕竟获知了在她未来走向显的路上已不再有障碍。而仅仅是她脸上的那个墨痕,便使她和显之间的那可能会存在的嫌隙转瞬之间化为乌有。
婉儿,日后还望你能帮助我。毕竟我离开得太久了。这宫中朝上,怕是满眼都是陌生的面孔了。如此物是人非,我怕没有婉儿的帮助,会寸步难行。
婉儿将尽力而为。
婉儿离开了李显;她又匆匆赶回了女皇的寝殿。婉儿想不到,女皇竟依然站在寝殿门口的石阶上,远远地看到婉儿,她竟然不顾一切地走下石阶去迎婉儿。她抓住婉儿的手。问她,怎样?显看上去怎样?他还那么高大伟岸英姿勃勃吗?他问到我了吗?他都说了些什么……
婉儿这才落下了眼泪。
婉儿是在离开女皇之后,才回了文史馆。她已经非常喜欢修撰国史这一项事业,特别是在她整理女皇的那一段段大事记时,简直是一种痛快淋漓的写作。就仿佛她自己就是女皇。就仿佛是她自己在治理着国家。就仿佛是她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登上了女皇的王位。
但是,那也许并不是婉儿真正的所思所想。那不过是一个借口。不过是一个婉儿用以欺骗自己的谎言。她只是要让住在庭院深处的那个可能依然在等她的男人看到她案台上的灯光,知道她来了。
果然,当婉儿刚刚研好墨,那殿堂的门就被推开了。婉儿当然知道那是谁。就在他们的事业的边上,在他们智慧的谋略的同舟共济的愿望的边上。他们做爱。在无言中。直到午夜。当那个男人睡去。婉儿便起身离去。她必得这样,从一个男人走向另一个男人。婉儿这样做着,在犹豫间在忧伤间从一个男人走向了另一个男人。她没有对他们说她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她让他们蒙在了鼓里,而唯有她,清醒着。
就这样。婉儿等候在李显的庭院中。李显匆匆走出。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婉儿。经过了那个短暂而又漫长的孤单的长夜,他知道此时此刻婉儿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他视婉儿为亲人朋友。他便在走向婉儿的时候在那个无人能看到的暗处抓住了婉儿的手,他甚至躲过了那个出门送他的韦王妃犀利的目光。
显抓住婉儿的手并低声对她说,婉儿,帮助我,给我勇气。
婉儿看着李显,她并没有从显的手中抽出她的手。她显然给了李显她的默许,其实那就是她做给李显看的她的姿态。然后她就被李显牵着一道坐上了那辆赶往政务殿的马车。
婉儿坐在显的身边。在那个天色依然昏暗的清晨,婉儿有点冷,显也有点冷。他们的身体都是冰凉的,而唯有他们一直紧握的那两只手在彼此传递着他们最后的温暖。他们就那样保持着他们所默契的那样一种姿态,只有马车的晃动偶尔会使他们的身体相互撞碰在一起。他们就那样默默无语。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企望的究竟是什么。
随着长夜将尽,显突然说,我很怕见到她。
圣上是站在大人一边的,否则她怎么会力排众议,坚持要把大人全家秘密接回来?
那么你呢婉儿?你会站在我一边吗?
奴婢自然也会。
可是,看看你这张脸……
那是随风而去的往事,大人不必在意。
我怎么能不在意?如果受这惩罚的不是你……
大人,还是想想在见到圣上时,你究竟该说些什么吧。
然后又是沉默。马蹄声踏碎了心情。
突然的,一粒石子。仅仅是一粒石子,便使得马车剧烈地摇晃,将婉儿的身体狠狠地撞在了马车的木杆上又狠狠地撞回到显的身上。那也是天意。让那粒石子就横亘于前往政务殿的石板路上,让显就紧紧地把被马车的木杆撞疼的婉儿搂在了怀中。
那是怎样的一种激情。显紧紧地抱着婉儿,并抚摸着她的脸。他问婉儿是不是撞疼了,来,让我看看。回来以后,让我最最伤心的就是看见你这样。这就等于是在用刀剜我的心。婉儿,知道吗?我一直都喜欢你,从你很小的时候,我甚至是在爱着你。婉儿我终于回来了。我回来就是为了保护你的,今后谁也再不能欺侮你,你是我的,你将永远是我的……
李显在摇晃的马车中紧抱着婉儿。他甚至亲吻着婉儿脸上的墨迹亲吻着婉儿冰凉的嘴唇。
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忠诚。婉儿在接受着显的浓浓爱意时,身体中存留的却是武三思的精液。这就是婉儿。她知道她已经左右逢源,四通八达了。她逢迎所有喜欢她需要她的男人。她把她自己给予他们。她已经不知道何为感情,何为廉耻了。
随着那辆马车在政务殿的门外停下。婉儿和庐陵王李显一前一后走出了马车。他们似乎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显变得镇定自若,沉着坚定;而婉儿则是胸有成竹,仿佛胜券已经在握。从此他们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便将能决定他们共同的立场和行为。这便是他们不用订立就已经存在了的那个联盟,那个联盟的条约便是,显对婉儿的喜爱,和婉儿对显的利用。
就这样婉儿带着李显走进了政务殿的大门。他们满怀信心地垂立于屏风之后,在那里等待着那个至尊至圣的女皇,等待着那个突生恻隐的母亲。
就这样新的时代真的开始了。
与李显同时彻夜不眠的,是武 。
在这个令武 心慌意乱的夜晚,女皇特意召来了张氏兄弟陪伴。她要他们为她抚琴。在那袅袅的乐曲声中,她躺在那里,思前想后。
女皇在长夜将尽的时候便开始在烛光下梳妆。然后,她便在后宫浩荡的前呼后拥中离开了她的寝殿。
女皇走在通往政务殿的长廊上。她甚至不要别人来搀扶她。她竟不知到了这把年纪,经历了无数惊心动魄,又身为至高无上的皇帝,她还会有如此紧张的时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应付那个就要到来的母子相见的场面。
终于,那个留着胡须的看上去依然显得苍老的男人从婉儿身后走出。那是朕的儿子吗?那个高大而疲惫的男人几乎没敢抬头看一眼眼前的女皇,就屈膝跪在了地上,他呜咽着,他说,圣上……
武 不敢相信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已经被她纵横的老泪所迷蒙。她不愿相信这个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的可怜男人就是四十多年前她把他带到人间的那个可爱的男孩子。她还记得她膝下的那天真欢乐的笑声,记得他骑着马在禁苑中狩猎的那英姿勃勃。还有什么?他身为天子的狂傲轻浮?他要把整个江山拱手送给他的岳父?他是怎样在被废黜时高声诅咒他的母亲?他垂死地抗争着,愤怒地吼叫着,他说杀了我吧。你杀吧。把你所有的儿子全都杀掉吧……
女皇帝竟然能将那就要涌出眼眶的酸楚的泪水收回。她脸上的那殷切慈爱的神情也骤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冷酷。武 不是母亲。母亲不是她生命的角色。她的生命中唯有一种她可以扮演的角色,那就是,她只是那个至尊至上的女皇帝。
于是,女皇帝对跪在那里连头也不敢抬的李显只说了一句话。
你回来了就好。
这就是郁积了十四年的千言万语。
这就是思念就是企盼,也就是和解和修正。
所有人间的情感就被挤压在了这么几个坚硬而冰冷的词汇中。可能这其中也包含了女人的柔情,母亲的慈爱,或是别的什么难以言说的心情。
然后女皇就离开儿子临朝去了。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