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大败局-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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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请过目。”袁崇焕道。
毛文龙近前几步观看,原来箱中装的是满满的泰昌制钱!
袁崇焕指着道:“这是昨日刚到的东江饷银十万两。”
毛文龙先一愣,然后笑起来,摇头道:“大人说笑吧?户部从未按时发过饷,此次本镇并未催饷,怎会发来?大人莫因下官偶做海上生意便拿十万之数取笑本镇。”
郭广道:“正是东江饷银,是督师屡疏皇上催促户部,才解来的。”毛文龙见郭广一脸正经,就不笑了,右腿跨前一步,单膝跪下:“谢大人!大人恩德,文龙感铭肺腑!”
旁边张思顺鼻子里出了股气儿,没敢出声,凑到杨正朝耳边道:“这鸟将军见钱才下跪。”杨正朝瞪了他一眼:“闭嘴!”
袁崇焕伸手略一托毛文龙双肘,道:“将军请起。为属下催饷也是本部院职责所在,不必言谢。本部院申严海禁,并非是要给东江拦喉一刀,只是要将军一心防务,锐意练兵,饷银自有本部院去办。好了,本部院不日将亲赴双岛,阅兵东江。”
这话大出文龙意料,起身道:“大人要亲蹈海涛,远赴东江?”
“有碍将军么?”
“不、不,下官岂敢,下官求之不得。”
“一言为定。只要你我二人和衷共济,便破虏有日。”
“谨遵督师之命!”
“好!”袁崇焕转身向郭广吩咐道,“即刻装船,严兵把守,明日随毛将军一同起身。”
老臣拜驾
天还不见蒙亮崇祯就爬了起来,沐浴更衣熏香。
今日冬至,是大明朝每年祭天大典的日子。此前四日是百官皇极门观誓,告祖庙,遣官至社稷坛、日月坛降香,太常卿致神祇坛奠告,阁辅诣城隍庙发咨,皇帝诣祖庙请配享,传谕文武百官斋戒,礼部太常司官檄城隍神,遍请天下当祀神祇,各庙焚香三日,好一番折腾。
崇祯已斋戒四日,今日早膳仍是素菜素汤。
待出来,见众大臣早候在乾清门外了,行过大礼,崇祯升辇,至建极殿,换上冕服,再上十六抬礼舆。午门鸣钟,大驾、法驾、銮驾、骑驾卤簿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奔了正阳门。
从皇宫至正阳门的大路,从丑时三刻就戒了严,五步一岗,清水泼街。出正阳门五里,就是祭拜天地的圜丘坛。崇祯先进了大享殿升座,听太常卿禀奏礼仪准备、诸事项和程序,等赞礼高宣“迎神”。崇祯步出大殿,刚要至坛前就位,忽见一顶暖轿从远处直抬了过来,便站住了看。众人见皇帝呆呆地看向远处,都扭过头去看,嗬,好大的谱!
轿子直抬到玉阶前,一打帘,下来一位老者,头戴七梁冠,身着云凤四色花锦绶,玉佩玉革带,大独科花绯袍,仙鹤补子,乃是一品朝服,抱拳左右一点,道:“列位大人,久违了!”
众人定睛一看,都吃了一惊,正是两年前已被削官夺爵的大学士韩爌。众人正愣怔着,韩爌已抬脚拾级而上,翻身跪倒:“臣韩爌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崇祯本来严肃的脸上立刻有了笑模样:“原来是韩老爱卿!快快请起。老爱卿以花甲耆年奉诏远道赴京,太辛苦了!何必风尘仆仆赶来这里,便在城里等朕召见也就是了。”
韩爌起身笑道:“这是为万民祈福的盛典,老臣既赶上了,怎能不到?”又赶紧道,“陛下,赶快行大典吧,别误了时辰。待行过了大典,我君臣再畅怀一叙吧。”
“好,就请老爱卿与朕同祭!”韩爌退到阶下,协律郎奏起《中和之曲》。四面升起社烟,赞礼唱“燔柴”,从燎台就吹来了烤全犊的香味儿,赞礼唱“请行礼”。崇祯领百官行拜礼。
太常卿唱“前期斋戒,今辰奉祭,加其清洁,以对神明”。崇祯洗手,然后升坛。
太常卿唱“神明在上,整肃威仪”,奏起《肃和之曲》。崇祯在昊天皇帝神位前跪下,三上香,献玉帛。
赞礼唱“进俎”,奏《凝和之曲》,两个太监吃力抬上烤全犊。崇祯祭奠。
赞礼唱“行初献礼”,奏《寿和之曲》。崇祯再洗手,接过执事捧上的酒尊,祭酒。
协律郎奏《武功之舞》,崇祯跪拜,读祝官读祝文。
乐奏《豫和之曲》,崇祯再行终献礼。
赞礼唱“饮福受胙”,乐奏《熙和之曲》,崇祯再拜。
太常卿唱“惟此酒肴,神之所与,赐以福庆,亿兆同沾”,乐奏《文德之舞》。崇祯受爵,饮福酒,再受胙,转交执事,再拜。
赞礼唱“彻豆”,奏《雍和之曲》,掌祭官撤祭物。
赞礼再唱“送神”,奏《安和之曲》。崇祯率百官再拜,这才下坛,已是累个半死,时间已过正午。
崇祯回到大享殿,王承恩跟在后面小声道:“皇上饿了吧?奴婢带着小点心呐,皇上先进点儿吧,龙体要紧呐。”
崇祯坐下,慢慢扭过头眼皮向上翻着看着王承恩,小声道:“你想让朕带头坏规矩?你安的什么心!”又嘿嘿一笑,小声交代了几句。
王承恩答应着,心里叹一声,走到殿外,大声道:“皇上有旨。”众人刚弯了膝盖,又听道“百官免跪听宣”,就又直了身子。王承恩道:“皇上说,已斋戒了数日,又折腾了一上午,皇上知道众位大人都饿了,但诸位大人也知道祭坛前是不能饕餮的,本该赶快回去吃饭,但皇上还有一事未了:钦天监和徐光启都奏称今日日食,钦天监说在巳时三刻,徐光启说在未时三刻。现在巳时早过,钦天监所奏不验。皇上要在这看徐光启所奏验是不验。阁臣留下,其他大人如果受不住饿就请回,不必陪着皇上。徐光启徐大人来了吗?”
“臣在。”徐光启边说边走近前。
“徐大人请留下,不走的大人们请进殿。”
皇上不走谁敢走?一个跟一个进了大殿。
崇祯笑上眉梢:“韩老爱卿赐坐!”韩爌赶忙谢坐。
看他坐了,崇祯道:“不知韩老爱卿‘尚能饭否’?”
韩爌呵呵一笑,起身离座道:“老臣本不敢想此身还能有幸得睹新主天颜,恍如梦中,受此恩宠,愧不自容,想起先帝,又不胜唏嘘。托圣上齐天洪福,只怕当不起陛下的廉颇。”
崇祯浅浅一笑,道:“声若洪钟,可见体魄尚健。卿赋闲有年,如何消磨时光?”
“这也简单,浊酒一杯,棋盘一张,清茶一碗,秃笔一支。”
“哦?”崇祯来了兴致,“有何新作,读来让朕听听,也让大臣们学学卿的人品胸襟。”
众臣见皇上不谈正事,倒也轻松,也就伸了脖听下文。
韩爌起身道:“老臣可是没有,便有也不敢示同僚,更不敢污圣听。不过见到新主,想起先帝,臣倒忆起一诗,不知陛下是否听过。”也不待崇祯再问,便吟了出来:
玻璃波面浴轻凫,艇子飞来若画图,
认著君王亲荡桨,满堤红粉笑相呼……
不等韩爌喘口气儿,崇祯接口诵出下阕:
风掠轻舟雾不开,锦鳞吹裂采帆摧,
须臾一片欢声动,捧出真龙水面来。
“原来陛下知道。”
“写皇兄之事,朕怎能不知?”
天启五年五月十八日,天启皇帝御驾出安定门亲祭方泽坛,返驾后携皇后游西苑。申时后,皇后倦乏回宫,天启游兴未尽,由客氏和魏忠贤相陪湖中泛舟。至湖心,又换乘小舟,由小太监高永寿、刘思源伴驾,亲自操桨。也是天威难测,突伸冥手,大风骤起,将小船掀翻,三人堕水。随从人等顿失颜色,相率入水,喧呼救驾。皇上被救上岸,两个小太监却因无人施救沉溺而亡。有那好事学子便诗述此事,传扬开来。韩爌道:“这下阕由圣上吟出,却是十分恰当。”
崇祯不解地望着他,韩爌捻髯一笑:“此诗虽是写的先帝,倒像有先见之明,这下阕正写的是权奸当朝祸国,新主登基锄奸,百姓欢呼真龙出现。”
众人细细一品,还确是如此,不禁拊掌叫好:“解得好解得妙!”
韩爌趣谑道:“两个小内官溺水身亡,魏逆还曾在高元殿作佛事法会,放河灯追荐。想是亦知自己作恶多端,必有后报,终是报了。”
崇祯笑道:“此诗虽是有讽有赞,亦庄亦谐,还是有些头巾气。”略一停顿,收了笑,转向众人正色道:“朕已复韩爌中极殿大学士秩,加封太子太傅,入阁办事……唉,只可惜叶向高老爱卿不在了……”
崇祯话未说完,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徐光启立刻跑到门口看了看地上的影子,回身道:“陛下,正是未时三刻!”
“嗯,”崇祯站起来,“伐鼓!”这是洪武六年定的救日食礼。执事者捧鼓入,班首先击鼓三声,然后众鼓齐鸣,直至日复原。
百官听了自动入班。李标刚接过鼓槌,忽然转念,向崇祯一揖:“陛下,韩大人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天亦重德行深厚者,臣乞陛下允韩大人领伐鼓。”
“好,就由韩老爱卿先击鼓三声吧。”
韩爌站起来,慢慢揖下:“老臣谢陛下恩。”接过鼓槌,擂了三下,鼓声大作。崇祯行四拜礼,百官也跟着行礼。
礼毕,崇祯道:“朕看看如何?”
“不可!”韩爌道,“日食乃天之异象,乃是以小掩大,以下犯上之象,天子怎能看这悖常理的不祥之象!”
“韩大人所言不确,”徐光启走上几步,“两星经纬同度曰掩,星光相接曰犯。日食乃是日月同度,月近日远,月掩日光,乃是天象一种,亘古至今常有,非兆人事兴衰,亦无休咎可占。历代史志多有凌犯记载,附会兴替,验者百不及一,可见其虚妄。但臣亦认为陛下不能出外观看。”
“为何?”
“全食可看,偏食虽暗,但光强仍可伤眼。”
崇祯坐回龙椅,道:“徐光启,朕听说你是用西法推算的,这中历为何不及西法?”
徐光启道:“陛下,我国历法乃是唐尧所创,已相沿数千年,代代传抄,难免出现讹误,故至唐宋,岁时节气,预报已有差数,所以元太史郭守敬编创新历,但日食月蚀仍有舛错。我朝《大统》历即是郭守敬所创《授时历》,二百六十年未增损分毫。自至元十八年造历,越十八年,至大德三年八月,已当食不食,六年六月又食而失推。再者,臣想人间有改朝换代,怎知天道就亘古不变?故历法当修,中历未合,宜参西法。臣以为应建历局,以精修历法。”
“徐光启说得有理,准了。”
“臣还有奏。”徐光启道。
“讲。”
“臣举荐西人汤若望、罗雅谷、龙华民、邓玉函和南京太仆寺少卿李之藻同入历局,编修历法,翻译天文、算术各种西洋书。”
“朕听说过汤若望。朕还听说有一个意大利传教士叫利玛窦,精通天文数术,来我朝多年,已通我国语言。”
“是有此人,也是臣师,只是年事已高。汤若望学问高深,可比利玛窦。”
崇祯看了徐光启一会儿,道:“徐光启,朕听说你将家宅舍出改为教堂,是真的吗?”
“是。”
“徐光启,你不必再充任侍讲了。着徐光启进礼部尚书衔,专责筹建历局,督修历法。汤若望等即可访用,着地方官资给前来。”
“臣领旨谢恩。”徐光启叩了头,这才退下。
李标见天上的事说完了,觉着可以说人事了,便站了出来:“陛下,臣有一奏。”
“说吧。”
“韩老大人乃三朝元老,德高望重,非我辈能望其项背,理当主持阁务,臣当尽心佐理,请陛下恩准。”
韩爌刚想说话,崇祯抬手止住了:“理当如此,韩老爱卿为首辅。”崇祯目光扫过大殿,道,“年根儿到了,今年不比去年,去年朕初御极,是大丧之年,又内忧外患,扫平阉党,百政待举,百废待兴。今年外有猛将守边,内有正臣辅政,诸事可待,朕要与民同乐,众卿家亦可过个逍遥年,只是不要奢侈铺张。”说罢又看着韩爌道,“卿今日回去休息,明日到武英殿见朕。”
崇祯用过晚膳,又去阅奏折。奏折不多,亦无大事,很快看完了。
走到殿外,一阵冷风迎面扑来,打了个寒战,王承恩忙把棉袍给他披上。回到乾清宫,见时间还早,便在椅上坐了。老韩爌的到来,使他心情大好起来。忙时烦躁,一时无事反倒无聊起来。
崇祯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暗夜空阔,天高星远,屋内烨烨红烛,重帷深垂。崇祯想起多日不曾与后妃亲近了,心中起了动静,随口吟道:
古训由来戒色荒,九重杜渐虑方长。
闻香心动传严禁,恐有巫云误楚王。
王承恩道:“皇上在念诗?”
“这是魏忠贤给朕送了四个美人儿后朕写的,说的是魏忠贤用熏香、香丸和美人儿惑朕,朕不着道,给禁毁了。朕岂是楚襄王?不过,”崇祯诡诡地一笑,“朕也不是和尚。王承恩,召田贵妃抱衾与绸。”王承恩速去传了。不多时,田妃身披衾绸,垂首进来,呆立不动。崇祯奇怪:“为何不去了衾绸?”
“妾丑相,不敢面君。”
“你何时变丑了?好,让朕看看朕的丑媳妇。”崇祯走过去,却见她双眼红肿,薄施脂粉的脸上泪过留痕。
“你刚哭过?”崇祯这一问,田妃本已收了的泪泉又放开了口。
“出了什么事?”
“皇上不问也罢。”
“这叫什么话,朕还问不得了?”崇祯问得紧,偏是田妃不答,只是饮泣。
崇祯立时烦躁起来,道:“你这是跟谁较劲儿,是跟朕吗?是朕惹了你了?”
“妾该死,皇上息怒,妾不敢讲。”
“你只管讲来!”
“……妾每次去坤宁宫请安,皇后不是不理,就是不见,还时有训斥。而袁妃每次去请安,皇后与她有说有笑,亲热异常。今日妾去给皇后请安,在庑下冻候多时,皇后才出来,受妾拜过,起身便走。妾自忖不曾失礼过皇后,不知皇后为何如此憎恶于我。”
崇祯是个聪明皇帝,怎会看不透这种女人心思?无非是皇后多妒,一忌田妃多才多艺,二妒田妃多蒙圣宠,三恐皇后名号不保。
但崇祯很重伦序,便道:“她是皇后,纵有不对,也只好你让她三分,朕自会嘱咐于她。”
“可她不该与皇上平起平坐。”
“她怎与朕平起平坐了?”
“我朝祖制,帝驾幸各宫,各宫必宫门外接驾,可皇后从不接驾。就如现在,帝召幸,宫眷于一楹尽卸诸裳,裸体至二楹,取衾绸被身,进三楹圣躬晏息处。诸祖中宫与东西两宫都不敢不遵此礼,可当今圣母尽废此礼,却要皇上去就她……”
“住口!你身为妃子,可对皇后如此无理么?后与妃并非朕登基才娶,乃是娶自王府,本无此习惯,是朕许的她不用此礼。”崇祯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