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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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何难?
难的在后面,在要求里:这封信里必须包含老鬼发出的纸条上的十九个字!这有点带镣铐跳舞、梅花桩上摆擂的意味,蛮考人的。好在白秘书的笔力和想象力上乘,信创作得很见水平,又是按时交卷的。肥原看罢,高兴地给了个满分。
有了这封信,验笔迹就不叫验笔迹了,叫什么?给他们家人报平安啊。可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写?那是怕他们择言不慎,泄露机密。总之,是可以勉强说得通的,再加上具体实施时采取一些适宜的愚人措施,基本上可以保证蛊惑人心,达到麻痹他们之目的。
所谓的愚人措施有三:第一,出其不意。事先什么都不说,保密,把人喊下来后再道明事因。第二,化整为零。四个人分头下来,一个个来,造成一种唯你独有的错觉。第三,当场口授,边想边说,知前言而不晓后语,感觉是临时拟定的。此事由白秘书主持,地点是在会议室,性质是欺骗,是暗的。别以为这就完了,没呢,才一半。当你从会议室书罢信出来,还要被客厅里的王田香请去对着老鬼的原话(速告老虎,201特使行踪败露,取消群英会!老鬼。即日。)连抄三遍。这就是明的了。有明有暗,才玩得转。
从时间上说,抄三遍原话的时间和记录一封信的时间差不多,所以可以搞流水作业。就是说,你下楼来,先去会议室照白秘书口授书信一封,然后再到客厅来抄原件,同时第二个人又去会议室书信……一时间,吴金李顾,上楼下楼,出门进门,写信抄话,楼里呈现出一派繁忙景象。
其间,张司令也赶来凑热闹,他是专程来给肥原送电报的。这两天电讯科与南京的无线电联络频繁,像昨天出来五个联时(联络时间),往来电报六封。这些电报内容大多是关于老K行踪和松井对此事的相关批示。一个小时前张司令吃罢晚饭没事,顺便去电讯科看,恰好遇见他们刚收到一份重要电报,内容如下:
急电!
据悉,老K已抵沪,估计今晚可潜达杭州,务必按计行事,不要轻举妄动。
张司令觉得这份电报很重要,便亲自送来了。
肥原看罢电报,算了一下时间,老K前天早上从西安出发,比预计早一天到上海,估计他一定是直接坐火车过来的,没有在武汉逗留。张司令说他也是这么估算的,来之前已经在火车站加了兵力,严密监视。
“监视有什么用?”肥原说,“你又不认识他。”笑了笑又说,“就是认识他也没用,我们现在不能抓他。你交代过吧,不能抓他的。”
“交代了,交代了。”司令满口应承。
“让他来吧,”肥原整理着刚收上来的验笔迹纸条,一边说道,“来了就好,我就怕他不来。来了就说明他还不明真相,上钩了,也说明你张司令有望立大功了。暂时我们可以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守好凤凰山,守株待兔。你看着好了,到时候你会都见到他们的,就像这些玩意儿可能会告诉你谁是老鬼一样。”
肥原说的“这些玩意儿”是指吴金李顾们的笔迹,这会儿都收缴上来,等着人看呢。张司令既然凑巧来了,肥原自然请他一起验看。两人严阵以待,调动了全部心智和精神气,只怕稍有疏忽,被老鬼蒙骗过去。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老特务,肥原对笔迹略有研究,他知道笔迹如指纹,每个人的字体、笔迹都是不同的。可另一方面,笔迹毕竟不是指纹,指纹是一成不变的,哪怕割了皮,长出来还是老样子,想破坏都破坏不了!而笔迹是可以变的,虽说万变不离其宗,但有时候要窥见其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对那些练过书法的人,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搞得你晕头转向。
可今天两人的运气好极了,张司令才看到第二张纸条就兴奋地叫道:“你来看肥原长,有了。”
肥原只看一眼,即认同了张司令的感觉,颜开笑来。
随后,两人将此人的四轮笔录一一研看,每看一次,张司令都叫一次:就是他!
肥原嘴上不叫,心里也在叫。他简直难以相信,老鬼就这样显了形,而且——又是难以相信,居然不是李宁玉,也不是顾小梦。
是谁?
吴志国!
也许是慎重起见,也许是为了与人分享这份横空而来的惊喜,肥原把王田香和白秘书都叫来看。在毫无提示和暗示的情况下,他们得出的结论惊人地相同,连绝对的用词和口气都十分相似。
王田香说:“肯定是他!”
白秘书说:“绝对是他!”
肥原望着张司令:“这么说,就是他了。”
张司令把脸一沉:“把他押下来!”
7
吴志国被王田香带下楼来。
押下来当然是要审问。有了铁的物证,审问的用词是程式化的,肥原和张司令几乎都背得出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左右开弓,轮番出击——
说,你是什么时候加入共党的!
说,你的上线是谁!
说,你的下线是谁!
说,把你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
吴志国开始还显得很强硬,头脑清醒,用词讲究,神情坦然,从容不迫。但当肥原把老鬼写的原件和他晚上写的四份笔录一起丢在他面前时,他傻掉了!像见了鬼,目光发直,脸色骤然变得僵硬,可想心头是惶恐万分了。肥原是吃特务饭的,察言观色是基本功,看他表情的骤变,知道这事已近尾声。
“招了吧,吴部长。”肥原拍了拍他的肩膀。
“听到没有?招了吧!”张司令的手指像匕首一样戳在他的额头上。
肥原挪开张司令的手,好言相劝:“我记得中国有句老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你再抗拒就不是俊杰了。”
“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也变不了他的字!”张司令吼道。
“是啊,”肥原指着桌上的一堆纸头,“你不招,但你的字已经招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哪。”
“就是说不见棺材不落泪嘛,你现在已经站在棺材面前还有什么好撑的。”张司令抓起一个纸片,丢给吴志国,“看看吧,就是瞎子用手摸也知道,这是你的字!”
肥原呵呵地笑道:“张司令说得是有点夸张了,瞎子是摸不出来的,但我们可以看得出来。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我给你统计过,总共十八个汉字、三个数字和一个英文字母,你起码有十个汉字和一个数字跟老鬼写得十分相似,可谓神似哦。而其中四个字,那就像是用图章盖上去的一样,或许瞎子也是摸得出来的。”
张司令骂:“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肥原劝他:“放聪明点,招了,免得受罪。”
但吴志国就是不招。坚决不招。他时而以大言相誓,时而以怨声相诉,力辩自己的清白和冤屈,把张司令气得咬牙!把肥原在一群软骨头中养成的脆弱的神经和耐心也折磨得死去活来。
原以为在铁证面前,审问会立竿见影的,可以速战速决,哪知道遇到牛皮筋了,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收不了场。说真的,肥原并不想审问时有个婆婆在身边,刚才不好说,现在一个回合下来——败下阵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他把张司令喊出门,婉言劝其先走。审问这种小事情怎么是大司令干的?司令只需要下达命令,然后在家静候佳音即可。云云。说得张司令骨头都松了,留下了指示,走了人。
肥原送罢司令回来,即吩咐王田香把吴志国带走。去哪里?对面楼里。干什么?当然还是审问。审问是有技术的,地点、方式、用语、环境、气氛、轻重、缓急、步骤、节奏,等等,都是有讲究和技术的。肥原把他押过来,就是在讲究和追求这些东西,希望以此给他加增精神上的压力,压垮他,拖垮他。到了这边,就跟回了家似的,肥原可以一边喝着茶,一边无所顾忌地审问,谩骂,恫吓,用刑,都可以,困了,累了,可以在客厅沙发上休息,也可以上楼去小睡一觉。
起初,审问就直接安排在客厅里,肥原请他坐在沙发上,还叫张胖参谋给他泡了茶。听说他抽烟,又放了一包烟,还亲自给他递了一支。说的也没一句重话,都是客客气气的,甚至尽量给足笑容。旁人看来,怎么说都不像在审问,而像在接待一个老友,或者说远道而来的部下。张胖参谋就是这样认为的,他刚才没去那边,不了解真情,以为吴部长这会儿已经排除嫌疑,哪知道这是在审问!
既是审问,就是要你说,要你如实招来。你不招,那叫不识相。不识抬举。误把烂鞋当官帽戴。不晓得天高地厚。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哼,见好不收,身在福中不知福,必定是泰极否来。肥原本是有耐心之人,说够了好言好语,忍了又忍,终是忍无可忍,把手上的茶杯朝他扔过去,骂:“妈的!你这不是逼我翻脸嘛。”
王田香看主子发火了,扔的茶杯又给吴志国躲掉了,没吃上亏,有心要给主子长长威风,冲上去,猛地朝吴志国膝盖窝里踹一脚。后者本来就是为躲闪茶杯刚仓皇起身的,立得很不稳当,哪经得住这一脚猛踹,顿时“哎哟”一声跪倒在地上。
肥原走到他身边,咧开嘴,讥笑道:“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能说跪就跪?站起来!你不要脸,这身军服还要呢。”看他起来了,又说,“听着,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别再不识相了。”
吴志国照旧不识相。就是说,他把最后的机会又废了。不认。就是不认!与之前有所不同的是,这回不认的方式有变化。大变化。居然声泪俱下地诉起苦来。好像跪了一下,他业有的骨气和脸面都碎在地上,没有了,收拾不起来了。
王田香骂:“别装了,你的尿水不值钱,更别指望迷惑我们。”
肥原对他摆摆手,走过去凑近到吴面前,嘲笑道:“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哭了?我是看不得男人流泪的,跟个娘儿们似的。哭什么嘛,我不要你哭,我要你说。算你的眼泪感动了我,这样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算我仁至义尽。”肥原把好话说在前,跟着是严正警告,“但你不要再考验我的耐心,这绝对是最后的机会。”
吴志国却把补贴的机会又浪费掉了。
不认!
就是不认!
充分表现出了一个共党分子惯有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宁死不屈,视死如归。
是可忍,孰不可忍?肥原拍案而起:“我×!算我开了眼,遇着了你,一块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好,既然你装硬,不吃软的,要吃硬的,好,就给你吃硬的吧。”掉头对王田香丢一句,“看你的了,看看他到底有多硬!”说罢扬长而去,走一半又回头,左右看看,最后指着东头的一间屋对王田香下命令,“到里面去,别吵着我!”
8
肥原指的那间屋连着客厅,挨着东墙,是间小客房,目下正好空着。
王田香先进去,把床铺掀了,腾空了房间,才叫胖参谋带人进来。刚进屋,王田香把手上的烟头往吴志国脸上弹去,后者躲掉了。
“身手还是很敏捷嘛,”王田香冷笑,“就是心眼儿太毒了,居然是个鬼。”
“你以为我真是老鬼吗?”吴志国怒目圆睁,“告诉你,我不是!”
“哎哟,那我很危险哦。”王田香故做害怕状,“等你正了名,我不是要遭殃了。”
吴志国凛然说道:“所以你要给自己留下后路。”
王田香奸笑不已:“这就是你的后路!”一脚踢在吴志国的肚子上,后者号叫一声,蹲在地上,把一旁的胖参谋吓得倒退两步。
“对不起。”王田香没来由地说,不知是对吴志国,还是胖参谋。也许是对楼上的肥原说的,因为从刚才这叫声的传播方向和传播力度看,王田香觉得一定是传到他主子的耳朵里去了。这不是违反要求了嘛,于是他翻出一条枕巾和床单,叫胖参谋一起把吴志国捆在床架上,又堵了他的嘴。
“听着,”王田香对开不了口的吴志国说,“你以前对匪徒是怎么行刑的,我今天就怎么对你。你受不了了,准备招了,就对我点三个头。听好了,要连点三下,我才让你开口。”
吴志国猛烈挣扎,呜呜乱叫,是骂娘日爹的样子。
王田香冷笑道:“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我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等你出去了,官复原职,要叫我吃屎。可我告诉你,不会有这一天的,你说真要有这一天,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敢吗?不敢!我敢了,就说明没这可能啦。你没听张司令说嘛,就是瞎子用手摸也知道是你,我还不是瞎子呢。现在瞎的是你,都到这时候了还不承认,逼得我们没法做好人。张参谋,你说是不?你愿意灌他罚酒吗?肯定不愿意嘛,都熟脸熟面的,谁想做恶人嘛。可你逼我们做就没办法了,知道吗?是你逼的,成全你!”说着拔了手枪,卸下武装带,递给张参谋,“来,动手。”
真动手了!
虽然堵了嘴,禁了声,楼上的肥原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了楼下的动静:用力抡打的声音,皮带偶尔抽在硬物——床架或墙——上的声音,吴志国沉闷的喊叫声,王田香压制不住的恶骂声,莫名其妙的声音……不知是气的,还是昨夜在招待所吃喝玩乐累了,肥原上楼后觉得人很倦怠,手重脚沉,头晕目眩。他倚在床上,本想歇一会儿再下楼去看看的,后来实在熬不住一浪浪睡意的拍打,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楼下的声音不时将他吵醒,他蒙蒙胧胧地想,这些共产分子都一样,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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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第二天早上,天方麻麻亮,楼里人都还在睡觉,肥原却被梦中吴志国的哭声吵醒了。他梦见吴志国像一条垂死的蛇一样蜷曲在他脚前,苦苦求饶,声泪俱下。醒来时,他第一感觉是楼里很静,很黑,像出了事,死了人,有音无声,有天无光。朦胧黑光透过窗户玻璃,昏沉沉地按在床铺上,毛茸茸的,有力,强烈,变幻……因为寂静,他仿佛听得到黎明天光的聚散之音。过分的寂静让他有一种不祥感,他迅速起了床,匆匆穿好衣裳,开门时握着手枪,好像门外守着另一把枪。一把苦大仇深的枪!子弹上膛,一触即发。
打开门看,外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枪,没有人,只有隔壁屋里间或漏出的轻微响声,似有人在。他看门是关的,不知里面是什么人,还是不敢松掉手枪。直到透过廊窗,看到对面楼前哨兵若无其事的黑影,心里才松了气,手里也松了枪。他敲开隔壁门,问有没有事,其实是想看看王田香在不在里面。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