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 - 二月河-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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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姑和别的人不同,下不为例也罢了。”康熙仍不甘心赔笑道,“平西王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还不是尚了公主?”
“那不成。也不能这样比!”“时候儿不一样,分寸也就不一样,——再说,我已答应了索额图母亲了。皇帝难道还要叫我改口吗?”
康熙深悔自己没有早些把这件事禀明太皇太后,此时悔之莫及。正想再说,只听苏麻喇姑“咕咚”一声跪了下去,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太皇太后道:“老佛爷,奴才自幼儿进宫服侍您老人家,从未违命,今日此事,奴才倒要斗胆驳回老佛爷了!”说着,两行热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太皇太后见她容颜惨淡,声音异常凄楚,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你起来!有话尽管讲么。——我们这也是为你好!”
“奴才正要这样说。老佛爷和万岁爷待奴才实实恩重如山!奴才一个女子又有甚么回报呢?甚么伍先生,甚么索大人,奴才统统不嫁!情愿回来侍奉老佛爷一辈子!”
“嗯,怎么这样说话,傻孩子,女人哪有个不嫁人的!难道做姑子不成?”
一句话提醒了苏麻喇姑,她忙说:“就是做姑子也没甚么不好!老佛爷最信仰我佛,曾发愿剃度一个出家人,奴才难道不合适?老佛爷常说一人得道,七祖升天!就是老佛爷百年之后做了菩萨,身边也得有一个龙女服侍么!”
太皇太后被堵得无言可对,半晌才说道:“哎,我也乏了,这事就这么定了罢。回头皇帝叫人给她预备一下。这是一辈子的事,马虎了我是不依的!”说着竞起驾去了。
康熙默默地将祖母一直送出养心殿宫外,回来见院中人人惊疑,不住朝里头窥视,没好气他说道:“都给我退下!”他心里很是懊丧。便独自一人在天井里散步,越想越生气,在深悔自己的同时,又迁怒于索额图。
伍先生和婉娘情意相投,这你也是知道的。你三四个小妾,续一个断弦就敢如此胡搅。朕就偏不能叫你如意!想到此,康熙厉声吩咐道:“来人!叫熊赐履递牌子,进见!”说着进了殿,自坐在几案旁生闷气,忽然又觉得口渴,端起几上的茶喝了一口,谁知茶已凉了,气得拿起青玉杯子“当啷”一声掼得粉碎。
宫女们一个个吓坏了,急忙进来收拾干净。这时熊赐履已来到殿外。高声说道:“奴才熊赐履,恭见吾主万岁!”
“进来罢!”看着熊赐履俯伏而进,康熙忽觉自己有些失态,忙改换了一下姿势,身于微微一倾,神色庄重他说道,“你起来,坐到那边脚榻上。——这份诏旨朕已拟好。你瞧瞧,如无不妥,今日就叫杰书明发出去。”
熊赐履双手接过朱批谕旨,欠着身子坐了,仔细读了一遍。他也觉得文辞欠佳,不过平心而论,一个十五岁的人能写出这样的诏书,也实在难得。赶忙说道:“万岁圣学又大进了!这样处置,不但朝臣宾服,就是先帝爷在天之灵也是欢喜的!”
康熙冷冷说道:“朕无意听这些个,你再斟酌,可有甚么添减的没有了?”
熊赐履沉吟片刻,说道:“嗯……若论处置这事,话也就说尽了,如能再加几句抚慰百官的话就更好了。”
“嗯,好!你写来朕看!”
熊赐履领了旨,退至殿角一个案前,现成的笔墨,略一思索,便顺着康熙的口气在后边加了几句。康熙看过之后觉得很满意,笑着点头道:“就这样,叫上书房誊清明发罢!”
熊赐履方欲退下,康熙忽然叫住了他:“你下去见索额图,就说朕已决意纳苏麻喇姑为妃,叫他早些自寻太皇太后辞婚,休生妄想!”
熊赐履正要说话,康熙一摆手:“你跪安吧!”熊赐履只好叩头辞出。
经过这一场闹剧,康熙心情松快了一点,便转向厢阁来找苏麻喇姑。虽说是打趣索额图,此时他倒有一个新的想法——苏麻喇姑给不了伍次友,更不给索额图,朕便自己要了,又有甚么不好?
一脚跨进西阁,康熙不禁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苏麻喇姑已经剪去一头青丝,换上了一身缁衣。
“你——”
“曼姑,婉娘!”康熙痛叫一声,“你不能这样,做朕的妃子不好么,朕也……也是喜欢你的!”
苏麻喇姑眼睛呆望着墙上的条幅:“霞乃云魄魂,蜂是花精神”——这还是当年在索府苏麻喇姑以婢女身份出来考较伍次友以后,伍次友赠写的对联。如今时过境迁,真正只留下魂魄精神而已。想想人生有何意趣?苏麻喇姑见康熙伤心,省过脸去一字一句他说道:“奴才前生有罪,本世又复造下重孽,愿长伴于青灯古佛之前,祈祷主子和一切人平安,了此余生,以修来世。——求主子得便将这个话传给那个痴情人吧!”
康熙见她如此,知道劝也没用,拭泪道:“婉娘出世之志已坚,朕便成全你。我这就去见老佛爷,你就在宫中修行罢!”
当魏东亭得知苏麻喇姑削发为尼的消息,匆匆赶到养心殿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苏麻喇姑了。看康熙皇帝的脸色,忧郁之中透着悲凄,他不敢多说,小心翼翼地奏道:
“求圣上开恩,容奴才代替伍先生去辞别婉娘。”
康熙点了点头说:“好吧,她虽然出家却并未出宫,就在钟粹宫里修行,你去见见她也好。伍先生那里,你也要替朕好生劝慰。小魏子,朕本想委你到陕西去一趟,山陕总督莫洛、陕西巡抚白清额攀附鳌拜,别人可以下问,这两个人,非处置不可。明珠刚才来见朕,说你和那位鉴梅姑娘商量成婚的事了,他愿替你办这趟差,朕也想让他再磨练一下,也就答应了。好了,你去吧!”
魏东亭拜辞出来,心里像乱麻一般。鉴梅作为鳌拜的奴仆还正等候发落,明珠怎么能以此为理由替自己去办差呢?他一路想着来到钟粹宫。可是又被宫女当了驾,说苏麻喇姑剃度后法名“慧真”虔心礼佛,概不会客。魏东亭好说歹说才带出一句话来,转告伍先生,佛门有句禅语:“从来处来,向去处去。你们都没有明珠聪明,好自为之吧!”
魏东亭还想多问,可宫女“咣”地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魏东亭昏头昏脑地回到家里,刚要坐下,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走过来说:
“大人,奴才要跟您告别了。”
魏东亭一愣:
“啊,你,你是准?我不认识你呀?”
那人笑笑说:
“我是您的老门子呀,怎么,不认识了?这几年蒙您待我有恩有意,我斗胆告诉您一声,奴才是十三衙门派来的,怕您信不过,才装成老头,现在见您大人效忠皇上绝无二心,要回去交差了。”
魏东亭只觉得头上像挨了一棒似地,颓然倒坐在椅子上。这个年轻的老门子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了。
几天之后,永定河边聚集了我们这部书中的一些主要人物,熊赐履、索额图、魏东亭和穆子煦兄弟们都来了。他们在为当了左督御使钦差大臣的明珠和辞官不做归隐回乡的伍次友设宴饯行。
望着水走河的漏漏流水,燕山峰峦上的朵朵白云,除了志导意满的明珠之外。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惆怅和凄凉。倒是伍次友最先从借别之情中超脱出来。笑着说:
“唉。各位老朋友,这是怎么了,我伍次友一介书生,能得到皇上如此恩宠己是千古佳话了。按理,我本不该为了一个女子作此庸人之志,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再说,我与圣上虽师生之情日深,毕竟是君臣有分吧。这几年,我看透了京师人事纷扰,宦海沉浮,勾心斗角,相互倾轧的事,怕一入宦就会利欲熏心而不能自拔,倒不如此时超然归隐,落个全身,全名、全节,岂不更好!来来来,我借大家一杯酒,感谢大家殷殷送别之情。愿各位辅佐明君,早成大业。不才,虽傲游于江湖之上,当为太平盛世讴而歌之。”
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明珠贤弟,愚兄要先行一步了。”
众人刚要上前拦阻,忽见一匹自马,自京城方向飞奔而来,等走到近前才认出来,正是太监张万强。只见他手奉一件精工绣制狐皮滚边儿的缎面披风。大声喊道:
“圣旨到。”皇上谕,伍先生可免礼接旨。
“先生教诲,龙儿当铭记在心,一路风寒,望先生善自珍重,特赐先生披风一件,乃朕随身之物,盼先生睹物思人,如龙儿常在身边。着明珠绕道中原代朕送先生一程,并派得力之人护卫先生回杨州。传谕地方官吏殷勤接待,不得有误。
“钦此”。
魏东亭走上前来,接过披风给伍次友披在身上。众人看着他们上马起程。
八年前,明珠从这条路上讨饭入京。如今,又从这里走出去,却是代天巡守的钦差大臣了。
伍次友呢,却仍是儒生的身份。他在想,给龙儿拟定的撒蕃方略已经呈上去了。从龙儿派张万强送行这件事儿上可以看出皇上对那份条陈还是满意的。那就要有另一场好戏要看了。忽然伍次友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二爷,您老想不到吧?我呀,还跟着您,咱们一块回扬州去。”原来是何桂柱。
风烟滚滚,黄土漫天,奉旨出京的钦差大臣仪仗森严、护从如云,一乘绿呢大轿抬着明珠,伍次友坐在自备的轿车里,柱儿骑着大青骡子紧紧跟在轿车的后面。燕山脚下被圈占的田园已经发还,虽然人们还心有余悸,不敢下田耕种,但春风雨露还是让这片荒芜了的土地露出了嫩绿的新芽。路边的芳草,河边的柳枝,随风摆动,好像是向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致意,又像在倾述着大地的苦难。
望着车窗外闪过的这一屡春意,伍次友觉得心中宽慰了。他仿佛看到随着北方的复苏和江南的平定,千古华夏将再一次出现繁荣兴旺的太平盛世。
第二卷 惊风密雨
第一章 负荆行辗转风雪路 拱手去飘泊书生情
康熙八年的五月,一场胜利的宫廷兵变之后,剪除了权奸鳌拜,十六岁的少年天子玄烨,牢牢地掌握了朝廷的局势。
可是,三藩未撤,隐患尚在,又不能不使康熙忧心如焚。
这三藩,就是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他们原来都是明朝的将领,投降了大清,在从龙入关,平定南方时立了大功,被封为异姓王爷。平南王尚可喜在广东,靖南王耿精忠在福建,都手握重兵、独霸一方。三藩之中势力最大的是平西王吴三桂,他坐镇云南,虎视中原,私自煮盐铸钱,四处招兵买马,又用“西选官”的名义,把心腹派往云贵川陕各省,触角直伸到康熙的鼻子底下,康熙皇帝早就忍无可忍了!
就在这年的冬天,康熙下诏,命三位藩王于康熙九年新正之际,入京觐见。他准备按照伍次友给他留下的撤藩方略,先礼而后兵,彻底割掉这三颗毒瘤。
我们这部《康熙大帝》的第二卷《惊风密雨》的故事,就从康熙八年这个天寒地冻的年末岁尾开始了……
这天的中午时分,一艘官船迎着凛冽的朔风,在漫天大雪中,缓慢地驶进了天津码头。船舱里坐着四个人。中间一位大约四十岁出头,白净面孔,三络胡须,身上官袍补服,头上顶戴花翎。虽然一身正气,端庄肃穆,却是神色黯然,枯坐愁城。他,就是原任潮州知府,名叫傅宏烈。他的身后有两个人,满口京腔,神情倨傲,一看就知道是在衙门里混事、眉高眼低的下级官吏。傅宏烈的对面,坐着一住二十多岁的青年举人。八字眉两边分开,清瘦的脸庞上,有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睛,透着对什么都看得穿,又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气。他穿着一件十分破旧的夹袍,却没有丝毫的寒酸气,更没有依附权门的奴才相,翘着二郎腿,正在出神地望着外面的雪景。这个人,名叫周培公,荆门人氏。在进京赶考的路上化光了盘缠,流落在德州码头,卖字渡日。恰巧被下船散步的博宏烈碰上了。傅宏烈见他的字写得龙飞凤舞,很有才气,便和他攀谈起来。周培公那不卑不亢的神态,妙语连珠的谈吐,使傅宏烈大为赏识,于是,便邀他上船,一同进京,路上,他们经史子集,文韬武略,天文地理,国事民情,几乎无所不及、无所不谈。八天下来,二人已经成了忘年之交了。
官船在天津码头停稳之后,一个船工掀开沉重的棉帘走进舱来禀报:
“大人,从天津到北京朝阳门的水路,已经全部封冰,船不能再往前走了。看来,只好请大人上岸改走旱路了。”
听了这话,傅宏烈的脸更加阴沉了。他挥手让船工退下,一言不发地望着冰冻的河道。
周培公的兴致却丝毫不减,笑着对傅宏烈说:“傅大人不必发愁,水路不通,走旱路也一样。古人风雪骑驴过剑门,我们津门古道策马行,不也很有诗意吗?”
傅宏烈苦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把散碎银子,轻轻推到周培公面前说:
“培公,下了船我们就不便同行了。这点银子我实在拿不出手,请你带上,聊作补缺……”
“啊?大人你说什么,不能同行了?为什么?”
“是啊贤弟,路上怕你担惊,我没敢告诉你。表面看,我坐着杭州将军的大官船,显贵阔绰,其实,我是刑部奉旨锁拿的犯官。待会儿下了船,戴上刑具。铁锁银当的,再带上个你,那成什么话?”
周培公和傅宏烈同船八天,从没听他提到这件事,又见那两个同行的官吏对他毕恭毕敬,还以为这个学问渊博的知府大人是进京荣迁的呢,此刻听了这话,更是吃惊,便急忙问道:“大人,您说您是朝廷的犯官这话是真的吗?”
傅宏烈苦笑一下,回头看了看坐在身后的两个笔帖式。其中一个连忙说道:
“周先生,刚才傅大人所说确实不假。我们两个都是刑部衙门的人,奉了部文锁拿傅大人进京问罪的。因为傅大人上了一个撤去三藩的奏折,平西王吴三桂知道消息之后,照会平南王府捉拿了他,本来要在广东就地处决,可是皇上降旨要刑部和大理寺会审议处。多亏京城步军统领衙门的图海将军关照,让杭州将军准备了这只官船,使傅大人少吃了不少苦……”
“噢,原来是这样。傅大人,学生失礼了。”
“哪里,哪里,几天同行,畅怀叙谈,快何如之。你文章写得好,又懂兵法,是个难得的人才。我本想给你写封荐书,可我眼下的处境,写了只能给你招祸。兄弟,带上这点银子,你自奔前程去吧。”
周培公没有去接那银子,他深情地望着傅宏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