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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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吧。我不能派车送你,木棉就出门了。走到门口,父亲忽然叫住她,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笔,插在她军衣上面的口袋里。木棉的心里一热,差点儿流出眼泪,说了声谢谢爸爸。
父亲唔了一声,再次挥挥手。
在木棉的记忆里,父亲惟一一次对她流露出温情,是在她将要回老家之前。父亲从外面回来,见母亲在为她收拾行李,就一把抱起她,放到了自己的腿上。父亲抱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就拿起一把剪子给她剪起指甲来。那时没有指甲刀,也没有精巧的小剪子,父亲用一把很大的剪刀剪着。木棉心里有些紧张,可她一动不动,生怕稍稍地一动就改变了眼前的一切。
父亲的怀抱让她觉得又陌生又温暖,她的心里充溢着从未有过的快乐。她真希望自己的指头多多的,指甲长长的,让父亲总也剪不完。但父亲很快就剪完了,三下五除二,差不多和他的每一场战役一样。父亲放下剪子,又放下她,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等若干年后木棉从老家回到父母身边时,父亲看见她竟有些疑惑,说,是木棉吗。
父亲从此没再对她有过任何温存的表示,甚至没碰过她。
木棉当兵3年后,有过一次考护校的机会,分数与录取线只差5分。木棉下了很大的决心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希望父亲找有关部门替她说说情。但父亲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还把她给好说了一顿。
她只好复员。
如果说父亲不愿为她上学的事动用自己的权力她还能够理解——他从来就是坚持原则大公无私的——但后来父亲对她复员后的工作安排进行干预她就有些不满了。那本不需要他做任何事打任何招呼的,是人家民政局安排的。可生生被他搅了。
当时对她的安排有两个去向,一个是木材加工厂,另一个是银行储蓄所。她本来是想去银行的。当然,那时候她并不知道银行收入高,她只是觉得那个储蓄所离家近,工作也相对轻松。
但父亲得知后却非要她去木材加工厂。父亲说储蓄所天天和钱打交道,容易犯错误,木材加工厂是国营大厂,那才是真正为建设祖国出力的地方,是工人阶级待的地方。他说他一直希望他们家里有一个工人阶级的代表。他还说木棉朴实,适合当工人。
木棉没有反抗,除了父亲的威严之外,还有个原因,就是她很想做一件让父亲高兴的事,读书不行,复员也对不起父亲,当工人总不至于那么难。既然父亲那么希望这个家里出现一个工人阶级,她为什么不去做这一个呢?那是80年代中期,工人阶级还没那么受冷落。
木材加工厂有5000多工人,真是个大厂。父亲高兴地说,这下好了,我们家终于有一个地道的工人了。木棉看父亲高兴,自己也高兴。同时她暗暗下了决心,要好好地干,干出点儿名堂来,让父亲为她自豪。她开始一边工作一边读夜校,两年后拿到了中专文凭,又当上了车间的检验员。但父亲再也没说过什么,似乎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因为在工厂工作,自然就和工人恋爱了。等父亲回家探亲时,木棉就把对象小金领回了家。父亲很开心,小金穿着工作服,理一个平头,不说话,只是嘿嘿地傻笑。父亲打量之后连声说,好,一个朴实的青年。又对木棉说,你现在是真正与工人阶级打成一片了。好,好。
这两个好字,让木棉高兴了很久。木棉的高兴,是因为父亲喜欢。
但结婚后,种种问题都出来了。朴实的人不等于没缺点呀。接下来有了孩子,木棉被家庭和孩子一拖累,渐渐地没有了原来那股子劲头,只想凑合着过日子。
没想到凑合过的日子也被中断了。
去年底木材加工厂裁员,其中有一个硬杠杠,就是35岁以上的女工一律下岗。木棉37岁,自然在下岗之列。小金作为男职工,勉强留在了厂里,也没有好收入了。这一切,木棉在父亲面前提都没提。她知道父亲不会去帮她说话的。
但父亲还是知道了。他是从母亲口里知道的。父亲长叹不已。
木棉知道父亲这么长吁短叹不是因为她下岗,或者主要不是因为她下岗。父亲是为了她们这个大厂。父亲为这样一个国营大厂生存不下去而感到痛心,为国家面临的困境感到痛心,为所有的下岗工人感到痛心。父亲在为国家和工人阶级痛心的时候把她给忘记了。
木棉只好反过来劝他,说像我们这样的厂缩小规模是应该的,国家要保护森林资源,不能大面积砍伐树木了。经营那么大个木材加工厂干什么。
父亲还是叹气,他不明白现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工人下岗?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过不下去日子?而与此同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腐化堕落?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挥金如土?父亲一日日眉头紧锁。
但他仍没有对当初叫木棉去木材加工厂感到后悔,他从不说后悔的话。他只是让木棉的母亲拿了1万元钱给他们,以表达他的关心。在他看来,这点困难木棉自己能克服。
木棉却对父亲真的感到生气了。在她看来,正是父亲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引上这条贫穷之路的。如果当初复员时父亲不干涉,她去了银行储蓄所工作的话,现在的日子就会是另一副景象,决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如今她下岗了,想通过新的途径改变一下穷困的境况,父亲还是不支持。
她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古板的父亲。
夜已经很深了。木棉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进进出出的人员。
今天的宾馆似乎很安静,也许是因为市场萧条,客房使用率不高的缘故。木棉犹豫了一下,给家里拨了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二姐木兰。木棉和二姐之间比较疏远,年龄是一个因素,最主要的是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木棉从老家出来时,木兰已经当兵了。加上木兰的性格总是那么内向冷淡,从不主动和家里人说话,木棉从小就有些怕她。
木棉胆怯地叫了一声二姐。木兰冷淡地说,怎么,你还没睡。
木棉一听,知道二姐误会了自己,以为她跑回家睡觉去了。这种时候,她怎么可能跑回家睡觉?实在是因为不好请假,她才跑来值班的。
但她不想解释,她只是问:妈现在怎么样了。
木兰说,刚刚睡下。
木棉想了想说,我明天不上班了,请假回家陪妈。
木兰说,你自己看吧,不方便就不要勉强,反正家里有我。
昨天下午木兰打电话四处找她找不到,后来还是通过她丈夫小金才把她找到的。小金打电话告诉她噩耗的时候,她正在张处长家做钟点工。她一下子四肢发软,差点儿倒在地上。张处长知道了情况,马上用自己的车把她送到了医院,但她还是几个子女中到得最晚的。尽管大哥他们也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她仍为自己的晚到深深地自责。好在大家当时都悲痛万分,没人追问她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木棉完全能想象出此刻二姐的表情。二姐从来就是那个样子,好像谁欠了她。其实在木棉看来,她已经够好了,自己是个医生,丈夫也是个医生,说起来都是知识分子。比起自己这个家,她算是生活在上层了。而且父亲待她也很不错啊,本来她在西藏医院里的,父亲竟然破例把她调了出来。可她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虽然是姐妹,木棉却永远无法弄清楚木兰心里在想什么。
木棉没再说什么,放了电话。
放下电话一抬头,木棉看见一个男人走进了电梯。样子很陌生,不像是宾馆的客人。是来会客的吗?但现在已经11点了。
木棉心里存了一分警惕:要不要报告保安部门呢?
一个多月前,当木棉想开一个装饰材料店的计划遭到父亲反对、她气冲冲地离开父母家时,就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以后无论遇到再大的困难,也决不再向父母开口了,一定要自己顶住。
木棉看出,当她和小金提出想租厂里的门面需要资金时,父亲的眼神里有一种不满和失望。他一定认为他们总是在依赖父母,自己不去努力。但事实上并不是如此啊,正因为她想今后不再依赖父母,才想开铺面搞经营的。可父亲却那么不满。是的,木棉知道自己在6个孩子里是最没出息的。他虽然经常和父亲争吵,但他毕竟有自己的事业,毕竟会挣钱,人也聪明能干。自己就不同了,样样事情都不顺,嫁了个丈夫也不能干。
小金的依赖思想比她还重,总觉得他们家是高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也会有办法的,老是怂恿她去找父母。小金还说,你爸给老家钱都那么大方,动不动就上万,给自己的孩子应该更大方才是,未必你就不是他亲生的。
木棉恼火地说,正因为他给别人大方,所以才没钱了嘛,你还以为他是百万富翁啊。
她生父亲的气,生丈夫的气,也生自己的气。她发狠地对自己说,我就不信靠我自己养活不了这个家。我就不信靠我自己走不出一条道来。
可是真的做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像她这样的文化水平,这样的年龄,又是女的,能有什么好工作等着她呢?她四处咨询,最后听说像她这样的情况,眼下惟有家庭钟点工还比较有把握。但一听说做钟点工,丈夫坚决不同意。
木棉生气了,大声说,你不就是怕没面子吗?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如果你想要面子,你就去挣,每个月交给我500块,我就在家当什么高干子女。
丈夫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那天早上,木棉终于下决心到街道办事处的家庭服务中心去登记。
去的路上,她经历了30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心理重压,短短的路程,她走了1个多小时。
走走停停,有几次都想倒回去。她就像是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低着头,生怕遇见认识的人。后来她对自己说,如果路上遇见了家人或者熟人,那就倒回去。可那天偏偏什么人也没遇见,她再磨蹭,也终于蹭到了地点。
街道办事处的同志很热心,去登记的人也很多,这让她心里好受了一些。她刚把自己的名字写下,登记的那个女人就抬起头来说,怎么是你?木棉一看,原来是住在她们家楼下的一个女人,没想到她在街道上工作。女人说,你怎么会上这儿来?木棉尴尬地红了脸,说,我也下岗了。女人很同情地点点头。木棉连忙走出门去。她听见那女人对旁边的人说,她爸是个将军呢。
木棉心里酸酸的,但她没有走开。她鼓足勇气站在那儿,想看看别人是怎么和雇主谈的。
她想既然已经来了,既然别人也知道了,那就做到底吧。
不时地有雇主来找人。看得出现在钟点工是一个比较受欢迎的行业。每来一个,等在那儿的女人就一拥而上。那些女人差不多都是像她这样,年龄大,文化不高,又急需一份工作。
负责登记的那个女人走出房间,见木棉老是站在角落里,就走过来对她说,你这样不行,你要主动一点儿。木棉点点头,但还是站在那儿。她不知道该怎么主动。对她来说,能走到这儿来,能站在这儿,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跨越了。
眼看要中午了,已经有好几个女人跟着雇主走了,她心里焦急起来。
这时又来了一个急匆匆的男人,看上去像个机关干部。木棉感觉这人挺可信赖,就鼓足勇气走了过去。可还没来得及容她开口,旁边的女人又一下子包围上来,七嘴八舌的,把那个男人搞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木棉又被挤到了人群之外。一个胖女人还猴急地搡了她一把,差点儿没把她背的包带拽断。负责登记的那个女人看见了,走过来大声说,你们不要吵,一个个地介绍情况。来,你先说。她把木棉往前推了一下,推到那个干部的面前。显然她是有心帮她。
那个男人就看着木棉,其他女人也看着她。
木棉紧张的手心出汗,不知该说什么好。那个女干部着急地说,你快说呀,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
木棉嗫嚅着,终于说:我当过兵。
木棉说出这句话时,眼泪就涌出了眼眶。
那个男人看了她一眼,把其他的人挡开,对她说,走吧,我请你。
后来木棉才知道,请她的这位机关干部,也曾在部队干过20年,对部队很有感情。现在是市委机关的一个处长,姓张。他一听说木棉当过兵,一种亲切感和信任感便油然而生,马上就请了她。他问木棉怎么会下岗的?木棉不愿多说,更不愿告诉他自己的父亲曾是个将军。她只是笼统地说厂里不景气。
木棉到他家后,竭尽全力地做事。每天3小时,任务就是打扫卫生,并为他们一家三口做一顿晚饭。除星期天之外天天如此,一个月的工资是260元。
木棉在张处长家做了两天后,张处长很满意,征得她同意后,又把她介绍到了他妹妹的家,再做一份。
这样她上午去张处长妹妹家,也是打扫卫生,兼做一顿午饭。下午去张处长家,一天就有了两份工。一份工260元,两份就有了520元。过了不几天,张处长的妹妹又问她,愿不愿意星期天再兼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打扫一次20元,一个月80元。是她一个朋友的家。木棉又答应了。这样三份工加起来,她每月就有600元的收入了,加上厂里发的230元生活费,差不多近千元了。
但木棉还是觉得不够。女儿马上要读中学了,听说好一些的中学都要交上万元的费用。
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再向父母开口要钱了。
张处长的妹夫是一家宾馆的经理。有一天木棉听见他打电话跟人商量说,宾馆要再招一名值夜班的员工。她就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要不要女的?我想做。
经理说女的也可以。问题是你白天已经有工作了,夜里再值班怎么睡觉。
木棉说,不要紧的,我会克服的,我这个人本来睡眠就少。
经理说,那个工作绝对不能打瞌睡的,并且还要胆子大。另外嘛,你是熟人,我也不瞒你,宾馆那种地方,比较复杂,没事还好,有事就难说了。
木棉说,我保证不会睡觉的。至于胆子嘛,我当过三年兵,不会有问题。碰到事我就喊,女人的声音大,这点比男人强。我就是打不赢,还可以用牙咬。这样,你让我先试试,如果我不合格,你就炒掉我好了。
她这么一说,经理就只好答应让她试试了。每晚10点到凌晨7点。月薪400元。
这样一来,木棉有了第四份工作。不算厂里的生活费,收入也有上千元了。
做四份工作的木棉,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