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跃进-作者:刘震云-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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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刘跃进没有听她的话。表面听了,背后没听;当面听了,两人分手后,又改了主意。也不是完全没听,听了一半,从工地失踪了,但没离开北京。他虽然害怕U盘,但更害怕欠条丢了,那个卖假酒的李更生不认账。包虽然丢过两回,但找包的线索并没有丢。如不知这包在谁手里,刘跃进也许不找;知道这包又被甘肃的三男一女抢走了,上次他跟踪青面兽杨志,也去过东郊那三男一女的小屋,知道贼的老窝,不找有些可惜。一边是命,一边是自己丢的东西,孰轻孰重?这U盘不是钱的事而是命的事(2)
刘跃进掂量半天,取了个中间数;既不能不找,又不能找的时间过长;三天,再找三天,找到自己的包也好,找不到也好,他都离开北京。但离开工地,总要有个落脚处。刘跃进的想法,又与韩胜利不同。韩胜利以为他会去“曼丽发廊”,或者是魏公村老高处;这两个去处,刘跃进都想到过,但都没有去。没去不是觉得这两个人不可靠;或者他答应马曼丽离开北京,又没离开,马曼丽会跟他急;而是事到如今,如今的刘跃进,不是过去的刘跃进,怀里揣着几条人命,觉得那两个地方都不保险。哪里最保险?不是朋友的住处,而是人想不到的地方;不是人少的地方,而是人多的地方。哪里人最多?火车站。人多,有躲藏处;有个闪失,也好喊人。所以,这两天,刘跃进除了找包,就躲在北京西站;和南来北往的陌生人,杂睡在一起。
但曹哥鸭棚的人,抓住刘跃进,却不是在北京西站。青面兽杨志想了许多地方,但和韩胜利一样,没有想到火车站。但他想到一个地方,韩胜利没想到,却和刘跃进想到了一起,就是甘肃那三男一女过去的老窝。就在这个老窝,青面兽杨志被甘肃那三男一女抢了。青面兽杨志又去这小屋报仇,刘跃进也跟踪到这里。刘跃进的心思,果然让青面兽杨志猜中了。这天夜里一点,刘跃进鬼鬼祟祟,来到东郊那条胡同。从这条胡同转到另一条胡同,到胡同底,到小屋前,见门上挂着一把锁,刘跃进还有些失望;但他不死心,还想再蹲守一会儿;但没来得及蹲下,早被已蹲在那里的光头崔哥等人给抓住了。
刘跃进有些猝不及防,以为曹哥的人找他,是为别的事,刘跃进还想急;别因为别的事,耽误自己的大事;但看光头崔哥只管抓人,并不问话,又不敢惹他;待到了鸭棚,曹哥说起来,也是为了那个U盘,刘跃进才恍然大悟,寻找这盘的人,又多出一拨。曹哥做事讲个师出有名,慢吞吞地对刘跃进讲,听说刘跃进捡到一包,而这包出自贝多芬别墅;贝多芬别墅,也在他的辖区;偷出这包的青面兽杨志,也是他派出去的;现在让刘跃进把包还回来,也算物归原主;包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有一个U盘,拿出来就行了,大家好说好散。刘跃进听曹哥这么一说,就知道曹哥没看过这U盘;曹哥找它,也是为了钱;但曹哥只知道这盘值钱,不知道这盘要命;看似是个U盘,其实是颗炸弹。但刘跃进既不好向曹哥解释这盘,又不好解释自己的苦衷;不给曹哥这盘,是对曹哥好;给了曹哥,曹哥身上,也绑上了这颗炸弹。他倒不怕曹哥被炸弹炸死,如自己拿出这盘,证明这盘从自己手里过过,炸弹一响,也会炸着自己。一件事,就会变成第三件事。
刘跃进只好装傻,说自己没捡这包,更没见过曹哥说的U盘,和上次跟青面兽杨志说的一样。上次青面兽杨志相信了,这次曹哥却不相信。曹哥让刘跃进再想想,别伤了和气。刘跃进急着说,如捡了这包,拿了这U盘,这么多人找,早交出去了;自己是个厨子,那盘对自己没用。曹哥见刘跃进不说,叹口气,背着手,转身出了鸭棚。
曹哥背着手离开,光头崔哥等人便将刘跃进吊起来,开始拷打。拷打中谁下手最重?韩胜利。韩胜利下手重,并不是刘跃进欠他钱,一直没还;或刘跃进失踪,没躲在“曼丽发廊”或魏公村老高处,让他白费半天功夫;而是他断定刘跃进离开北京,刘跃进并没有离开北京;刘跃进没让他抓住,让青面兽杨志抓住了;韩胜利感到很没面子。曹哥交给他的第一桩事,就让他办砸了,等于让曹哥白替他还了新疆人一万六千块钱。曹哥虽然没说什么,韩胜利心里忐忑不安。现在多踹两脚,多扇几个嘴巴子,除了解气,也算将功补过。韩胜利劈头盖脸打人,不但刘跃进感到吃惊;大家知道他和刘跃进,过去是好朋友;光头崔哥也感到吃惊:
“这孙子,倒六亲不认。”
刘跃进被打得鼻口出血,仍咬定牙关,说他没捡那包,也没拿那盘。光头崔哥等人以为他嘴硬,又接着打。韩胜利打得起劲,抄起一木板子,欲拍刘跃进;还是曹哥从鸭棚外踱回来,止住了众人。曹哥感冒还没好,眼睛老流泪;用泪眼凑上来,打量刘跃进。刘跃进以为曹哥也要打他,本能地躲闪。曹哥倒没打他,拍拍他的脸:这U盘不是钱的事而是命的事(3)
“吊你一夜,明儿早上还不说,我就服了你。”
又用卫生纸擦眼,对众人说:
“天儿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
又对小胖子说:
“你留下看他。”
众人应诺,陆续离开鸭棚。小胖子并不愿留下看人,但曹哥的吩咐,又不敢反对;他不敢反对曹哥,把火发在了刘跃进身上,从杀鸭子的案子上,抄起一块抹布,塞到了刘跃进嘴里。
刘跃进昏了过去。人被吊在顶棚的钢架上,身子悬着,脚不沾地,血走不上去,脸被憋得煞白,喘气越来越粗。拚命踢腾自己的腿,嘴里“呜哩哇啦”地喊。小胖子被他折腾醒了,上来掏出刘跃进嘴里的抹布,看他要干什么。刘跃进喘着气:
“喝水。”
又说:
“没让打死,渴死了。”
小胖子看看刘跃进,倒端起曹哥留在桌子上的大茶缸,喂刘跃进水。刘跃进“咕咚”“咕咚”喝了个饱,小胖子又要给他塞抹布,刘跃进:
“想解手。”
小胖子:
“解吧,这儿又没女的。”
刘跃进明白,小胖子是让他就这么吊着解,直接尿到裤里。刘跃进:
“不是小手,是大手。”
小胖子看刘跃进。刘跃进:
“不要不嫌臭,我就这么解了。”
小胖子想了想,解开拴在三角铁上的吊绳,将刘跃进顺了下来。又拎过一只盛鸭血的塑料盆,替刘跃进脱裤子。刘跃进:
“手上的绳不解呀?待会儿你替我擦屁股呀?”
小胖子:
“解开绳子,你跑了咋办?”
刘跃进:
“老弟,人打成这样,还咋跑呀?”
又说:
“咱俩也算老熟人了,你在帮我,我能害你吗?”
小胖子想了想,先去案上拿了把杀鸭子的尖刀;然后将刘跃进手上的绳解开;用刀逼住刘跃进的脸:
“别动坏心思,不然宰了你。”
手上的绳子被解开,刘跃进就不怕小胖子了。一边系上裤子,一边将身子往前凑:
“兄弟,实话告诉你,早不想活了。快,给哥来个痛快的。”
小胖子往后退着,急得脸通红:
“你别逼我,我真动刀了啊。”
刘跃进猛地将刀从小胖子手里夺过来:
“算了吧你,鸭子都不敢杀,还敢杀人?”
又说:
“我到了这份上,别说你,谁我也敢杀。”
一脚将小胖子踹倒,用绳子将小胖子捆住;捡起抹布,塞到他嘴里;将他吊在鸟笼旁。接着脱掉自己的血衣服;靠墙绳子上,搭着曹哥一身衣服;刘跃进换上这衣服;又从小胖子口袋里,摸出二百多块钱;将刀揣到怀里,打开鸭棚门,左右看看,跑了。
但刘跃进没有想到,他出鸭棚刚跑,光头崔哥带着两个人,从鸭棚后身闪出,悄悄跟了上去。万无一失调查所(1)
刘跃进钻过两条胡同,突然发现自己跑错了路。又折回头跑,突然发现,另一条胡同里,影影绰绰,似有几条身影,在忙着躲藏。刘跃进惊出一身汗。这时明白,自己逃离鸭棚,后边有人跟踪。逃出曹哥鸭棚时,刘跃进先是感到庆幸,接着还感到疑惑,曹哥好不容易把他抓住,咋又这么轻易让他逃走了呢?吊打一番,将众人都支走,就留下一个窝囊的小胖子看他;但他当时只顾逃跑,并没深想;现在明白,原来是个圈套,曹哥是故意让他逃走的,后边好有人跟踪。这时刘跃进多了一条心,发现有人跟踪,但又假装没发现,继续往前跑。如被人发现他发现了,又会被捉回鸭棚;假装没有发现,你还可以继续跑;跑中,再想别的办法。跑出这条胡同,刘跃进突然转了方向。去了火车站。最后刘跃进没被光头崔哥等人捉回,与刘跃进聪明不聪明没关系,跟另一个人有关系。
这人叫方峻德。方峻德像老邢一样,也在一调查所工作。老邢的调查所叫“智者千虑调查所”,方峻德的调查所叫“万无一失调查所”。虽然都是调查所,但两人调查的事情不一样。老邢主要调查第三者,男女私情,拆散的是人的家庭;替严格调查贼,还是头一回;方峻德主要调查私人恩怨,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拆的是人的胳膊腿。老邢的调查所是公开的,方峻德的调查所是地下的。两人和曹哥鸭棚的人一样,都是为了找到U盘;但两人受雇的人不同,老邢受雇于严格,方峻德受雇于老蔺。无非几天下来,大家都没找到U盘罢了。
自知道U盘在一厨子身上,厨子又失踪了;老蔺一方面怪严格找老邢找错了,找来刘跃进的朋友韩胜利,让韩胜利去找刘跃进;同时让方峻德跟踪韩胜利;欲通过韩胜利,找到刘跃进;待找到刘跃进,横插一刀,不让刘跃进落到韩胜利手里,直接劫走刘跃进,绕过严格这一关,直接拿到U盘。这样做虽然麻烦,让更多的人掺乎了此事;但麻烦有麻烦的好处;半道把粮劫走,不再受制于人。总体讲,利大于弊。也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韩胜利拿了严格的钱,并没有找到刘跃进。但通过跟踪韩胜利,方峻德找到了曹哥的鸭棚。便带着一个弟兄,日夜盯着这鸭棚。没想到这功夫没有白费,通过青面兽杨志,刘跃进被曹哥他们捉住了。
刘跃进在曹哥鸭棚里时,方峻德不知鸭棚的深浅,不敢贸然横插一刀;待刘跃进逃出鸭棚,方峻德就有了机会。这时又发现,跟踪刘跃进的不止他们俩,还有鸭棚里三个人;便知道他们放出刘跃进,是个圈套。同时知道,欲截刘跃进,先得截住曹哥鸭棚的人。刘跃进在八王坟倒夜班车时,光头崔哥带两个人欲从桥下冲出来,捉回刘跃进;还没等他们冲出来,方峻德二人来到他们面前。光头崔哥见来者不善,以为碰到了抢劫的,还怪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光头崔哥还惦着捉刘跃进,没功夫跟他们啰嗦,直接从身上掏出了刀。真打起来,方峻德两个人,光头崔哥三个人,两个人打不过三个人。见他们掏刀,方峻德二人直接从身上掏出两把钢珠手枪。拿刀的干不过拿枪的,光头崔哥愣在那里,这才知道遇到了对手。光头崔哥忙收起刀:
“大哥,要钱给钱,我们还另外有事。”
方峻德:
“不要钱,要人。”
指了指在远处公交站候车的刘跃进。光头崔哥这才明白,这是另一拨寻找刘跃进的人;但不知是哪一拨,主人又是谁。忙说:
“其实是一回事,大家都是为了钱。能不能合计合计,大家说开?”
方峻德摇摇头,用枪指着他们:
“不合计,滚。”
光头崔哥在道上,也见过一些人。方峻德说“滚”的时候,虽然声音不高,但面无表情;便知道碰上了硬主,是个说得出做得来的人,不是虚张声势;便带着两个弟兄,丧气地离开。
刘跃进上了火车,看看左右,不像有人跟踪,心里才踏实下来。就是有人跟踪,火车是个行进的东西,也不好一下把人劫走。待火车到了保定,看到车下站台上,也有人卖盒饭,有人在买,也是米饭豆芽,卧两块肥肉,两块五一份;虽然心也黑,但比车厢里便宜一半,便下车去买盒饭。交了钱,挑了一盒份儿足的,边吃,边回车厢。这时一人叼着一根烟,来到他跟前:万无一失调查所(2)
“大哥,有火吗?”
原来是个借火的。刘跃进从口袋里掏出火机,那人点着烟,这时低声问:
“你叫刘跃进?”
刘跃进大吃一惊,心里陡然紧张起来。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往车厢门口走:
“我不认识你。”
那人笑了,快步跟着刘跃进,这时又说:
“如果你是回河南找你儿子,我劝你就别去了,我们去过了,你儿子不在河南。”
刘跃进大吃一惊,原地站住:
“你是谁?”
那人: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但知道你儿子不在河南,还知道你找你儿子,是为找一包;这包我们也找到了,里边没有要找的东西。”
刘跃进身上的汗毛,陡然竖了起来。刘跃进慌忙问:
“我儿子在哪儿?”
那人抽着烟,笑而不答。刘跃进突然明白,儿子被这人绑架了。儿子被人绑架,比起丢个包和欠条,事情又大;事情又变了;由老虎又变成了一头鳄鱼。这头鳄鱼不但要吃刘跃进,还要吃他儿子。同时知道这陌生人,是找U盘的另一拨人。这拨人属于谁,刘跃进又不知道。接着担心这人话中有诈,这人并没找到他儿子,无非是拿他儿子威胁他。那人看穿刘跃进的心思,搂着刘跃进的肩膀,开始往站台一圆柱后走;边走,边掏出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个电话,递给刘跃进。刘跃进拿过电话,刚问了一句:
“你谁呀?”
对方在电话里就哭了:
“爸,是我。”
电话那头,真是儿子刘鹏举的声音。还没待刘跃进再问话,刘鹏举在电话那头就急了:
“爸,你从那包里,又偷了啥?让人抓我们,给关到这黑屋里。”
接着似乎“啪”地一巴掌,刘鹏举开始哀求;不是哀求刘跃进,而是哀求电话那头的人:
“叔叔,别打了,我真没拿。”
话筒里,还传来儿子女朋友麦当娜啜泣的声音:
“大哥,把我放了吧,我跟这事没关系。”
刘跃进手里的盒饭,“啪”地掉在地上,脸也一下变得煞白。又看那人,那人吸溜一下鼻子,笑眯眯地收回电话。有了这十几天的遭遇,刘跃进也学会了看人。凡是遇到杀人越货还笑眯眯的人,就是心狠手辣的人;刘跃进对这人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