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1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六月初三,老东家和大掌柜前脚走,第二天六月初四,邱泰基就带了那个小伙计,踏上了北上口外归化城的旅途。
邱泰基的女人姚夫人,在心里哪能舍得男人走?半年的假期,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又扔下她远走久别,这还是向来不曾有过的事。从上月初七,到这月初三,这二十六天又是怎样度过的!她苦等了三年,终于等回来的男人,一直就是个丢失了魂灵的男人。先是丢了魂灵,一心想死;后来,总算不想死了,可魂灵依旧没有招回。
守着一个丢了魂灵的男人,你是想哭都没有心思。连那相思的浓愁也没有了。这是怎样冰冷的一个夏天啊!
等了三年,苦等来的,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冰冷的夏天?
直到他决定要提前上班去,才好像稍微有了几口活气。问她愿意不愿意?你真是变成活死人了,这还用问!可拦住不叫他走,只怕这点儿活气又没了。你想走,就走吧。不走,你也是个活死人!
临走的那一夜,男人的心思已经到了口外的归化。他说,夏天的归化,凉快。又说,他已经有十多年没去过归化了。还说,东家的三爷正在归化。就是不说又要分离三年!就要分离三年了,依然是活死人一样。
初四那天大早,她把男人送出了水秀村。她没有哭,只是望着男人走远,只是想等着男人回头望一眼。
可他就没有回头。
只有冰冷的感觉,没有想哭的心思。邱泰基受了这次打击,减股,遭贬,终于不爱排场了。他决定不死以后,就对姚夫人说:“你不想使唤许多下人,就挑几个中意的留下,其余都打发了吧。”姚夫人心里说,你减了股,就是想排场,哪有富裕银钱?不过,她不想叫已经丢了灵魂的男人,眼看着遣散仆佣,一派凄凉。现在,男人已经走了,姚夫人开始做这件事。
邱泰基一走,这处大宅大院里,其实就剩下了两位主人:姚夫人和她九岁的女儿。公婆已先后谢世,大伯子更是自立门户。姚夫人揣着冰冷的心思,大刀阔斧地将仆佣削减了,只留了两男两女四个下人。两个女仆,一个中年的,管下厨,洗衣,家又在本村,夜晚不在邱家住宿;一个年轻的,在跟前伺候姚夫人母女。两个男仆,一个上年纪的瘸老汉,有些武艺,管看门守夜;一个小男仆,管担水,扫院,采买,跑佃户。
这四个仆佣,都是极本分老实,又长得不甚体面的人。那两个女仆,都带着几分憨相;那个瘸老汉,更不用说了,不但瘸,还非常不善言语,整天说不了几句话。相比之下,只是那个小男仆,机灵些,也生得体面些。他除了做些力气活,还得跑外,太憨了,怕也不成。
总之,姚夫人留下的四个仆佣,叫谁看了,都会相信,她要继续忠贞地严守三年的妇节。
这也是一般商家妇人的惯常做法。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些孤身守家的商家妇,实在是比寡妇还要难将息。市间对寡妇的飞长流短,也不过伤了寡妇自家,可商家妇惹来流言飞语,伤着的就还有她的男人,三年后那是要活眼现报的。在那一个接一个的三年中,她们是有主的寡妇。所以,为了避嫌,她们不光是使唤憨仆丑佣,就是自己,平时也布衣素面,甚至蓬头垢面,极力遮掩了生命的鲜活光彩。
晋俗是一流俊秀的男儿都争入商号。这些一流的俊秀男儿,当然也都是先挑美女娶。这样,商家总是多美妇。美妇要遮掩自己的光鲜,那是既残酷,又有难度。就是蓬头垢面吧,其实也只是表明一点自家的心志,生命的光鲜又怎么能遮掩得了。于是,有公婆的人家,公婆的看守,那就成了最严的防线。只是,公婆的严酷看守,也常常激出一些妇人的悲烈举动。
旅蒙第一商号大盛魁,在道光、咸丰年间,有一位非常出名的大掌柜王廷相。当年他做普通伙计的时候,丢在家里的年轻媳妇,就是在公婆的严守下,居然生下了一个野合的婴儿。这个不幸的小生命,不仅被溺死,死婴还被盛怒的婆婆暗中匿藏,腌在咸菜坛内,留给日后下班回家的王廷相作罪证!
邱泰基是那样一个俊雅的男人,姚夫人当然也是一位美妇。不过,邱家公婆在世的时候,姚夫人与他们倒是相处得很好。因为她是太满意自己的男人了,有才有貌有作为,对她又是那样的有情,到哪儿去找这样好的男人呢?她再苦,也甘愿为他守节了。就是公婆相继过世之后,她也是凛然守家,连一句闲话也惹不出来。
这一次,男人是这样狼狈归来,又这样木然去了。家宅更忽然大变,一片凄凉。姚夫人的心里虽然满是冰冷,却再也生不出那一份凛然了。
男人,男人,为你苦守了这样许多年,你倒好,轻易就把什么都毁了。你还想死,这样绝情!这都是因为什么?就是因为你的绝情!我在家长年是这样的凄苦,你呢?你是出必舆,衣必锦,宴必妓!宴必妓,宴必妓,这可不光是那些嫉妒你的老帮给你散布流言,连孙大掌柜也这样说你。
孙大掌柜亲口对我这样说你!你绝情地上了吊,我问孙大掌柜你为什么要死,孙大掌柜就说,你宴必妓!
就是因为你宴必妓,这个家几乎给毁了。
我知道,孙大掌柜这样揭你的短,是要我责骂你,严束你。可我什么都没有说你。不是我不敢说你,是怕说了,你又去死。你就这样绝情啊,只是想丢了我,去死?!
姚夫人真是一个刚烈的女人。邱泰基木然地走后,她守着这凄凉冰冷的家,没有几天,就决定要做一件叛逆的事。
她嫁给邱泰基已经这样许多年,只是生下一个女儿。就是千般喜欢这个女儿,也只是一个女儿。有一天,绝情的男人真要丢了她,只管他自家死去,那叫她去依靠谁!她是早想生一个儿子了,男人也想要儿子,公婆在世的时候,更是天天都在想望孙子。可她长年守空房,怎么能生出儿子来!每隔三年的那半年佳期,哪一回不是满怀虔诚,求天拜地,万般将息,可自从得了这个女儿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姚夫人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男人,对不起邱家。她怎么也成了不长庄稼的盐碱地?好在公婆和男人对她并无太大的怨言。因为周围的商家妇人中,这种不长庄稼的盐碱地那是太多了。驻外顶生意的商家,人丁大多不旺。没有儿女的多,过继儿女的多,买儿买女的多。还有就是因偷情野合造成堕胎、溺婴的,也多。
姚夫人是个生性好强的女人,她一直不愿意过继个男丁来,更不愿买个男婴来养。何况,邱泰基弟兄两个,又都是长年驻外的生意人,老大门下也仅得一子,谈何过继?她一直祈望自己能养出一个亲生儿子,不使自家的门下绝后。只有那样,她才能对得住有才有貌又有情的男人吧。
现在发生了这样的突变,姚夫人感到自己对男人的炽烈情思已经冰冷下来。男人绝情地放弃了这半年的佳期,可她自己已经年过三十,正在老去。再不生养一个男丁,她就将孤老此生了。这样绝情的男人,这样孤单的女儿,能将自己的后半生托付给谁?这一次,短短二十多天的佳期,守着一个丢了魂灵的木头男人,更不要指望有生养的消息了。
男人已远去,三年不归期。要再生养,那就只有一条路,偷情,野合。
可她怎么能走这条路?
那是多少商家妇走了的路,也是一代又一代都断不了的路。商家妇人偷情的故事,已经听了多少!流传在妇人中的这种故事,有悲有喜,有苦有甜,有血泪,也有肝胆,有烂妇,也有痴情殉情的女人。那里面有太多凄惨的下场,但也有多少偷情的智慧和机巧。常听这些故事,你只要想偷情,你就一定会偷情。那些故事把什么都教给你了。
姚夫人所知道的那些故事,大多是从她的妯娌——老大媳妇那里听来的。她不想听,大娘还是要说。两个守空房的妯娌,怎么能一说话,就扯出那种故事来?但大娘她总是爱说给你听。
公婆在世时,不喜欢大娘,喜欢你,大娘她有气,想把你教坏;公婆去世以后,大娘说得更放肆了。也影影绰绰听说,大娘其实也不那么严守妇节。
姚夫人可从没有动过心。大娘是嫉妒她,因为自己的男人比老大强,不但俊雅得多,本事也大得多,身股更顶得多。她守着的门户,那是要比老大家风光得多!
谁能想到,风光多少年,忠贞守家多少年,会等来今天这样一片凄凉。
现在,你狠了心要学大娘,要学坏吗?不是,决不是!她只是要生养一个男娃,一个可以托付余生的男娃!
2
其实,在遣散仆佣的时候,姚夫人就有谋划了:那个小男仆,是她特意留下来的。
像许多故事中那样,暗中结识一位情意相投的男子,姚夫人连想都不愿那样想。结发男人都靠不住,野男人怎么敢靠!何况,比丈夫更有才貌的男人,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男人都远走他乡,一心为商去了。一些商家妇人盯着年轻的塾师。可这些人穷酸懦弱,又有几个能指靠?与长工仆佣偷情的故事也不少,只是爱挑选强壮忠厚的汉子,结果总是生出真情,难以收场。
姚夫人选中这个小男仆,实在是带了几分母爱。所以,她以为不会陷得太深,能轻易收场。
年龄,身份,都有这样的差异,谁也不会久恋着谁。过两年,自己真能如愿以偿,就将他举荐给一家字号,去做学徒了。这也正是他的愿望——远走他乡去为商。
这个小男仆,叫郭云生,是邻村的一个农家子弟。因为羡慕邱泰基的风光发达,在他十三岁时,父母就托人说情,将他送到邱家做仆佣。为了巴结邱家,甘愿不要一文佣金,指望能长些出息,将来好歹给举荐一家商号去当伙计。票庄,茶庄,不敢想望,就是干粗活的粮庄、驼运社也成。
姚夫人当年肯收下这小仆,仅是因为对男孩的喜爱。那时的郭云生,憨憨的,还没有脱稚气。但能看出,不是呆笨坯子,相貌也还周正。初来的时候,只叫他管扫院。可他扫完院,又不声不响寻活做,叫人不讨厌。平时也十分规矩,从不惹是生非。什么时候见了,都是稚气地一笑。这男娃,就很得姚夫人的喜欢。
姚夫人出身富家,是粗通文墨的。女儿四五岁时,就开始课女识字。女流通文墨,虽无大用,但至少可以自己拆读夫君的来信。商家妇常年见不着男人,来封信,还得央求别人读,男人是连句亲近的话也不便写了。这是娘家当年叫她识字的理由,现在她又以此来课女。再说,闲着也是闲着。郭云生来后不久,得到姚夫人的喜欢,就被允许跟了认字。他到底不笨,认了字,又去做活,两头都不误。
已经四年过去了,郭云生已经十七岁。他虽然依旧勤快,温顺,规矩,但分明已经长成一个大后生了。姚夫人对他更有了一种母爱似的感情,她是一天一天亲眼看着他长大的。不但是身体长高成形了,他还有了点文墨,会利落地说话、办事。这都是她给予他的吧。要不是邱泰基这样狼狈地回来,姚夫人在今年这个夏天,本来是要请求丈夫为郭云生举荐一家商号的。谁能知道,这个假期会是这样!
云生,云生,不是我想这样。我更不想把你教坏,因为我真是把你看成了自己的孩子。云生,我向你说不清,就算你报答一回我吧。你不会拒绝我吧?我这样做,也不会把你吓着吧?
我只能这样做,就算你报答一回我吧!
姚夫人决定这样做了,就不想太迟疑。她还有一个幻想,就是能很快和云生完成这件事,很快就能有身孕。那样,在外人看来,就不会有任何闲话可说,因为男人刚刚走啊。那样,一切就都会神不知鬼不觉了。
在商家妇人流传的故事中,也有许多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情。可她不是偷情。
仆佣精简了,家里冷清了,那件事也决定要做了,但姚夫人不想让别人看出她有什么变化。一切都是依旧的。就是对郭云生,也依旧是既疼爱,又严厉。姚夫人甚至对他说:“云生,以后你就不用跟着认字了。家里人手少了,你得多操心张罗事。你认了不少字,当伙计,够用了。”
郭云生很顺从地一口答应。果然,不声不响张罗着做事,整天都很忙。
到了傍晚,司厨的女仆封了火,回家走了。看门的瘸老头关闭了门户,拖一张春凳出来,躺在门洞里凉快。这也都是依旧的。
姚夫人呢,也依旧同女儿水莲、女仆兰妮,还有云生,在自己的院子里乘凉,说话。只是,乘凉比以前要长久些。久了,女儿嚷困,她就叫女仆先伺候小姐去睡。头两天,女仆伺候小姐睡下,还要出来。因为还要等着伺候夫人。后来姚夫人就说:“你不用出来了,就陪了她,先睡,她小呢,独自家睡,害怕。”
就剩下她和云生了,她依旧说着先前的闲话,都是很正经的闲话。那时已过了六月初十,半片月亮升高的时候,入夜已久。姚夫人终于说:“凉快了,我们也歇了吧。云生,你去端些水来,我洗漱洗漱。”
她说得不动声色。云生也没有觉着怎么异常,起身就往厨房打水。云生走后,姚夫人就把脸盆脚盆,都拿到当院。等云生提来半小桶温水,她就平静地说:“等我洗漱完,你拾掇吧,不叫兰妮了。”
她洗了脸,漱了口,就坐下来,慢慢脱鞋袜。这时,云生背过了脸。她装着没有发现,仍慢慢脱去,直到把两只光脚伸到脚盆,才尽量平静地说:“云生,倒水。”云生显然很紧张,慌慌地倒了水,就又背过脸去。姚夫人只是装着没有看见,慢慢洗自己的脚。良久,才喊云生,递过脚巾来。云生很是慌张,但她依然像浑然不觉。
洗毕,又尽量平静地招呼云生:“来,扶我回屋去。”
云生扶着她走,她能感觉到他紧张得出着粗气。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表示。扶她走到屋门口,就对云生说:“你赶紧去拾掇了,回去歇着吧,明天还得早起。”说完,就将屋门关住,上了闩。
在屋里,她听着云生慌张地收拾洗漱家什,又听见他踏着匆促的重脚步离